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子宁不嗣音(二)
大夫发觉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急急忙忙道:“我们医馆也该打烊了,我关了门,然后就去内室休息了,贵人您请自便哈哈……”
语罢,她连忙跑去外堂关门,又火急火燎地蹬着楼梯上了阁楼,动作迅猛地宛如一阵风。
阿柿抱着我的那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问:“主子……那奴婢……去外堂睡地上了?”
“不然你睡我腿上好不好?”
“啊……真的可以么,会不会有些不太好……”阿柿满眼都是感动。
我一拍她的脑袋,嗔怒道:“你觉得呢?”
她缩了缩身子,抱着我的那一堆小玩意儿,乖乖地退去了外堂。
我搬来一个板凳,坐在榻边,见他眉眼带了些许困意,又念及他受的伤,不忍拉着他陪我叙话,于是说:“时辰不早了,你歇息罢,我也歇息。”
他点了点头,缓缓合了眼,昏黄的烛光洒在他白皙透亮的脸上,落下金灿灿的星星点点。
我倚着手臂,撑着脑袋,仔细看着这人的眉眼,像画中水仙。
那日春风楼里见的花魁皎皎,姿容被人们吹捧上了天,可其实单论皮囊而言,皎皎与清涟不分伯仲。可能当上花魁,皮囊只是其中一个要素,而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欲迎还拒的诱人情态、能揣摩人心的玲珑心思,清涟全都没有。
见他睡熟了,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小心轻柔地点上他的羽睫,毛茸茸的触感,又细又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太斯文之后,猛地收回手,摩挲着方才触碰他睫毛的手指。
没想到我沈月镜也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
从前在宫里也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男子,每年宫宴上都能看到长袖善舞的伶人,我若夸了句谁好看,晚上就能见那人偷偷爬了我的床,我若是斥责他,他还要抱着我的裤腿痛哭流涕,求我怜惜。
我不喜欢这些带着目的来与我相处的人,他们只知道尊敬我、畏惧我,心里却不知有几道弯弯绕绕。
他们好看的皮囊太过千篇一律,在我眼里,就是一丛没有香味的剪纸花,好看却失真。
而如今,我见到了一株生动的水仙花,纵岭表经年,孤芳自赏,肝胆皆冰雪。
挑了灯芯,我伏在榻边,和衣而眠。
……
晨起回宫前,我在医馆外见着了睡在门口大树下的小厮,他揣着袖子,流着口水,听见医馆开了门,赶紧抖擞起来精神,对我点头哈腰:“贵客,敢问清涟公子可在里面?”
“他在养伤,这几天就让他待在这里休养罢,等过几天可以正常走路了,再回去也不迟。”
小厮苦着个脸,有些难为情:“我也想公子可以好好歇歇,可是楼里的规矩是只有人还有一口气,就要在卯时点卯,然后学习技艺……公子已经破例过一次了,这次如果还不照着规矩办事,其他公子肯定会不高兴,阿父也会责怪他不懂规矩的。”
这几日我虽休沐,不用上朝,但频繁往宫外跑的话,一定会耽搁政务,算了算日子,我道:“四日后我会来春风楼找你们公子,万一那时他的伤还严重着,又该怎么办?”
小厮咽了口口水:“您是不知道春风楼里的手段……求您心疼心疼清涟公子,莫要让他坏了规矩。”
“你要接他回去也成,这四日不许别的人找上他,要多少钱,你算算,我让阿柿给你。”
小厮掰着手指头在原地算着:“四七二十八……二百七十两!”
阿柿从袖子里取了银票出来,痛心疾首地递给了小厮,小厮连连叩谢,几乎喜极而泣:“谢谢您,贵客!您是我家公子的再生父母,是我们主仆的恩人!”
“主子……该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
坐上回宫的马车,我撕开包着桃花酥的油纸,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阿柿忽然同我说:“主子,云将军上次给的银票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拿着印玺,去钱庄取些钱来?”
“什么出息!”我嘴里混着满口糕点,含糊不清道,“养男人怎么可以也花云大将军的钱,孤是那么不要脸的人吗?”
阿柿点点头,见我面色不善,马上又摇了摇头。
虞兰钱庄的印玺已经被我妥帖放入随身锦囊中了,我只当这是他送我的一份礼物、一个小玩意儿,我还没有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花他母国在大毓通商的钱去满足私用。
“主子,奴婢从前在宫外对春风楼也略有耳闻,这种烟花场所都是销金窟,钱大把大把的花,很多人为博蓝颜一笑,还都散尽家财了呢……”
“孤与普通人能一样?”我气哼哼道,“天下都是孤的,孤怕什么?再说了,孤每月也是有俸禄的好不好,孤在绞尽脑汁去压榨云将军钱财的同时,自己也存了很多!”
“是……是么……”阿柿缩了缩脑袋。
“哼,你作为孤身边的第二得力宫人,孤便将体己银的财政大权交给你了。”我抹了抹嘴巴边上的酥饼渣子,将贴身锦囊取了出来,“这是孤在宫外钱庄存钱的印玺,托宋尚书办的,以后就交给你了。”
阿柿一脸郑重地接过:“陛下,天下都是您的,您为什么还要存钱?”
