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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檄文之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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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鸾殿内。

    我与傅怜对坐着一起用膳,可是再精致的菜肴吃在嘴里,都犹如在嚼蜡一般,食之无味,还非常涩口。

    朝堂与民间的那些污言秽语我已让人在宫中封锁,不得传播,傅怜如今听说了多少,我不知道,我亦装作一切都无事。

    无数人在街头巷尾跟着瞎起哄,嚷着要废后,仿佛凑天家的热闹,看天家的笑话,是他们这一辈子里觉得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哪怕他们攻击诋毁的这个人,是为了他们,才将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他们的嘴也丝毫不愿对他容情。

    我只是忽然懂了傅怜这些天对我的热情与好是出于何种缘故。

    他为我铺好了一切,却不曾为自己留丝毫后路……

    “陛下?”

    大约是我自入门起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怎么说话,傅怜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于是开口唤我。

    “啊……”

    我如梦初醒,发现筷子上根本就没有夹住菜,便放入了嘴里空嚼,难怪傅怜会觉得奇怪。

    “您是因为朝堂上的事情,而心有不悦么?”傅怜问。

    原来我不用刻意去遮掩什么,聪慧如他,早就料想到了一切。

    我沉沉的地舒出一口气,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道:“是。”

    傅怜没有再问,将目光从我身上收了回去,安静地吃着菜,膳桌上又恢复了沉默。

    我心中憋闷,他既然问起了,我便打算不吐不快:“那篇《讨公卿檄》,是不是你写的?”

    傅怜神色了然:“是臣侍写的……”

    “你为什么要写那篇檄文?没有那篇檄文,孤照样可以整治那帮贵族!”

    “您不可以。”出乎意料的,傅怜出言驳回了我的话,大抵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够尊重,他又补了一句解释,“至少,没有那么快……甚至还会拖上三年五载,那封地的百姓该怎么活,皇威又该如何捍卫……”

    “可是她们不会放过你,还会想方设法会逼死你,你知不知道!”

    “臣侍知道……”

    渐渐地,傅怜也将自己手里的碗筷放了下来,平和又安静地凝望着我:“陛下,臣侍一向不是一个畏惧人言与世俗看法的人,世上总有些事情,需要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况且那些想要逼死臣侍的人,与臣侍想救的人,并不是同一群人。”

    “你怎么能如此坦然,孤没有同你说笑,他们是真的会逼死你的!”

    历朝历代,再是被帝王宠爱的宠君,一旦碍了天下人的眼,说赐死就毫不留情的赐死,和江山稳固比起来,和帝王的身后名比起来,一个宠君算的了什么。

    大抵是因为我看起来太凶了,傅怜无措地垂下头去,眉毛轻轻蹙了蹙,同我道歉:“抱歉,陛下……”

    我本意不是想凶他,也没有生他的气,只是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慢慢失控,再受那些有心之人煽动,百姓纷纷示威,将今年连绵大雨的罪过也安去了傅怜身上,荒诞得不得了。

    他们甚至忘记了,是谁日以继夜地在蚕室里事必躬亲,甚至累垮了身子,只为让桑蚕不受冻,桑树不受害。

    说什么人性本善……如今我倒更愿意相信,人性本来就是邪恶的。

    我叹了口气,又爱又恨道:“兰辞,孤不该这么大声与你说话……可是你在行事之前,为何不与孤商议?你知道河东王她们那些人有多么恶毒么,她们根本就不把人命当做是命,如今更是处心积虑要置你于死地!”

    “臣侍知道……不与您说,是怕您不忍。”

    “你就不曾为你自己想过半分后路?”

    “臣侍想过……”

    他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的眼睛又酸又胀,声音不知不觉也带了些沙哑:“孤不废后!”

    有一便有二,我一旦做了妥协的让步,他们就会得寸进尺,直到最后逼死傅怜。

    “这个月月末,是您的生辰,万国来朝,千官来拜。届时京城若是动荡不安,底下兴许会生出异心。”

    “孤是天子,他们想怎么样?敢在孤头上拉屎拉尿么,要是真的敢,那就送她们去底下见阎王!”

    “陛下……”

    “一群蠢人半点脑子都没有,不分好歹,别人闹什么他们就跟着信什么,大不了,孤将闹事者都关进廷尉大狱里面去,受他个九九八十一道刑罚,看他们还叫不叫嚷!”

    我“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欲要去紫明殿喊翰林修撰前去拟旨。

    “以严刑峻法让他们噤声,然后呢?”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猛地驻足。

    “这是死局……大毓以女耕男织,女尊男卑为正统维护千百年来的秩序。臣侍此举太过锋芒毕露,动摇了公卿贵族的利益,她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扣上擅权忤逆的罪名……这些臣侍都知道。”

    我转身看他,傅怜的神色也并不是十分的镇定自若,毕竟没有人是不想好好活着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对此无可奈何。

    “可是陛下,河东也好,岭南也罢,无数封地上的百姓,再也不会因为逃脱苛政而躲去山里、被老虎活活吃掉,再也不会将种了一年的粮食尽数缴纳、年末关头自己却被活活饿死……他们也是您的子民,您要……救救他们。”

    我不甘心道:“那你呢?你做错了什么?孤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给你身上泼脏水,这些日子,孤辗转反侧,未得一日好觉,一念及此事,孤就头痛欲裂!”

    “陛下……那些斥责臣侍的人,并不是因为臣侍做错了什么,才百般进行斥责,而是因为嫉恨,嫉恨臣侍以男子之身,行古来先贤之事。您改变不了人心,臣侍也无法改变……既哀民生之多艰,早已抱九死未悔之心!”

    “荒唐!这世间竟然是如此不讲道理!”

    “……从来都是如此。”傅怜朝我轻轻走了过来,却在三尺远的地方顿住,掀开前摆,缓缓地跪在了地上,“陛下,请您……遂了她们的意罢,她们一旦起异心,突厥一定会伺机来犯,羌辽也非真心臣服,届时内忧外患,一切又将回到七年前……”

    杀人放火的人,往往大富大贵,身着金腰带;修桥补路的人,时时贫困交加,山野无尸骸,这就是世间的真相么。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明。

    明明他也是害怕的,他也害怕自己陷入这样不堪的境地,也害怕我因此而生他的气。

    可是他还是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我并未应承,心中闷着一口气,将手搭在他的双肩上,不想责怪他,也不想再让他伤心。

    古来政治斗争,总会有人牺牲,但要我遂了她们的意,用傅怜去换天下太平,这绝不可能。

    她们说傅怜是天生反骨,巧了,其实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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