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纵我不来(一)
云崖虽因伤病被免了一个月的朝会,但他身为得胜之师的统帅,理应得到的赏赐与荣誉,一样也不能少。
于是我让身为御前大总管的白芍亲自带着诏书前去大将军府宣旨,将其晋封为正一品威武大将军,享食邑四千两百石。
朝中偶有非议,觉得他才十七岁,就官至一品,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多少人摸爬滚打人至中年,还在五品官上吊着,我只冷冷回了她们一句:“爱卿心中若有不忿,不如明日便启程去边关,为大毓和孤倾洒一腔热血如何?”
朝中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转头去议旁的事,直夸上次傅相提议的法子好,京城周边聚集的难民得到了有效安置,也不会给临近州县带来太大压力。
这些个眼红云崖的,无非是介怀他的男儿身,还有他异国人的身份。
可他的军功,都是这些年一场场仗打出来的,先北征乌桓,再南定南疆,东收瀛洲,而今西取羌辽,他从未叫我与天下人失望过。
与此同时,打仗给他身上带来的伤病也越来越多,比如曾经在北境患了湿疾,一到阴雨天,就如万蚁啃噬筋骨,走路都十分痛苦难当。
医官倒是想让他好好休息,安心养病,他却总觉得自己不能停下,一来是因为他以异国王子身份为大毓打江山,已饱受诸多非议,他想守好此前打下来的辛苦成果;二来是因为,那时我尚未亲政,可谓步履维艰,他想再多帮我一把,让我在面对傅雪霖等人时,可以少一分掣肘,多一分底气。
这么想下来,免他一个月的朝会好像还有点少了。
不过看他那日神情似是对上朝一事非常热衷,并不想我给他免朝,既然云大将军如此勤勉,我也不好强迫人家一直居家休息,一个月的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散朝后,我十分认真地批着折子,想快些把政务都处理完,然后带上白芍和阿柿再度出宫,民间的新奇玩意儿那么多,那日只逛了一处春风楼,怎么能够?
阿柿受我抬举,近日来日日侍奉在御前,她虽然胆小,但做事十分细致,且特别忠心,闲时我也会与她唠嗑,她见我这般平易近人,便也以真心待我。
她一边吃着我赏给她的桃干,一边说:“从前只觉得陛下威严,性格怪异不好琢磨,未曾想,陛下其实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与奴婢家中阿妹一般可爱。”
“放肆。”我呵斥道。
她赶紧跪下请罪:“奴婢失言,奴婢失言……陛下九五之尊,是奴婢僭越了……”
“孤才不要同你家中阿妹一般可爱,孤凡事都要最特别,所以可爱也要独一份。”
阿柿见我好像并没有生气,于是又站回到原来的位置,捧着桃干细细吃了起来。
呵斥完她后,我继续提笔批改奏折,而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羌辽送来的那两位美人,现在如何了?”
“回陛下,那两位羌辽美人被打断了手脚,接着又用最好的药养着,现在还在榻上躺着,暂时不便行走。”
“孤只是用他们杀鸡儆猴,杀杀那个使臣的威风,可别让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给病死了,到时候孤与羌辽王的面子上都过不去。将他们二人封为选侍,搬去芝兰殿罢。”
“两个都封作选侍么?”阿柿问道,“奴婢听内狱的人说,这其中有一个是前羌辽王的皇子,被现在的羌辽王,也就是他的姨母,当做贡品一同送进宫了……”
我拿起一本奏折狠敲了她的头:“你什么时候能有孤的十分之一冰雪聪明?羌辽王明显是不喜欢这个侄子,才把他以一个低贱的货物身份送过来的,难不成要孤封他个贵君好生供着?”
“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皇室之间最是人心淡薄,现任的羌辽王杀了她的皇姐上位,我的母皇也是死于手足相残之中,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家人,明明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却因为权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听宫里的老人说,母皇去上林苑打猎之前,还特地送了她那五位姐妹一人一把好弓,谁曾想自己却死在了这五把弓箭之下。
还有我一口一个“姨母”甜甜叫大的乾王,每逢过年,她都会同江展夏还有安王一起给我发压岁钱,也会常常进宫指导我的剑术与兵法策论,与她相对坐在庭中一同煮酒的时候,她脸上挂着笑,眉宇间却尽是愁绪,我不懂她为何怏怏不乐。
直到她谋逆那天我才知道,她的不快乐都源自我,她实在太不甘心,她此生与龙椅失之交臂两次,明明她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可是皇祖母选了母皇,江展夏又选了我,比起这份积攒了十余年的不甘心,与我那淡薄的亲情简直不值一提。
我亲手赐了毒酒送她上路,说的却是诛心之语:“多谢姨母,您若不造反,孤还不知要等到何年才能亲政,您来这世上走一遭,大抵就是为了成全孤的罢。”
她恨我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对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却又不得不饮下我赐下的毒酒,这就是成王败寇。
等到白芍宣旨回宫,我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央着她带我们偷偷出宫,她与我约法三章,一是要低调行事,二是不得出京城,三是不许在宫外过夜,这么简单的要求,我一一应承。
马车驶出南门,我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奔跑在长宁街上,活像个刚进城没什么见识的小土妞。
金玉坊里的首饰很精致,比之皇宫司珍房的手艺都不遑多让;云锦阁里的成衣很好看,价格昂贵,款式稀有,最受贵人们喜爱;灵音斋里的乐师什么都会,尤其最擅琵琶与箜篌,还有梨花苑是京城最大的听戏场所,台上的伶人水袖翻飞,就是一场绝佳的好戏……
从申时逛到戌时,我买了许多许多新奇的小玩意,阿柿的手里揣着风车、糖葫芦、梨膏糖,连街头摊贩卖给婴儿的虎头鞋,都因为可爱被我买了一双,挂在阿柿的脖子上,可我犹嫌不够,盯上了表演杂耍的摊子,瞧,好一出热锅里捞油!
