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秋千小话（一）
对夏日的夜而言，空旷的庭院比憋闷的室内凉爽许多。
我支开可以看到殿侧庭院的那扇窗子，想要通一通风，却看到有个小小的人影盘腿坐在地上，撑着脑袋看月亮。
他被我开窗子的声音惊住了，抖了抖身子，赶紧回头看，看见是我之后，他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看着这些天的礼仪学得很不错:“陛下万安。”
院子外面晾晒的衣物，与紫明殿的雕栏玉砌看着有些格格不入，既温馨又滑稽。
我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去歇着，还在外面做什么？”
“回陛下……因为屋子里太热，这里最凉爽，奴婢喜欢在这里乘凉。”他小心抬起头来，猫儿着脸偷偷看我一眼，随即又很快将头低了下去，双手紧紧抠着地面。
我撑着窗子，踩着桌子翻窗而出，轻轻落到了地上，拍了拍手:“这里果然凉爽。”
“而且这里还种了许多夜来香，可以驱散蚊虫，其实打个地铺睡在这里也很好……”
“你先起来罢。”
免了他的礼后，我去找我的那架秋千，慵懒地坐了上去，倚靠着绳索，脚尖轻轻地用力，一来一回慢悠悠地荡着。
他将手缩进衣袖里，寻了块干净地方重新盘腿坐了下来，撑着脑袋重新看月亮，丝毫不畏惧我在一旁，也没有要回避我的意思。
换作寻常宫人，见我在这里荡秋千，早就该退避三舍了。
“其实你没有必要留在宫里做奴婢的，以你的容色，即使是最高风亮节的大臣都难免心动。”我又累又饿，奈何吃不下也睡不着，只能有气无力地说着话。
“我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他得意极了，不禁摇头晃脑起来，“每次母亲要卖掉我的时候，也总有人想出手救我，也许她们最开始的时候是真的想救我，但看到我的脸以后，她们就改主意了，想自己买了我，把我带回家去当小侍。只有陛下姐姐与她们都不一样，您觉得我好看，可却对我没有旁的心思，还送了我玉钏子救我阿父的性命，所以我喜欢您。”
他不讲尊卑规矩，说话直来直去却也不叫人心生反感，真是个天生套近乎的一把好手。
“你喜欢孤也没有用，孤有喜欢的人了 。”我想起了傅怜，想起他今天主动拥住我，心里不禁甜丝丝的，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那个人是谁呀，是不是宋美人？我听宫里其他人说，陛下姐姐最宠爱宋美人了，有什么好东西都送去韶华殿那里，即使是凤后病了，您还是把医术最厉害的叶太医送去韶华殿，还有，您只翻过宋美人侍寝的牌子，对旁的人几乎都是不闻不问！那个宋美人是不是生得非常好看，比凤后都要好看？”
我最喜欢的人，怎么会是宋惠芨？
我即使偶尔召见他，也不过是吃吃饭，听听琵琶，怎么在冯簌的嘴里，我好像将他宠上了天？
我眉头微微一蹙，犹疑道:“底下人……都是这么说的？”
“是啊，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您亲口对宋美人讲，您最喜欢他，不喜欢凤后，凤后年纪大还脾气不好，要不是碍于太后的面子，您当初立的凤后就是宋美人了，您还对宋美人说，您与凤后相看两生厌！”
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我承认自己先前对他讲过，我与傅怜相看两生厌，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还有前面那些，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简直是子虚乌有！
“尽是以讹传讹的鬼话，孤喜欢的人明明人是凤后，底下人闲着没事，还真是喜欢乱嚼舌根……”
冯簌举起双手放在自己耳朵下，捏着自己的耳垂，脸上一片茫然:“原来陛下姐姐喜欢的人是凤后啊……”
“不然呢？”
他连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一般人不太能瞧得出来……我听御膳房的哥哥说，凤后当天要吃什么菜，韶华殿的人一定会中途截胡，大家都以为陛下不喜欢凤后，久而久之，凤后就只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吃些简单的东西了……”
我大为震惊，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宫人拜高踩低了成了这样，可更让我生气的是，傅怜他可是凤后，执掌六宫，怎么被一个美人欺负到头上去了？他就如此不争不抢么……
冯簌的话可真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他上辈子一定是被话憋死的，见我不做声，他又开始自说自话:“寻常人家的正夫，将小侍管得那叫一个厉害，怎么到了天家，一切又不一样了呢？是不是凤后也以为陛下心悦宋美人，他才纵着宋美人恃宠生娇的呢？”
“孤已经同凤后道过许多次心意了，可是你们男子的心思，实在是太复杂，比世上最难懂的文章还要复杂许多，孤时时郁闷……终究不得其法。”
冯簌眨巴着他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兴奋道:“是么，我好羡慕凤后呀，凤后也太不知情趣了罢，如果陛下姐姐也对我道明心意，我肯定开心得不得了，我一定心甘情愿给您当小侍，给您生孩子！”
“不可胡言。”我打住他的念头，“他与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等再过一两年，我稍稍长开一些，肯定会比凤后更加漂亮！”他的眼神至真至纯，浑然没有一点男子该有的矜持，大大咧咧，一点也不知道害臊。
“孤可不是只喜欢凤后的皮囊……”我荡着秋千，想起春日里的玉兰，夏日里的荷莲，还有每次他度柳穿花而来，不曾被花香侵袭半分的沉水香，我的嘴角不自觉弯起了一抹笑，“他是这世上……最最温柔聪慧的男子，纵然有一日，他年华老去，容颜不在，孤也会将他最好看的模样一直记在心间。就算他一直都只是一个相貌平庸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那样特别，在孤眼中，他永远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