我拉紧了锦囊的封口,眼神变得游离,不打算和她讲真话:“只能孤问话,你作答,何时轮到你来质问孤了?”
“诺,奴婢失言……”
我才不会跟她说,我从小就有攒东西的习惯,越是好的东西,我越舍不得用掉。
大概是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哪怕坐拥了江山,也改不掉这样的习惯,总觉得把好东西存在那儿,它就一直会在,等哪日我穷途末路了,也还会有些希望。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穷呢。
即使我现在锦衣玉食,大权在握,却也还是穷得很。
就拿这江山来说,它看似是我的,但哪天被人取而代之,它就不是我的了;再拿皇宫来说,这么偌大的宫殿看似也是我的,但却历经了不知几代帝王,它也许会存在千百年,我的寿数却短暂得如过眼云烟。
我拍了拍阿柿的肩,高深莫测地微笑,仿佛顿悟了一切:“莫惶恐,罢了,孤出宫后也想开了许多,人生苦短,该行乐就得行乐。”
阿柿憨憨地笑:“这些年不怎么太平,先是五王叛乱,再是乾王谋逆,不过幸好啊,再过不久,陛下就要与傅怜公子大婚了,到时候帝后和睦,诞下太女,百姓们也会很高兴的。”
听了这话,我立马变了脸,敲打上她的脑门:“你不知孤甚是讨厌他?好端端地提他做什么?”
阿柿委屈:“陛下,奴婢不知啊……您昨儿晚上,还为了维护傅怜公子而与别人大打出手呢……”
“孤打那人,是因为她嘴巴太脏,孤的太傅再不堪,也由不得她们诋毁。”我饮了口水囊里的水,心情忽然低落起来。
我下意识维护那人的行为,真是可笑。
犹记得年少时与江展夏暗暗置气,一连几日不愿进食,而后又发了高热,医官说我心中忧思难解,内火难泄,心病还须心药医。
我的脑子渐渐烧得糊涂,嘴里一遍一遍喊着阿父,江展夏亲自为我喂药,可是我全都吐了出来,我虽病得糊涂,可还是识得他的声音,下意识地排斥他,不愿任何人靠近。
是一双冰冷如雪的手,轻轻覆上了我的额头。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的味道,意识朦胧中亦不再挣扎抵抗,可惜是,当勺子触及我嘴角的时候,那些药还是被我吐了出来。
据后面的宫人回忆说,我当时一滴药也喝不进口,是傅怜屏退了众人,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给我喂完了那碗药,总之喝了药,我的高热才退了些,也终得以脱离危险,
就是那一次生病,我偷偷抱着他哭,边哭边喊:“我想我阿父了,如果不是他们要我做皇帝,阿父就不会死,只有阿父真心疼爱我,他们只想我当个好帝王,完全不顾我的死活……”
冰凉的手耐心且细致地拂去了我脸上的泪水与鼻涕,他说:“小如儿,擦擦眼泪,先听我说好不好……”
我伏在他的膝上,枕着他雪白的衣袍,哭得一抽一抽:“嗯……”
“小如儿做了皇帝,可以吃好穿好,日子比从前好了许多,阿父在天上看着一定很宽心。”傅怜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孩,他动作僵硬却轻柔地拍着我的脊背,道,“还有啊……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可怜的人,你做了皇帝,学习治国之道,就可以让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好些。你现在只需要往龙椅上一坐,天下便安定了,往后你想要怎样的天下,就可以去建立怎样的天下,这些事,只有皇帝才可以做到。”
“我……我知道了……就算他们都只拿我当傀儡……我也要努力当个好帝王……”我抽抽噎噎地哭着,将鼻涕全糊在了他干净的衣服上。
洁净如他,却没有一丝嫌弃与不耐,而是轻轻拨开我的乱发:“不是这样的,小如儿不是傀儡,小如儿会是最好的皇帝……如果你不愿意相信他们,那可不可以相信我呢……人若是谁都不信,只靠着自己,会很累很辛苦的。”
“我信太傅……除了我阿父,太傅最好了……”
那时我就是这样愚蠢,什么都告诉他,连乳名也和盘托出。
他自己说的,我若是不愿意相信他们,但可以去相信他,他要了我独一份的信任,最后却因为惧怕江展夏的权势,而背弃了我。
马车摇晃,阿柿许是累极,眯了个短觉,我拢了拢袖子,回想起旧事,不由得自嘲一笑。
“别睡了,到紫明殿了。”我摇醒了阿柿。
阿柿揉揉眼,慌慌张张地为我掀开车帘。
她忽然问:“陛下,您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偷偷哭鼻子了?”
我冷笑一声:“再敢反问孤,孤就罚你倒三天夜香。”
阿柿噤声,先跳下车,随即搬来马凳,扶着我下来。
紫明殿外的那株玉兰开得正好,与多年前的阳春三月里,傅怜为我诵读经书时,那被他衬得失了颜色的玉兰一模一样。
就是不知为何今日看着格外碍眼,我道:“去喊人把那玉兰树砍了。”
阿柿嘟囔着:“这玉兰树都好些年头了,且现在花还开得那样好,砍了甚是可惜……”
被我眼神震住,阿柿发觉我没有在同她玩笑,她打了个激灵,敛起那副糊里糊的样子,神情变得严肃且认真起来,应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