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片冰心(三)
我微笑地凝视着她,不容她看出一丝不对劲,为了降低她的戒心,为了让她酒足饭饱后能安心地意乱情迷,我端起手里的酒盏,朝她敬了一杯。
“河东王大智,孤深感佩服。姑姑,就按河东王方才所言,去鸣鸾殿请凤后罢。”
白芍应了“诺”,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大家都装得若无其事、理所应当,如此很好。
《清平乐》毕,宫中侍臣席位上的宋惠芨,抱着琵琶,似是有备而来道:“陛下,臣侍请求弹奏琵琶一曲,为您与诸位助兴。”
我点了点头。
宋惠芨弹的是一首很生僻的曲子,我从前从未听过。
这首曲子慷慨激昂,指法繁复,一看就是精心准备了许久,只为在万寿节当天能讨我开心。
我同样让人赏了他,心里却因为傅怜再过不久就要来了,而并未能真正高兴得起来。
河东王一定会趁此在人前羞辱他……可如今的情形,我绝对不能为他发声。
小不忍,则乱大谋。
教坊司的人渐渐上了新的歌舞表演,编钟方一奏响,就停了下来,因为——外头的人喊了一声非常不合时宜的“凤后到”。
整座昭阳殿,忽然就全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向了门口。
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想看着当朝凤后,那个敢以笔为刀痛斥公卿贵族的胆大男子,会如何戴着镣铐进殿、出尽洋相。
予以罪犯的脚镣最轻也有二十斤,戴上之后,说是步履维艰也不为过,她们实在好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怎么戴着上下四十斤重的镣铐走上凤座。
当啷,当啷……
当啷,当啷……
人们屏息凝神,仔细听着这镣铐在地上沉重拖行的声音。
直到傅怜从黑暗中走进,暴露在殿内交相辉映的灯火之下,底下人传来一片唏嘘。
傅怜也听到了这唏嘘声,只不过,他看着并不在意。
他的脊背如松柏般挺拔傲岸,面容如冰雪般至洁坚毅,人们脸上看好戏的神态忽然就消退了多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微妙的同情。
我看着这个有半月未见的人,恨不得冲过去拥住他,安慰他这些天所受的苦,只是我不能。
我的兰辞,他消瘦了许多,原本就纤细的腰,如今在缓带之下,更显得不堪盈盈一握。
他是罪人么?
在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戴着镣铐的罪人,他无罪也无错。
许是脚上的镣铐太沉重的缘故,傅怜行得极慢,导致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许久许久。
行于殿中时,他跪下对我行礼,艰难地抬起手,贴与额前,遮住了他那双惑人的瑞凤眼,声音如春雨绵绵:“臣侍失仪,望陛下恕罪……恭祝陛下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座中的大臣与公卿,她们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傅怜本来的面貌,而不是传闻里的那个他,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了起来。
她们想着,那个忤逆作乱、擅权自专的男子,好像也没有传闻中说的那么不堪。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喊了声“免礼”,他准备起身,可是手上的镣铐也有二十斤重,他在起身的时候,一个不稳,重重摔了下去,闷哼一声,再起身时,手掌已经被铁链刮破了。
座中有男眷嗤笑出声,大抵是想着,被京城男子奉为榜样那么多年的傅怜,不是最知礼节的么,怎么当众出了丑,可不得好好幸灾乐祸一番。
傅怜脸色微红,抿了下唇,眼睛一直落在地上,等着我治他殿前失仪的罪。
他这样行动不便,怎么走上一级级台阶,走到我身边的座位上来?怕不是又要摔上许多跤。
我沉沉舒了口气,半分笑意也无:“来人,去底下另置座位。”
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我是嫌弃他,不想让他坐上来。
座中女子的神色五味杂陈,男眷的神色则犹如小人得志,我放下手里的筷子,再也笑不出来。
原来再好的演技,在看到自己真心在乎的人受辱的时候,什么开心的表情都装不出来了。
河东王只以为我是因为傅怜殿前失仪而不悦,神色更得意了,搂着旁边的美侍,笑得合不拢嘴。
宫人前去指引,傅怜重新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落座,受着身边那些人或是探究或是耻笑的目光,他只垂眸看着桌面,端端正正、挺直着脊背坐在那里,不为周遭的恶意所动。
编钟重新奏响,又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刻意将目光从傅怜身上撇开,紧紧锁着眉,直视着前方。
我心下烦躁,想快些结束这场宴席,催促道:“来人,去传九酝春酿。”
九酝春酿,是在春日里酿造的宫廷御酒,酒劲极大,酿造手艺复杂,我一般还真舍不得拿出来,这次真给河东王脸了。
奉酒的宫人们陆续入殿,冯簌走入河东王的坐席间,巧笑嫣然地看她一眼,果不其然,他只要露个脸,就将河东王的魂都勾走了。
冯簌这个小东西,在勾引女子这方面,真是无师自通,都不用我多教,他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
河东王拉住他的手,不愿放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小脸:“这么好看的心肝儿,在这宫里做奴婢,岂不可惜?”
冯簌轻轻咬了下唇,欲拒还迎地看着她,楚楚可怜道:“那……那离席之后,还请河东王怜惜……”
我真是不应该看的,他这副表情,媚得登峰造极,我觉得我以后都无法再直视这个家伙了。
说罢,他偷偷地将自己的帕子塞给了河东王,还俯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了一番,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浑话,说完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河东王大抵是真的非常喜爱他,掐住他的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这实在是个意外,冯簌的脸变得通红,可他愣是一点破绽也没露,顺势将这份脸红转为盈盈的羞怯,看他的口型,貌似是在说“您真坏”。
这次他的牺牲也极大,事情结束以后,也当好好奖赏一番。
我朝众人敬酒,所有人都将酒一饮而尽,饮罢之后,我偷偷看了眼傅怜,他脸上极红,没想到只饮了一杯九酝春酿就醉了 ,如今只不过是强撑着清醒坐于殿中。
没想到,我的凤后除了不会下厨,酒量也不太行。
我招手换来白芍,对她耳语了一番,白芍点点头,道:“若有哪位贵人醉酒不适,可先离席。”
席间有几位男眷陆陆续续起身去外面吹风缓一缓,傅怜却不为所动。
我蹙了蹙眉,这样对他不利的环境,他为何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