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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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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一顶小轿接进宫后,沈宴的境遇简直称得上翻天覆地。

    事实上,早在他还在沈府随教习公公学习礼仪的那段日子里,父亲的态度就兜头来了个大逆转,盖因沈府好容易才出了个与皇室搭边的人物,即便沈宴这御夫位份不高,沈钧也可算得上正儿八经的国丈公爷了。

    日后若他得宠于帝,承天雨露时多卖些力,叫那女帝留下一儿半女的,岂不是还能左右这胤朝龙脉的传承了?

    沈钧正是抱着未来能做皇长子爷爷的念头,将争气的大儿子与那宫人皆捧到了天上。整日里候在一旁恭声应诺,连带嘘寒问暖,那架势殷勤的,连沈宴自己都疑心沈钧是不是被什么精怪上了身。

    沈氏那蛇毒妇人倒是不服不忿,只是上头有爷们辖制着,自己心里也晓得这庶子干系皇家利害,一不留神便是人头落地的重罪,故而不敢再行欺侮,只远远地站在角门侧边的阴影里朝冷气吐口水,一天连夜的歪声丧气。

    到了女帝身侧,日常穿戴用度虽不至奢靡,却也是正经的内廷御造。那些皇帝赐下的玉冠、玩器、贡缎皆是流光溢彩,单摆在那儿便满室生辉,他却连伸手碰一碰都不敢,生怕自己的穷酸气侵染了这些贵重物什。

    沈宴虽无才学,却明白人需先有底蕴,而后物方可衬人的道理,反之则物夺人神,人就成了死物的傀儡。

    譬如那太傅容珩,当是时已被女帝剥夺官位打入天牢,容家私产、良田、店铺等也尽数充公。可即便赵成璧在朝堂之上强令左右侍卫除去了他的一品朝服,让他雪衣素袍、戴重枷跪于殿中,又有谁人敢开口质疑他的太傅之位名不副实呢?

    容珩为人清正端方,对之憎恨妒忌者众,为之叹惋者亦不在少数。无需加饰,自成风骨。这是他根植于骨髓的底气,绝非名门嫡子这个头衔所赋予,亦不是因外物累加。虽性情与生俱来,但也需要后天修炼方能大成。

    沈宴暗自歆羡不已,故而入宫后,行事做派皆悄然效仿容珩几分,果见得龙颜甚悦。

    其实像他这样没根基的,即便强扮成贵人也显心虚,多类沐猴而冠。且他连发冠材质是玉还是玉髓都分辨不出,在这上头做招摇文章,岂不是要闹了笑话?

    是以,如今这让女帝喜欢的谦恭谨慎,倒非全然出自本心,更多还是他权衡利弊后伪装而出的温良面目。

    人总有欲求的,只是他的欲求眼下还不配言说。

    沈宴初入宫那阵儿,陛下登基时日尚短,又未开选秀,后宫清净得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出,更别提争风吃醋了。

    他的位份虽只六品,却在宫里颇受敬重,固然有他悉心经营的缘由,更多的还是因众宫人都晓得去品女帝的芳心落处。

    坊间传闻帝与沈侍君于秋狝围猎中一见钟情,当下便拉了帘子在树丛之中野合,过后更是将不少知情近侍秘密斩首处死,想来正是为给天家奸情遮羞。

    再进宫来,便是盛宠不衰,玉棠宫门口的宫灯连着点了足近一月,直至乐坊司那位获宠受封,女帝才稍撇开些。

    这时候的沈宴已不同从前,即便不再专宠,也无人敢指着鼻子对他嘲讽叱骂了。

    脱去贱种名头的沈宴很是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沈钧却不大满意,若不是因位卑声轻,深宫内廷递不进信,他倒真想揪起儿子的耳朵让他好好长点上进心。

    沈府门楣没几日便水涨船高,连门前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石狮子都换做了青玉貔貅,在那二进的小破院前守得趾高气昂。承事郎沈钧摇身一变,登了正七品上的朝请郎,一时之间,不知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官儿咸来孝敬,就连平日里要埋着头拿后脖颈儿看的五品大员也陡然和蔼可亲起来,沈家上下赚得是盆满钵满。

    虽因沈氏专好攥钱的缘故,这些获利连半个子也没送给沈宴,可难道他就该因此记恨沈家,连谋宠都懒得做了?庶子到底是庶子,眼界肤浅,哪儿有半点为家族打算的大局观。

    沈钧靠在家里的歪把子躺椅上唉声叹气了好几天。可他没想到的是,他那儿子实则是走一种不争不抢的迂回路数,在人皆看衰时扶摇直上,乃至坐上从三品贵卿的高位。

    如今的沈宴已不会再将沈家当做依靠。或许从前就没有过任何期望,在沈氏二人获罪后亦不为失望。那是他的负累和枷锁。

    现在,他总算是无枷一身轻了。

    夜色深浓,风露清湿。守夜的小太监已靠在门廊上眯了一觉,悠悠醒转之际闻听内殿隐有声响,许是自家主子夜半焦渴,便进殿详探。

    刚一进来,便见沈贵卿正映着一盏小灯伏案刺绣。小太监唬了一跳,连忙道:“贵卿殿下,奴才失职了……”

