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门第
琼楼酬月十二层,锦障藏春五十里。宫城门外车轮流水,官家街巷甲第连天。四月中,柳絮飞残,不道春去如何,却道是帝王身侧,绮罗争艳。
今日新贵入宫,宣德楼上又是一片旌旗招展,一顶顶鎏金小轿顺着两侧掖门鱼贯抬入。因此番儿郎皆是经由小选入宫,名分未定,又非女帝正室,故而再是高门贵子也无法铺排,只能屈就于妾室之礼,遮遮掩掩地从掖门送进来。
女帝在紫宸殿设宴,又令沈贵卿作陪,为众新贵接风洗尘。甫一入内,便觉满目生光,往日空寂的宫室一下被各类俊彦填塞充实,晃眼间竟有种莺歌燕舞、环肥燕瘦的错觉。
那落座于左上首席的青衣男子一脸倨傲,板着身子坐在当地目不斜视,见了她来,才敷衍式地行了礼,不情不愿的,也不知谁招惹了他。此人单论容貌倒也出色,然第一眼眉目间的些许熟稔便叫成璧深恶痛绝,正是先帝丽婕妤的李家子侄,李昀。
右首则又是位熟人,太常寺卿家的四郎鱼庭真。今日鱼四郎着一席春水碧的蜀锦直裰,其上绣有兰花瑶草,掩了周身的轻浮气质,再配上他那一张清秀面容,竟有几分清丽出尘的意蕴。
那衣衫颜色有些眼熟——正似是当日上林赋诗时女帝所穿。此色通透也易衬人,成璧原是喜欢的,然穿在他的身上,却又哪儿哪儿都不大顺眼,成璧心里便不由得一梗。
这两位都已是人上之姿,各有千秋,却不致引人深陷,因此次小选之中还涌现出两位真绝色。江淮按察使义子乃一对双生兄弟,哥哥名为苍术,弟弟名为苍洱,才刚十四岁水当当的年纪,皆生得雪肤花貌、杏眼琼鼻,望向她时眼里含了些少年的天真劲儿,娇羞可人。
成璧倒吸一口凉气,若非此二人年纪尚小,容貌还未长开,可当真算得上国色天香。如今已然初露端倪,再豢养些时日,恐怕更美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两个少年乃富商寻着的好苗子,比瘦马又更高出几筹,也不知心性、教养如何。若他二人有心作乱,单凭这张脸便可水到渠成,届时……恐怕少不得要在皇宫内院大行红杏出墙之事了。
成璧嘴角一撇,视线又往最末一位青年身上落去。那人独自默默坐在角落,不似其余人等卯足了精神头孔雀开屏,反倒有些拘谨地不敢抬首。他的衣衫亦是锦缎织就,色泽却微微黯淡,显然是过水后落了些色才又上身的。今日面圣何等隆重,他却穿得这样寒酸落魄,显然并非有意,而是家中确然只有这么一件体面衣裳了。
这位正是她那日随手圈的寒门之子,骆寒洲。虽装扮不比旁人出彩,却也是清朗俊逸,独有一派风骨,无愧于礼官给他评的那个甲字。成璧先是对他生出点天然的好感,而后便突然回想起一个类似的存在。
容珩在明英馆进学时,亦常做此等儒生打扮,从不描金饰玉。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万万人所不及的神采风流。因想到容珩,她再放眼去望骆寒洲时,心里便终究是揣了些失望。
还是过寡了些。人也谨小慎微,实在没趣儿。
将殿中五人皆尽扫过一轮后,女帝心中已存了些底,于是举杯与众美对了两句场面话,君卿一时和睦。本以为以沈宴的出身,今日对上新人多少会露怯,岂料他竟也能端出一副肃正面孔与她应和,言谈守礼有节又不失大度,可算是有了几分高位君卿的模样。
成璧心下稍定,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却没有瞧见沈宴敛眸时的一霎那,一闪而逝的黯然。
待酒过三巡,便是今日正事。小选而来的佳人本应侍寝后再行晋封,成璧却觉程师之言甚为在理。臣子亟需君王一诺,何以承诺?自是要用子嗣与家族的前途作保。若真等侍寝后晋封,还不得猴年马月?