那妇人撸起袖子,将双手放入沸腾的油锅里,神色却如常,待她将手取出后,竟是毫发无伤。
人群对此赞不绝口:“厉害,厉害啊,这人难不成有一双铁手?”
那妇人的夫郎手里捧着个铜盆,绕着人群一一走了一圈,吆喝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
我想起来从前少时听傅怜讲学,正听得瞌睡时,他便同我讲故事,说江湖卖艺的人有一种骗术,先将醋倒入铁锅中,再倒入满锅的油,故让人以为是一整锅的沸油,实则醋沸而油沸,其温止于醋沸,并不伤手。
“骗子,你骗人!你这锅里有醋,摸起来就跟泡热水似的,哪里是什么铁手呀!”我指着那口锅,哈哈大笑道。
凑热闹的人群围过来一看,发现锅中果然有醋,有胆大者将手伸入油锅中,捞起来时大笑:“这位姑娘所言不假,所言不假呀!”
“原来是骗子!”
“还钱还钱!”
……
卖艺妇人脸色变得极为不好,怔在原地,她那捧着铜盆的夫郎也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将刚才投进来的钱又一一拿了回去,最后只剩了个空盆,人群见无热闹可瞧,便也各自散去了。
那夫郎见白忙活一场,瘫软在地,哭声震天撼地:“造孽啊……怎么会遇上这档子事……”
卖艺妇人气急败坏地踢翻了油锅,死死瞪住我这个始作俑者,发了疯似的扑过来,看样子是要打我:“老娘是砍你爹还是刺你娘了,你要逼死我们一家人,我这便与你同归于尽!”
白芍来到我身边,伸出胳膊挡住了那妇人,赔礼道:“我们家小姐心直口快,不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你没看见她那表情,揭穿我的时候多开心!”
“你瞎说,我哪有……”
“就有!你那口大白牙,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白芍无奈地看我一眼,从袖子里取出几两银锭子,道:“这些钱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生计了,算是我们小姐的赔礼道歉。”
妇人将手放腰间的兜布上擦了擦,犹疑地接过银锭子,确认了重量了以后,眼神中不再带有那么强的戾气,拉上自己家的夫郎道:“快起来回家,甭在这儿哭得丢人现眼!”
那夫郎站起来拍拍手,收拾着卖艺的行头,随着妇人一同远去了。
我愣在原地,心知自己也许是做错了,可撒谎骗人不是更错么?
“姑姑,他们是骗子,难道不应该狠狠教训一番?”
“小姐,世上的是非黑白并无绝对,这些走江湖的就是靠他们的智慧与辛苦混口饭吃,您能看穿他们的伎俩,是智,但看穿之后,能体恤他们为搏众人一笑甚是卖力辛苦而不说破,才是仁。”
“那……那方才姑姑给他们的几两银子,真的够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了么?”
白芍点了点头。
贵人身上的一根腰带就要花费数位绣工数十日工时,缀以各种珠宝美玉,值以百两,可区区几两银子却是寻常人家一年的生计……
我忽而想起从前自负骄傲,以为看了书就懂了民生疾苦,傅怜却说民生疾苦岂是书中廖廖几字就能概括的,需得自己亲身体会才有感触,那时我还不以为然,如今想来他当时同我的教诲都是对的。
“我受教了,多谢姑姑。”
看着洒在地上的那一锅热油,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我尚未来得及深思,便被另一处的热闹吸引了,不远处就是春风楼的大门口,随着打骂声越来越大,春风楼的门口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一个孔武有力的女子将一个头发与衣衫都散乱不堪的男子从台阶上硬生生地一级一级地拖拽了下来,粗暴地扔至门口后,拎起那男子的头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你不接姐姐我的客?你是个什么东西呀,搁这儿勾栏院儿里装清高!”
“真是贱!非要姐姐我打你踹你,你身上才舒服了是不是!”
……
那一拳一脚落下去,看着就疼,春风楼里的人也追了过来,但看着都不太敢得罪那个人,鸨父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干站着,想劝却又插不进话。
我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烤番薯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那女人下手太狠了,再打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阿柿紧张兮兮道:“主子,咱们要不要英雄救美!”
“救什么救,春风楼里面又不是没有朝中大臣,我要是出了风头,明天全京城都会知道我偷跑出来逛窑子了!”
春风楼里又跟着追出来一个人,跑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爬过去抱着那女人的靴子,哀求道:“大人饶过我们公子罢,他没有说谎,之前的确有位贵客付了钱,可这几天一直没再来,他真的是在等着那位贵客,不是不想服侍您!”
“我呸!你这话骗鬼去罢!”
“大人……不能再打了,公子会没命的……”
那小厮好生眼熟啊……
是清涟的小厮!
那个地上在挨打的人是……清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