    “无妨的,是本君心血来潮,你且下去休息罢。”沈宴并未抬首,语声轻缓柔和。

    自己在外睡得香甜,连主子起身都不知晓,实在惫懒得不像样,而贵卿殿下竟不怪罪!世间还能寻出比沈贵卿更和善的人么?小太监满心感喟,默了默,又小心抬首问他:“殿下可是一夜未睡?”

    沈宴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后头实在睡不着了,不如起来把最后一点活计收尾。”

    “那奴才给您添水。这灯也暗了些,殿下仔细伤眼睛。”

    那小太监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换了盏三层的燕栖扶桑宫灯过来,点上灯油后满室通明。沈宴向他点点头,轻声道:“多谢。”

    “贵卿殿下折煞奴才了。”

    待宫人退到一旁后,沈宴拾起案上腰带,复又细细琢磨起来。

    他的针线功夫练了不少时日,如今已算是小成,就连最板正的老嬷嬷见着也不免夸赞两句。手腕翻覆之间,穿针引线,其速如飞,寒梅娇桃一朵朵绽放于缎面之上,形态生动,设色鲜妍,像是活了似的舒展着瓣子,翩然欲飞。

    小太监伸直了脖子瞧着,见那腰带绣工不俗,不禁喜道:“贵卿这手技艺,在宫里可算是头游了!”

    沈宴缓缓摇头,敛眸道:“这算得了什么技艺,难登大雅之堂。本君练这个,左不过是为了陛下穿戴时看着舒心。”

    “贵卿情深意重,圣上也是有心人,定能体会到您的良苦用心。”

    沈宴垂着眼笑。

    人人皆有心意,想要脱颖而出绝非易事。这颗心不剖出来,叫她如何得见呢?

    他沉心静气,用混了玉粉的金银丝继续勾勒花蕊,待成型后又以东珠代朝露,在花心处画龙点睛。

    这个花样子名为百芳竞艳,原不出奇,宫里的绣娘一个个早烂熟于胸了,多用在为公主、后妃制衣。因纹样精致有余,格调不足,与帝王不大相衬,故沈宴只将之隐作暗纹,在侧后方辅佐装饰,至于正脸上绣甚为好,他一直举棋不定。

    其实一条腰带,真换不出几种绣法。他上月头才拿起针线,什么平金绣、异色绣的皆未登堂入室,只能在图案上多下功夫了。

    前些时日他曾就这个问题向老嬷嬷请教过,陛下的龙袍纹样制式有定,多见得金龙腾海、瑞凤鸣峦、松涛鹤影、吉祥八宝一类,雍容华贵。不过赵成璧那几件龙袍除大小外,与她爷爷和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得久了便也腻了。他再绣这些,难道还能比得过御造监凭此谋生的宫人?

    修完花蕊处不平整的丝线,沈宴终于放下手中银针,神情微微放空。待视线落到那盏宫灯上时,他眸光微怔,随即凝着在一点上,温润杏眼渐渐亮了起来。

    晨光熹微。

    沈宴轻抚着手中即将完工的腰带,唇畔有笑意浅浅划过。

    待将其小心放置在锦匣中后,才抬眼对宫人道:“去库里将陛下赏的老参取来,随本君一同送去丹樨宫罢。”

    “殿下,那愉卿为人奸猾跋扈,几番冲撞于您,您为何要……”

    沈宴神情一肃,“放肆。凡我玉棠宫人,绝不可妄议主子。”

    小太监唬得忙垂首道:“贵卿教训的是,奴才再不敢了……”

    “谅你初犯,再有下次,本君定不轻饶。”

    “喏……”

    小太监哭丧着脸,也不知自家主子这么个玲珑人儿,怎么就偏要到愉卿跟前委曲求全。

    那愉卿入宫后颇得圣宠,仗着门第不差,对玉棠宫上下很有几分蹬鼻子上脸,连他手下宫人也敢抢沈贵卿的份例,简直不成体统不知尊卑。

    昨儿听前廷宫人传言,愉卿在临楼王面前出言不逊,被王爷强按着打了个半死,送回来时满院号丧,血泪鼻涕糊了一身。他听了只觉大快人心:可算是为自家主子出了口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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