第6章 冯清困境
1 冯熙薨逝
太和十九年三月,淮南行营。
此时皇帝接到了皇后报太师冯熙薨的丧报,乃回书存慰,以叙哀情。冯润陪侍身旁,深身缟素,不胜哀戚,皇帝望着这个连伤心也美丽得让自己不忍移目的女子:“ 太师魂兮归去,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冯润泪光闪闪,“多谢主上顾念阿爷旧情。阿爷地下有知,必感主上隆恩。”
皇帝拍着她柔弱的肩膀,抚慰道:“为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身体。”
冯润道:“多谢主上关爱。”便静静退到一旁为皇帝研墨。
因着冯熙丧事,留台主持者太傅拓跋丕与都督恒肆朔三州诸军事、恒州刺史、行尚书令陆睿上表求銮驾亲临平城,参与冯熙丧事。
皇帝大怒,将拓跋丕及陆睿的奏书抛掷于地。
冯润道:“主上何必生气。这两人真是其心可诛!虽是臣妾的阿爷,哪有让天子去赴臣子之丧的道理?这岂不是置主上于不孝不义不德之地?主上,生气只会伤了龙体呀。”
皇帝沉默片刻,乃下诏斥责拓跋丕:“今洛邑肇构,跂望成劳。开辟暨今,岂有以天子之重远赴舅国之丧?朕纵欲为孝,其如大孝何!纵欲为义,其如大义何!天下至重,君臣道悬,岂宜苟相诱引,陷君不德。令仆已下,可付法官贬之。”
乃贬拓跋丕为并州刺史,陆睿虽留任恒州刺史,但解除都睿恒肆朔三州诸军事指挥权。自此,冯太后安插在朝中的势力被瓦解大半。
又下令打开博陵长公主之墓,把公主的棺柩与冯熙棺柩一起送到洛阳营葬,及令皇后与皇太子至平城主持冯熙丧事。
五月,皇帝在平桃城见到皇太子拓跋恂,并于三天后一同返回洛阳,至回洛阳后,皇帝在太庙为皇太子举行了隆重的冠礼,并教诲这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字汝元道,所寄不轻,汝当寻名求义,以顺吾旨。”
又于六月,诏皇太子赴平城宫哭丧并扶柩返洛,临行前皇帝又叮嘱皇太子到平城后祭拜生母贞皇后林氏及问讯拜访族祖南安王拓跋桢。
又有定州刺史穆泰以“土温则甚”,向皇帝奏请回平城担任恒州刺史。皇帝亦知穆泰对迁都等措施不满意,但予以优容,同意他与陆睿对调。
及至皇太子到达平城,穆泰亦到任,陆睿尚未出发去定州。平城内,穆泰可调动内外。
2 笑问
暑气渐至,冯润也见到随侍皇帝左右的侍中蓝田。
冯润道:“蓝侍中,两年未见,你可是又清减许多。”
蓝田放下手中的书卷,恭敬施礼:“太师薨逝,昭仪娘娘节哀顺变。”
冯润拈着绢子拭泪道:“满宫上下,只有蓝侍中最懂本宫心思。阿爷伤逝,实是伤怀。”
蓝田揶揄:“娘娘只哭而泣不下,哀而不伤,怕的是眼泪全在主上面前流净了吧。”
冯润并不介意蓝田嘲笑她,毕竟蓝田是拓跋家族里的公主,背后站的是刚刚击败南齐萧懿的安南将军拓跋英,且又是皇帝信任之人,即便知她对自己不留口德,因为蓝田是真正懂她心思之人,这样能看透人心的人,没有与其同盟最好也不要得罪。
冯润终于收起哀戚之色,恨恨道:“本宫比皇后先入宫掖,年长为姊,与主上感情更深,凭什么屈居臣妾?都是冯家的女儿,凭什么父亲与兄长只支持皇后?难道本宫不能成为冯家在后宫的倚仗么?本宫比皇后更懂主上的心思,主上的改革汉化、迁都洛阳,哪个没有本宫的支持?”她眼里闪着疯狂,咬牙切齿,“娘家无依靠之人,本宫一切只能全靠自己。”
蓝田微敛玩笑之色,“娘娘真乃亡命徒也!”复又道:“娘娘心思缜密,只怕志在中宫吧?”
