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婚(三)
若我不去鸣鸾殿,他一定会像一根木头桩子似的,在这里一跪跪到大天亮。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真的能干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从椅子上站起后,我轻轻哼了一声,向他妥协道:“罢了罢了,孤同你去鸣鸾殿。”
“谢陛下……”
他终于从地上巍巍站起,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好像是我的一道影子。
走出紫明殿,白芍满眼笑意地看着我们两个人,取出早就备好的披风,盖在我身上,对宫人们道:“准备摆驾鸣鸾殿。”
我摇了摇头,拒绝太大的阵仗:“不必摆驾,孤自己去便好。”
如果动静若闹得太大,阖宫上下就都会知道,我不愿与傅怜同房、害得他亲自来请我一事了。
鸣鸾殿离紫明殿不过半刻钟的路程,而我与傅怜同行,却感觉像走了一生那么漫长。
晚风习习,轻轻吹动我的衣袖,我拢了拢衣袖,将披风裹紧了一些。
此刻我忽然意识到傅怜的身上并没有避寒之物,他到现在穿的还是大婚的礼服,金玉其外,却一点也不保暖,我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披风让给他,心中忐忑了一路,最后却什么也没做。
走在宫中甬道里的时候,因着他与我保持了几步远距离的缘故,我虽看不见他的人,但却可以在地上看到我们的影子。
他的身量比我高出些许,而我离沿路的光源更近,影子被稍稍拉长了一些,以至于两道影子凑在一起,像是两个人在孤寂的九重宫阙里并肩同行、彼此相依。
记得他刚入宫给我讲学那天,我十岁,他十四,我的脑袋还只能齐在他胸膛处。若要看他,坐时仰望,站时也是仰望,脖子酸得不行,而今我却差不多可以与他平视。
看着地上移动得十分有默契的影子,想起这些年的时光,脑子里忽然想到一句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你走啊走啊老是不停地走,就这样活生生地分开了你我。
不得不说,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我已从懵懂无知的女孩长成了碧玉之年的少年女帝。
而他除了看起来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之外,岁月在他的脸上,好像毫无更迭。
……
终于走了鸣鸾殿。
鸣鸾殿外挂满了红色的绸缎与镂空精致的琉璃宫灯,尚未踏足进去,我就闻到了一股椒香,想必是宫人们用花椒涂抹了鸣鸾殿的内室。
花椒多子多实,涂之室壁,温暖芳香,椒房之喜,帝后合卺。
鸣鸾殿的宫人看到我们过来,纷纷跪下行礼:“陛下万安,凤后万安。”
帝后圆房的礼制复杂,不仅有繁琐的室内仪式,就算是准备上榻同寝了,也还需有人在外听着墙根进行详细的记录。
为了避免麻烦,我对宫人们借口道:“孤不喜人多,你们都别跟过来。”
宫人犹豫道:“可是,按照祖制……”
“按照祖制,大喜之日不能见血,你们莫要寻不快活。”我冷冷道。
言外之意就是,莫逼我将他们杖责一顿。
宫人们行了一礼,脸上写满了惶恐,识趣地不再跟随我们继续往寝殿的方向走。
踏过石阶,我推开寝殿的门,看着里面张贴的大红“喜”字,还有摇曳的红烛,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段路走得……当真比凌迟还要难受。
寝殿里面还有一个让我瞧着面善的男性宫人,他在腰间系了根红绸、并且灵巧地捆了个小麦结,年纪看着与傅怜相仿。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叫子颂,是傅怜的贴身侍从,从前傅怜进宫讲学时,他就常常跟在傅怜身后提着装书的箱箧与笔墨。
子颂见傅怜真的将我请回了鸣鸾殿,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凤后。良时已误,请喝合卺酒,早些安歇罢。”
说罢,子颂拿起酒瓶,往两个雕花白玉杯里各自斟满了酒。
傅怜在我后脚进屋,轻轻合了门,迈着像清风一样徐徐的步子,对子颂说道:“陛下她不想喝,酒就放在那儿罢。”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听着不像是命令,反倒像是商量。
子颂感到有些为难:“可是……可是合卺酒是希望陛下与凤后能有一个百年好合的好兆头……若是不喝,会不会不吉利?”
我心中暗暗鄙夷,我才不要与傅怜百年好合呢。
傅怜对他微微摇了摇头:“没关系,放那儿罢。”
我眉头一挑,未曾料到傅怜会帮我回绝得这么干脆。
他这么喜欢守规矩的一个人,大门一关,竟然变了副模样,他知道我不想与他喝合卺酒,就真的不要我与他喝?
我轻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坐去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榻上,抓起一颗桂圆,指腹轻轻一按,挤破了那层脆弱的壳,取出果肉来吃着:“凤后平日里不是最守礼的人么,今日一个人前往紫明殿,要挟孤来这里,可算忤逆妻主的意志?”
傅怜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我猜他心中肯定在想,怎么三年未见,我还是这么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罢。
可他并未与我争论,而是缓缓往我这边走了几步,掀开衣袍的前摆,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像一株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青竹,任凭我使出东西南北的打压,他都依旧坚挺。
“身为陛下的凤后,为陛下筹谋算计,臣侍无错……但身为陛下的夫侍,臣侍的确有错。”
认错认得这么快?那可太没意思了。
“那凤后说说,自己错在何处了?”
“身为人夫……该以妻为主,以妻为荣,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我轻轻皱了皱眉,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耻辱么。
我记得少时他曾与我讲过,世道待男子不公,女子可以三夫四侍,男子却要从一而终;女主可以薄情寡义,男子却要一心一意;女子可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男子却只能囿于庭院里勾心斗角;女子可以动辄打骂男子,即使闹出了人命,只一句他是她的夫,是她的附庸,就可以抵消滔天大罪……
就因为这番话,我断定傅怜一定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甘心卑弱的人,可他身为傅家子,一言一行都被迫谨小慎微。
虽然有了世人夸赞他知礼仪明廉耻的美名,可他真的愿意活在这枷锁里么?
我扯唇一笑:“有错就该罚是不是?凤后比孤聪明,记性也比孤好,凤后不妨说说,按照规矩该怎么罚?”
我忽然领略到了一点宋雨濛的恶趣味。
眼前人微微启唇,神色没有半分不服气:“在去紫明殿请陛下之前,臣侍便知此举犯上,乃大不敬……故早已备好责罚。”
他垂下眼帘,不愿与我对视,虽然面无波澜,但是他这个细微躲闪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内心的羞耻感。
只听得他强装镇定道:“子颂,将戒尺取来。”
“咳咳……”我差点又要被卡住喉咙。
什么玩意儿……戒尺?
我没听错罢?
我以为他会罚自己抄书抄《男诫》,又或是禁足多少天不许吃晚饭,为什么会是戒尺?
等等……我好像明白了,按照大毓嫁娶的风俗,男子的嫁妆里都会备上一把戒尺,以示训戒。
在上流家族通婚之间,虽然也会沿用这一风俗,但为了两个家族的体面,戒尺只不过是个表示男方心悦诚服的象征,女方甚少会将其拿来作训戒用。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子颂应了声“诺”,接着快步去柜子里取出一个系了红绸的锦盒。
子颂掀开盖子,我看到那锦盒里,躺着一把又厚又长的檀木尺,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幸好不是当年打我的那一把。
他想做什么?
莫非他想我用这把尺子,效仿当年他责罚我那般、让我去打他的手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