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濯濯清涟(一)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大儿,哎呀,明日我一定给你好好接风洗尘……”
我一边恭维他,一边毫不客气地把银票往衣兜里塞了塞。
他冷冷看我一眼,挎着刀,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想来是出门太过匆忙,只来得及提刀,不曾有空加衣。
这春寒料峭的,也不知他穿这么一身从大将军府跑过来,冷还是不冷。
我将身上的外袍解下赠予他:“喏,加上。”
“我并非寻常柔弱男子。”他回绝了我的好意,“将你的衣袍加给榻上之人罢。”
“哎呀,我真的是偶然救下他的……”
……
而后我想了想,我在心虚什么呢,我与云崖之间并无男女之情,他也不是我的夫郎,我就算出来当了回嫖客,为何又要害怕被他知道?
想通了这茬,我渐渐有了底气,却还是不禁谄媚地笑道:“让云大将军陪着我在这儿煎药,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了,天色已晚,大将军早些回去罢?”
“不可。”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不是有病”,他很严肃道,“你一个人在京城里有多危险,你不知道?”
“谁说我是一个人!我还有阿柿!”
我指了指看戏看懵了的阿柿,阿柿见两道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云崖气极反笑:“你就带这么个人……”
阿柿感受到了他不友善的目光,怯怯地低下头去,低头捏着衣角,十分不自在。
“你怎的提前班师回朝了……”我试图转移话题。
“我早一日回朝,你好像很失望?”
“怎么会!”我信誓旦旦道,“只是你的接风洗尘宴设在后日,你今天就回来了,我有些猝不及防,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忽然捂着胸口猛地咳嗽,明明是春寒时节,他的脸上却愣是沁出了一层薄汗,看着痛苦难当。
“你怎么了?”
“班师回朝的路上,遭了埋伏,中了箭伤……军中药草用尽,未免伤口溃烂不治,是以提前回朝。”
他淡淡地叙说着,仿佛遭埋伏的不是他,中了箭伤的也不是他,挨着几日伤口溃烂不得医治的,也不是他。
按理来说,他今夜应该在将军府中躺着养病才是,可是看到有人拿着我的腰牌找他,他还是起身匆匆赶来,连衣裳都不曾换。
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自责之意,我急切道:“伤得要不要紧?我等会儿让人给你取最好的药送去将军府里!”
他斜睨我一眼,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素来冷硬的嘴角好像柔和了许多,姑且就当他是在笑吧。
笑有千百种,有开心时的哈哈大笑,有害羞时的莞尔一笑,也有口蜜腹剑的笑里藏刀,总之,嘴巴都得往上扬是不是,可云崖从来没有过,没有人见过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自己说的,他天生不爱笑,因为他觉得这个表情獐头鼠目,很是蠢钝,尤以我谄媚微笑时最甚。
我时常怀疑,他是不是自己嘴角坏掉了,所以嫉妒我可以日日笑得那么开心。
在一旁煎药的小厮卖力地摇着蒲扇,将火扇得越来越旺,一股药被煎糊了的气味刺入我的鼻腔,我走过去,用旁边的干布护住手,掀开罐盖一瞧,啧,里面的药汁都快被煎干了。
我蹙眉道:“这药煎成这样,等会儿一定会苦得要命,你让你家公子如何服下?”
根本不用尝,光闻着这浓郁的糊药味儿,我都已经苦皱眉了。
小厮挠挠头:“贵客与大将军的谈话甚是有趣,我方才一时走神,听入迷了……”
“何必救我……”
谁在说话?
我扭过头看去,榻上的人何时竟已睁眼醒了过来,撑起半边身子,长长的青丝倾泻在胸前,唇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他闭着眼时,我不觉得他有多好看,睁开眼时,我恍惚了一阵,觉得他好似书中所记的姑射之仙。
那样凄清的桃花眼,仿佛蕴了世间无数伤心事,说不清也道不尽,恰似轻云蔽月,瞧着让人心里蒙了一层霜。
他这样羸弱的模样,理应是楚楚动人、万分惹人怜爱的才对,可他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柔弱,似乎并不屑做摇尾乞怜之事。
我尚未开口,云崖便冷哼一声:“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却未必见得是真心想死,偏偏某些女人最吃这一套。”
指桑骂槐?
“我……你去问宋雨濛,我当真第一次逛春风楼,与这人素不相识……”
老天啊,云崖怎么还在钻我与这个男人的牛角尖!