因为没有家世,没有儿女,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更敢放手搏杀,蓝田此时看冯润犹如看一个疯子。
因着太师冯熙及冯诞去世,拓跋丕被贬出平城,陆睿被解除恒肆朔三州军事职权,皇后在前朝几乎无人支持,而在后宫,皇后无宠,为皇帝所侧目,此时又与太子到平城扶冯熙棺柩回洛阳,正所谓‘宠妃专权,皇后不在宠’,难保皇帝没有动摇皇后凤位的想法。
“本宫的好姑母教导本宫,万事都自己出手,便落了下乘。最好是,借别人的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冯润洋洋得意。
“不知故太子太师冯诞大人遭主上斥责有没有娘娘的谋算在里面?”蓝田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惊得她一身冷汗,冯润的志不止于中宫后位,如果太子已经被牵涉在内,凭她的能力,难保不会颠覆大魏的朝堂?想及此,她不敢再往下想。
太和十八年,皇帝推动考课,“各令当曹考其优劣,为三等”,至九月,皇帝亲临朝堂,亲加黜陟,此次黜陟涉及到了对东宫官大面积处理,任城王拓跋澄被解除太子少保之职,太子中庶子游肇及太子中舍人李平都只得到中等,安乐王拓跋诠、冯夙、闾贤保等都被解除职务。
“为什么主上考课,连累的却是东宫诸官被处置?”蓝田步步紧逼,只盯着冯润的眼睛,企图从里面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太子不好书学,深忌河洛暑热,追乐北方,世人皆知。东宫诸官惫懒,受主上责罚,这又怪得了谁呢?与本宫又有何干系?”冯润摊摊双手,“太子为主上所不喜,是不是他反对迁都,反对改革汉化?”冯润明白蓝田眼下只有心证、猜测、揣测,并无实据物证证明取皇后之位而代之和让皇帝嫌僧皇太子这两个相关又不同的事与她冯润有关,所谓宫禁事秘,谋算周广,大概就是如此吧。
蓝田哑然,“娘娘居中调度,运筹帷幄。蓝田自愧不如。”只以美貌来品评眼前这个谋算老到的深宫妇人,是她浅薄了。
“哎呀,本宫也只是比蓝侍中多活了几年罢了。”冯润笑语盈盈,“皇上对蓝侍中才是信任呢,为此不惜从高贵人身边先接蓝侍中过来。本宫可是羡慕高贵人,儿女双全,是本宫祈求菩萨都祈求不到的好福气。”
蓝田挑了挑眉,这个时候,她又提高照容做什么!“娘娘宠遇不衰,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真的?你真的如此想?”冯润没料到蓝田竟会在子嗣上安慰她,不觉泪盈于睫。
“与自己所爱之人生一个孩子,这便是骨血相连相通,主上与娘娘肯定都是这么希望的。”话虽如此,蓝田心里却焦急万分,质问冯润关于谋算皇后太子之事变成冯润盼子,自己无意间竟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还有,冯润提起高照容肯定不是羡慕对方儿女双全,莫不是她想夺高照容的儿子拓跋恪,那么,谋算皇后之位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是废储,立子!而作为皇子拓跋恪的生母高照容,可能就要步前朝宫妃的后路,成为子贵母死的殉墓人。
此时还未入暑,可蓝田却冷汗如雨下,她被自己大胆而又可怕的想法惊呆了,眼前这个善于谋算的冯润到底会不会如自己所想,但也一瞬间,她安抚自己躁动的心,皇帝叮嘱太子到平城祭拜生母,说明皇帝对太子信任如旧,虽有废后之念,但无废储之想,可能只是想让太子与皇后作分割,毕竟给太子换个母亲还是容易的。
冯润见蓝田呆呆出神,浅浅笑道:“看来蓝侍中真是想高贵人母子了。本宫真是羡慕高贵人,能得蓝侍中青眼。”她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拉拢蓝田,招入麾下,未来之事可图。
