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难为情(二)
我感到有些好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目光渐渐褪去暖意,一脸寒凉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孤允了。”
他总是这样,每次我带着关怀他的心情而来,他总有办法给我泼上好大一盆冷水。
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人比他更知该如何恼我。
傅怜宽衣的动作不再似大婚之夜时那般生疏,他例行公事般解开我的外衫与裙摆,再将衣裳齐整地挂去木施上,最后只剩了一身中衣给我。
“凤后为何会觉得,孤不临幸其他侍臣,是因为孤真的不知该如何临幸?”我轻轻捏起他的下颚,再猛地一按,见他唇齿微张后,我挤出一抹僵硬的笑道,“若是孤今日不来呢,凤后会如何规劝孤呢?”
“臣侍便只能……去紫明殿,劝您……”
“噢,早知道孤便不来了,孤应当在紫明殿等着凤后自荐枕席才对。”我眼中带了些泪意,接下来的话也变得大声了些,“旁人觉得孤乖戾、任性便罢了,孤在凤后眼中,也是这么一文不值么?孤在凤后眼中,也是一堆没有生机的烂肉么?”
他没有感到害怕,语气依旧温和,像井水一样幽深的眼眸平静注视着我:“这是您的责任,也是臣侍的责任……”
“你不是百般不情愿么,现在为什么又要这么做,从前孤勉强不得你,如今你倒是自己贴了过来!”
“臣侍从未觉得服侍陛下是勉强之事,只要您不是刻意欺辱,臣侍也不会觉得不情愿……”
白日里还晴朗着的天,此刻却在外下起了夏日里的第一场暴雨,伴随着阵阵电闪雷鸣,寝殿内的气氛诡异又压抑。
他好像说的是他的真心话。
自他入主中宫以来,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不似我这般天真,也不似我这般时时抱有幻想,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他是大毓的凤后,然后再是我的夫郎。
我强令自己不要生气,在他垂眸去解自己的腰带之际,我深吸了一口气,打断道:“你现在停下来,孤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若再执意如此,孤真的会……会与你生气的……”
这样的事情,我期盼着与他情到浓时自然会水到渠成,而非在今时今日的情景下,他不快活,我也不快活。
他的元夜,为什么要如此草率、如此儿戏?以后回想起来,都只能徒增痛苦罢?
傅怜红了红眼睛,解衣的动作却并未停下,我扼住他的手腕:“让凤后这样主动,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未等他抬眼看,我将他单肩扛起,他的呼吸忽然就慌了,我大抵也是要被他给逼疯了,一步一步朝着那张紫檀榻走去,伴随着一道强烈的闪电,他被我扔在了绣着竹柏的锦被上。
我这高风亮节如竹柏的凤后,而今真是……让我越来越不懂他……
傅怜被我摔得闷哼一声,未来得及揉撞伤了的手肘,抬头正好撞上我平静得有些可怕的神情,他迅速敛了眸子,眼睛变得越发的红,却没有再在我面前落泪示弱,而是说:“陛下,请容臣侍先宽好衣……”
未等他话音落下,我已像发了疯一般,欺身钳住他的手腕举过头顶,他的眼睛极力瞪大着,却还是因为难以掩藏的恐惧而微微眨动,这个神情让我知道,原来傅怜也是知道害怕的。
我伤心极了,被一种孤独感彻底包围,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悲的人。
“孤自幼出生在冷宫里,未得母皇疼爱,也未享受过皇女的尊荣,世上最爱的孤的人,只有阿父……”我咬着牙,眼泪颗颗坠落下来,砸在他的下颚与锁骨处,绽开一朵朵水花,“孤什么都没有,孤只有阿父,孤也从未想过做皇帝,孤只希望长大以后能够好好孝敬阿父,莫要让他再过苦日子了,孤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却在江山风雨飘摇之际,忽然想到冷宫里还有个孤来,然后她们便带着三尺白绫,赐死了阿父……”
傅怜怔怔地看着我,眼睛依旧通红。
“孤至今都记得那一天,傅雪霖拿着一个风车哄骗孤,让孤暂避,说她们有话要单独与阿父说……孤天真地以为,她们是来接阿父回后宫的,便一个人在冷宫外的石阶上,吹着风车,一坐坐了许久……等到太阳下山了,孤想与阿父说,阿父啊,咱们该吃晚饭了,却在那颗柿子树下看到了他挂在树上的尸首……孤一直在想,那日若是没有接过傅雪霖的风车,孤是不是还能救下阿父,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孤被丢在冷宫里自生自灭十年无人过问,江山倾覆的时候,却要为了天下人的安定,将孤推上那个位置,受尽白眼与嘲讽,还要剥夺阿父的性命,来成全孤身份的体面……好一个忠君爱国的顾命大臣,好一个天下人!”
“还有清涟,孤生平第一次那样地想要护住一个人,她们却非说他卑贱,可她们自己呢,她们自己府中纳了多少烟花柳巷里的侍奴?她们做什么都可以,唯有孤不可,因为孤是世上最精致漂亮的傀儡,大事小事都要被她们指摘,孤不服,却不得不服,最终还是忘了这些悲痛,去做一个爱护天下人的好皇帝,而今孤连一真心所爱之人,也成了奢望,孤的身体还要被他们期待支配来繁衍子嗣……孤的心中,何曾没有过恨!”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是字字泣血,语罢,我松开了扼住傅怜的手,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一般,转头就要走,却被傅怜一把拉住我的手。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手心暖极了,这股小小的温暖裹挟着我,让我脚下生了根,片刻动弹不得。
他撑起身子,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我,然后靠坐过来,抬手伸向我的脸,去轻轻擦拭我的眼泪。
“陛下,莫要去恨……”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就像春日里父亲哄着婴孩时般的呢喃,一字一句,静悄悄地流入我心间。
“陛下,您除了先君,其实还有许多亲人,您的父后,云将军,还有臣侍,都是您的亲人……臣侍虽然有母,却也如同无母,家中兄弟姊妹诸多,却无一人与臣侍亲近,许多真正的亲人,他们不一定要同您身体里流一样的血,您要擦亮眼睛,在人群中找到这些真正的亲人……”
“陛下至情至性,许多时候并不是您错了,而是天下人严以待人,宽以待己,他们希望天子按他们的看法而活,才是合格的天子……您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还从谏如流,胸襟开阔,臣侍从未觉得您是乖张任性之人……”
他终于擦干净了我的脸,眼睛里跃动着破碎的光,微微俯首道:“臣侍并非故意惹您不快,只是有些事,陛下迟早要去做,与其让旁人触怒您,不如让臣侍来承担陛下的怒火,您今晚……不能走。”
“你竟然还知道……若换作旁人,孤会生气……”我哑然失笑。
“知道……”
是了,他这么聪慧敏锐的人,又有什么不知道……
他又道:“臣侍知道……陛下是一片冰雪至洁之心,您不愿与人随意亲近,如若那个人换作是臣侍,能让您心里好受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