榻上的清涟强挤出一抹礼貌的微笑,避开与我的对视:“既然贵客救了我,那我便好好活下去。”
在一旁过滤药渣的小厮与他有了眼神交互后,连忙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滤出药汁,盛入一个陶碗里,捧着滚烫的药吹了吹后,将盛了药汁的陶碗送去了榻边。
清涟接过药,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如豪侠饮烈酒一般,将这光闻着就苦到窒息的药汁一饮而尽。
“不苦么……”我咬着手指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苦。”未曾想他听到了我的话,并回应了我,从榻上起身,施施然对我行礼,“贵客的恩情,清涟来世必结草衔环报之。”
云崖讥讽道:“为何要等来世?若是真心要报恩的人,怎么会许来世这般虚妄之言。”
“清涟孑然一身,委身烟花之地以色侍人,万事皆身不由己。”清涟抬眸正视着他,浑然不带丝毫惧怕,“此生只有贱命一条,残躯一副,云将军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您能看得上哪样?若是连您都看不上,贵客更瞧不上了。”
我偷偷斜过眼去打量云崖的脸色,果然他被气得青一阵白一阵的,自他当上大将军后,甚少有人敢这样出言呛他,他大抵也没想到,一个春风楼的小倌会全然不顾他的身份权势,将他的话全给噎回去了。
难得啊,真难得,我在云崖的嘴下可吃了不少亏,瞧见他吃瘪,我只有幸灾乐祸。
只见他捏了捏手里的刀柄,一金一蓝的眼睛也带了些杀气,转过头盯住我冷冷道:“他为何敢如此嚣张,当真与你没有关系”
我的笑容顿时消失:“这又关我何事?”
“若不是你惯出来的,区区一个伎子,怎么敢如此放肆。”
与我能有什么关系?怎么什么脏水都往我这里泼,他嘴不过清涟,便来找我出气,果真把我当软柿子捏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赶紧拽住他的衣袖,摇了又摇:“云大将军,我错了,我今日真不该出来逛这个春风楼,我真是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呀,你要如何才能信,我是真的与他不熟……”
是可忍孰不可忍,孰不可忍我可以忍啊!
“莫要笑得如此谄媚。”他拉回自己的袖子,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清涟出声解围道:“清涟与贵客确实素未谋面过,云将军若不信,可以去春风楼找阿父求证,清涟从前接的客里都是些什么人。”
“最好是这样。”云崖冷冷道,“沈如,你该回家了。”
回家便回家,何必连名带姓地呼唤我,明明与我同岁,却把自己端得如同长辈一般,我十分怏怏不乐:“知道了知道了,今日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我招呼着阿柿道:“阿柿,准备走了。”
“来了主子!”阿柿很是积极地应承着,想必她在宫外的每一刻都待得十分忐忑,得知可以回宫,就有些喜不自胜。
离去医馆前,我鬼使神差地,把手里的袍子送给了清涟:“更深露重,晚上回去的时候,莫要染上风寒了。”
清涟颇有些惊讶,他接过我的衣袍,伶俐的口齿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垂下眼帘,对我行了一个谢礼。
在我要离开时,他忽然问:“贵客还会再来么,清涟把衣裳洗干净还您……”
“啊哈哈哈,一件衣袍而已,不用还我了……”
我哪敢在云崖面前说自己下次还会逛窑子啊。
走出医馆,我们三人一同漫步在空旷的长宁街上,如今已到了后半夜,街上没有什么人再在走动了,每户人家门前都挂着的成双成对的灯笼,为夜行的人照着前方的路。
“从前竟不知你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云崖一边走着,一边冷笑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还是莫要与春风楼里的狐媚子有太深的纠葛,小心染了脏病。”
“脏病,什么是脏病?”我是真的不知。
“他方才已经坦白了,说是接过客,听起来还不在少数,你就一点也不介怀?”
“不就是喝喝酒,聊聊天么,欣赏欣赏才艺么,我为何要介怀?”
“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在我跟前表演?”云崖恨铁不成钢道,“你想要什么良家子没有,非好人尽可妻那一口?多少人在外染了脏病,夫离子散的,你就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安危?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比别人技高一筹,不会染上脏病?”
“怎么,你回京后与我第一次相见,就非要句句呛我?”
“好心当做驴肝肺!”
他显然被我气得不轻,复又叮嘱道:“乾王余孽犹未根除,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还是暗潮汹涌,宋雨濛怂恿你出宫实在罪大恶极,若不是我知道她真真切切是个蠢货,一定要把她归咎于乱贼一党,明日我就寻些她的错处,去御史台参她。”
“好了好了,她前阵子才被父后的人找去喝茶呢,你们一个个地都找她麻烦的话,她日后一定会远远地躲着我的。”我长叹了一口气,“初登基时,我内心常常惶恐,夜夜难以入眠,是宋雨濛日日哄着我,给我讲宫外好玩的事情,我才撑过来那段时光的。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她顽劣,可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云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扭头看我:“那我是什么?”
坏了,我从前坑骗云崖的腰包时,也曾说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哈哈哈哈哈,我与云将军青梅竹马,乃生死之交,我们二人的情分怎能以朋友二字简单概括,俗气,俗气……”
他毫不客气地剜了我一眼,忽然他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抬手挡住我,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听着周边的风声,屏息凝神着。
“怎么了?”我问。
前面的路越来越黑了,也没有人家在门口挂灯笼,猫头鹰蹲在树杈上静静地凝视着我们,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我不由得环抱起自己的双臂取暖。
云崖一边扭过头,一边拔出刀鞘中的浮云刀:“有人跟了你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