蓝田拉回飘远的思绪,“是啊,五皇子和公主可爱聪慧。来日,昭仪娘娘也会如高贵人一般,有儿女承欢膝下。”是的,有儿女承欢膝下,但可以不是自己亲生的。她越想越慌,皇后此去平城扶柩并率六宫迁洛阳,高照容必是跟六宫大队一起走的。只要高照容顺利活着进入洛阳宫,是的,只要活着,一切就还会有机会。
其时郦京于太和十八年七月随皇帝巡视北方,御史中尉李彪赏识身为太尉掾的郦京执法公正严明,向皇帝推荐郦京升任治书侍御史。治书侍御史佐御史中丞掌御台史事务,监察高级官员。因北魏前期“候官”监察规模过于庞大,候官滥用职权、盘整过细,做事吹毛求疵,种种弊端之下,皇帝从削减其规模直到进一步罢其职权,在迁都洛阳后,皇帝更是亲手废置候官,转而立“御史台”,由此可见北魏正全面汉化、胡汉大融合。
在此种情况下,郦京受到皇帝的器重可想而知。在听罢蓝田的长篇大论后,他向蓝田推荐了好友,小名千年的于登,说他为人朴直少言,正适合帮蓝田平城一行。
蓝田见过传闻中的于登,才明白这个在弱冠之年就担任侍散中散之职的朴直之人为什么会在冯太后执政期间仍能活到现在,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当然就不会错,所谓无为而治,就是如此。于登此时担任武骑侍郎,亦是皇帝近侍护卫之一,车驾游猎,常侍左右。
听罢蓝田拜托他护卫从平城迁到洛阳途中的高照容,于登当即向皇帝告假,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就上路了。
3 决意
太和二十年春。这是一个肃杀冷峻的春天,风霜冷冻严相逼,这个春天同时发生的两件大事让蓝田措手不及,皇后冯清被废,贵人高照容死于南迁洛阳途中,她还是进不了洛阳城。
皇后尊诏至洛阳赴父亲太师冯熙之丧,并扶冯熙与公主棺柩返洛,抵达洛阳时已是太和十九年十二月。
洛阳宫御书房。
皇帝正伏案起草废后诏书,痴爱已经让皇帝头脑失去理智。写得累了,他撇了一眼沉默站在旁边的蓝田,道:“蓝田,你好像有话要说。”
蓝田叹了一口气,“主上是以叔叔的身份还是以皇帝的身份与蓝田说呢?”
皇帝失笑,“这话也就你蓝田敢说。”他放下笔,“在朕心里,你先是侄女,再是侍中。你是拓跋家族里最贴心之人,是朕可以托付的人。”
蓝田无限唏嘘,“有主上这句话,蓝田就敢说了。皇后自进宫并无失德,主上何以废后?废后乃失德之举,于国祚不祥。”
皇帝沉默片刻才道:“皇后为妹,昭仪为姊,朕尚且不以君臣之礼要求家人,皇后却要求身为姐姐的昭仪行妾礼,皇后出身大家,此事是否做得太无分寸了?”
蓝田如硬在喉,这事,皇帝到底还是放在心上了,“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执掌凤印,主上从来敬爱皇后娘娘,不会因爱偏私。但古往今来,宠妾凌驾皇后之事屡有发生,乃令后宫风纪无存,影响前朝安定。《汉旧仪》曾道昭仪、婕妤见到皇后,应先行‘肃拜’之礼,君臣相见,臣下见主上须先行排礼,何以昭仪见皇后娘娘不需行礼呢?主上推行汉化,何以不遵汉礼?”
皇帝哑口无言,复又道:“皇后打小矜持出身,何以不穿阔袖襦袄而穿夹领小袖的胡服?分明是藐视朕的天子之威?”
蓝田又反驳:“太师尚博陵长公主,长公主早逝,皇后娘娘与蓝田一样,都是鲜卑儿女,而昭仪母亲常姬是江南汉人,昭仪肯定随心所欲穿汉服,读汉书,也比皇后娘娘更得主上圣心。从善如流是对的,但也要时间啊。主上要给皇后娘娘一点时间去适应。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御下虽严,但主上并无指责,所以也不能作为今日废后的理由。且主上南征萧齐在外,是皇后娘娘亲率六宫尽迁洛阳,这是功劳也是苦劳。蓝田确实不想让外面的人议论主上是因为因爱偏私啊。”
皇帝又道:“皇后性情刚硬,不够柔顺,身为国母,言行不一,有失国母的体统。这难道还不能成为废后的理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