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丝丝情意(一)
我在紫明殿休养了一日,黄昏时分,好不容易等到雨停,觉得屋里闷得慌,就去紫明殿外的那架秋千上坐了坐。
有几只黄色的蝴蝶绕着秋千架飞来飞去,似是在寻觅这些什么,我恍然想起来,从前那棵玉兰树没有被我砍掉的时候,也总有蝴蝶绕着玉兰花嬉戏。
玉兰树都被砍掉这么些天了,这些蝴蝶竟然还在此徘徊,不愿离去,还真是恋旧。
我捧着一本《香山诗集》,披着一件外衫,坐在秋千架上,足尖点地,一摇一晃。
一张泛黄了的笺纸从诗集里飘落,我心下一怔,迅速弯腰拾起。
阿柿问:“陛下,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了?”
我的眼神闪烁:“书页脱落了。”
阿柿半信半疑:“噢……”
年少时候的心事,都写在这尘封许久的笺纸里了,怎么可以被人轻易知道呢。
那笺纸上分明写的是: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老临头,数与君相见。
……
只是这笺纸还没有送出去,那人就被我赶出宫了。
我翻了翻书页,仰头看了看雨后出现彩虹的天,觉得索然无趣,道:“宫里一点儿也不热闹,不好玩儿。”
阿柿安慰道:“陛下莫烦忧,等立了凤后,选了侍臣,宫里就热闹了。”
“今天是二月二十几了?”
“回陛下,今日是二月二十三,按例您明天得准备上朝,但是朝臣皆知您之前病重,纷纷提议辍朝一日……”
“她们才不是忧心孤的健康,而是以为孤与太后闹了不愉快,担心孤明日上朝会把怒气发在她们身上。罢了,辍朝便辍朝罢,前些日子大雨,她们手底下肯定也有许多事情要忙。”
我打了个哈欠,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许久未见清涟了,孤要出宫看他。”
“今日么?可是您的病都还没有好全……”
我道:“无妨,难得没得奏章改,也不用上朝。现在若不去,到时候后宫进了新人,孤就更加抽不开身了。”
走回殿内,换了方便出宫的衣裳,戴了帷帽,又将清涟赠我的香囊系在了腰间,准备无误后就坐上马车出宫了。
在去春风楼前,我先逛了一下铺子,想给清涟带一些小玩意儿让他开心,在逛琴斋的时候,我问掌柜,有没有适合人练琴时纠正手势的石头,大概鸡卵大小。
掌柜的一听乐开了花:“您这说法倒是新奇,古谱里倒是记载过这样的法子,但要打磨一对趁手的石头,需要的光阴和精力都太多了,没什么人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是么……”我略有失望。
这时,巷口的胡同里围了许多人,老的少的,皆是女子围过去凑热闹,她们挤在一间屋舍外,将窗户戳破了个小洞,一个接一个地往洞里看。
看她们的脸色那般欣喜,应当不是什么不齿之事,但又不敢大声讨论,只窃窃私语,我很是好奇。
人的本质就是看热闹,尤其是对我这种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人来说,有一处热闹可看,可不得屁颠屁颠地也凑过去瞧?
我带着阿柿也挤了过去,问其中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女子道:“哎,这里面有什么热闹可瞧啊?”
“料想你不在这条街上住罢,所以不知道,嘿嘿……”她低语道,“这里面的人呀,可是傅丞相家的长子,傅怜!”
傅怜?他不在丞相府待着,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供这么多人偷看?
女子又道:“傅大公子是给这里许多念不起闺塾的男童无偿教书的,一直瞒着傅相,因为知道他是在做好事,咱们都不会揭露他。可是傅怜是何许人也呀,京城第一美男呐,就算现在年纪大了些,也没人比他更俊呐,平时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若不是他心善出来教书,咱们普通百姓可没机会见着……”
“不许看,你们都不许看!”我企图挥手赶走众人。
她们非常不乐意:“你这新来的蛮不讲理!”
阿柿瞅见情况不对,赶紧掏出银子安抚众人:“我们主子也是慕名来偷看的,各位让让啊,让我们主子先看过瘾大家再看啊……”
我怎么可能与这些人为伍!我如何就沦落到要从窗户洞里偷窥傅怜的地步了!
可是当她们领了银钱散开,给我让出那窗户洞的空位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掀开帷帽的一角,将眼睛对准了那个小洞——
我忽然感觉天地间的一切都万籁俱寂,耳朵里只能听到那人说话的声音;而他周遭的一切也黯然失色,只有他身上的色彩灼灼如火。
二十一岁的傅怜,眉目比以往更加疏朗冷峻,他的瑞凤眼依旧那么清明悲悯,仿佛包罗了世间所有的民生疾苦;他的鼻子还是那么挺秀,天冷的时候,鼻尖总是会泛起一点微红;还有他是薄唇,不笑的时候就喜欢紧抿着,看着让人望而生畏,现在也是……
可惜的是,我再也不是离他最近的那个学生,无法清晰地看到他左眼睑下的那颗小小的痣。
我很是生气,是啊,我不许他再进宫,他竟然就真的一次也没有再进……三年来,愣是再也没见着过他,而现在他却在这里给这么多人看。
我虽痛恨背弃,却也是个非常容易心软的人,他但凡同我低头道歉,又或是哄一下我,虽然回不到最初那样的绝对信任,却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厌恶他。
一定是我当日的指责戳穿了他的伪装,让他无地自容,他不敢再进宫,一定是这样……
一间草堂,一本经书,一把戒尺,就是他在这里的全部了,烛火影影绰绰地映着他的脸,三年未见,他看起来比从前多了更多的心事。
有一个小童问:“先生,您说今日是您最后一次给我们教书了,为什么呀?”
傅怜微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先生马上要与人成亲……以后大概再也不能出来了。”
“为什么出不来?先生的妻主要将您锁在屋里头么?就像……就像我阿母一样,经常将我阿父锁在房间里。”
傅怜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辩解。
哼……他的表情为何如此怏怏不乐,嫁给我,就真的难受成这样了么?若真是如此,我铁定要让他的日子,比被锁起来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另一个小童问:“先生方才讲‘义’,告诫我们不能做违背道义的事情,不能背弃于人,可是这也太难了罢!先生有没有做过背义之事呢?”
傅怜似是念及了什么往事,语气十分坚定:“不曾。”
竟然有脸说自己不曾做过背义之事?
好啊,好啊,把我当屁是不是啊,明明就背弃过我!你这个假仁假义之徒!
身边的女人们催促我道:“你看完了没有啊,你一个人怎么要看这么久……”
“走开走开!”我继续伏在窗外看。
“嘿,你这女人不讲道理,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看这么久了还要看!”
女人们过来推搡我,我不肯动,她们上手的人一多,竟然将我旁边的门给撞开了,她们还都压在了我身上,害得我摔进了屋。
“快走快走……”一行人纷纷作鸟兽散。
阿柿想进来扶我,又怕进来露了脸,以后傅怜会认出她的样子,踟躇不决。
傅怜楞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童们则纷纷离开座位,拿起手上的课本,一股脑地冲我走过来,拿书本砸我:“坏女人!坏女人!你偷看我们先生,你不安好心!”
傅怜也朝我这里走了过来,犹疑地看着我,让那群孩子们住了手。
他将手里戒尺的一端递给我,似是想要帮我起来。
讨厌的傅怜!也不知道帷帽后面的人是谁,就伸手相助,如果是个色心大发的女人,把他扑倒了怎么办!
我一手打掉他手里的戒尺,扶着帷帽,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头也不敢回。
阿柿则在后面追我:“主子!主子!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