见鱼四郎满面柔情,正痴痴缠缠地凝望着她,成璧思忖片刻,便笑道:“鱼郎乃朕之良佐太常寺卿嫡子,高门贵隽,家风严正。陶翕辟之和,生庆善之族。朕今特进尔为卿,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
大胤开国刚传了三代,到成璧这一任才出了个女帝,是以这男子的后宫位份,还得沿用古陈朝熹微女帝的旧统。
后宫除却君后外共计十阶,自低到高依次是更衣、选侍、侍君、贵侍、卿、君仪、贵卿、君、贵淑德贤四君、皇贵君。如今鱼庭真初初入宫便封了个卿位,位同从四品嫔,在后宫之中已非小主,可为一殿之尊,实在称得上有身份的主子了。
鱼庭真喜极而泣,忙叩首谢恩,嘴里一迭声地感念着陛下。
李昀微讶,却始终自矜身份,面上愈发孤傲起来。因他想着,女帝年幼无知,主少国疑,眼下正独木难支,是收足了钱银换他们几个来做供奉的。李家已给足了投名状,他又是李氏长房的嫡长孙,就连鱼庭真这厮都封了个卿,自己少说不会在那庶子沈贵卿之下才是。
然赵成璧却有意同他对着干。这李昀容貌、体态种种资本不过中游,却自视甚高,一副傲气冲天的死样子,女帝实则是有心给他个更衣,好好下一下李家的脸面。只可惜更衣一位委实太低,往常唯有宫人、伶人获宠才以此位始,但凡有些底蕴的,谁能受这个气?
故而只一抿唇,强自压抑着恶感淡淡道:“李氏祥会鼎族,行高体仁,进贵侍。”
“什么!”
李昀满面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她,成璧嘴角微勾,含着些嘲意冷声道:“李氏,你可是没听清,还不领旨谢恩?”
“臣侍……”李昀牙关紧咬,一脸受辱之色,“臣侍乃吏部尚书李彦之嫡孙……!”
“知道啊。”成璧晃了晃杯中酒液,笑意愈发分明,“怎么,朕给你的位份,你不满意?那你想讨个几品封位,可要把贵君、君后之位一并封给你啊?”
“好没规矩,陛下面前竟敢出言犯上!”鱼庭真花靥染霞,噙着笑在一旁拱火,“陛下息怒,李家哥哥也是一时糊涂……还不快向圣上请罪?”
“臣侍无罪可请!”李昀梗着脸面,两只眼直瞪向鱼庭真,“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同我李昀称兄道弟?”
鱼庭真倒不动怒,只给成璧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复又转回轻笑道:“李家哥哥这话说的臣侍倒不明白了,既已入宫,便当以服侍陛下为第一要务,此是缘分,亦是我等之大幸也。争权谋位乃人臣之事,咱们已不是人臣,便要谨守为侍的本分。即便哥哥觉得臣侍鄙贱,不愿兄弟相称,却也不该当众下了圣上的面子……”
李家待李昀,一向是以继任家主为标杆培养,日常所习皆是仕途经济。未入宫前,还做着三妻四妾、封妻荫子的白日梦呢,又何尝想过有朝一日要如后宅妇人一般谋夺宠爱,与人口舌缠斗?
如今听了这话,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明知此人巧言令色,乃女帝座前阿谀奉承的一把好手,却拉不下脸来同他对骂,亦想不出什么歪门邪道的话术回应,只用手指点着他道:“你……你!鱼庭真,你下贱!”
那鱼四郎立时委委屈屈地跪下,“陛下,李家哥哥着实误会臣侍了……”
“够了!”
女帝一拍桌案,冷叱道:“李昀,你要做甚!直把朕的紫宸殿当作你家门庭么!好生放肆,可是要李彦之那老东西亲眼瞧着你才能服!”
殿中众人皆跪,成璧又道:“既然不满朕的安排,想来贵侍一位委实与你不大相衬。来人,朱笔伺候。李氏藐视人君,不能友爱君侍,着将李氏贬为侍君,三年内不得寸进!”
她算是瞧出李家为何舍得将这家主继任送进宫来了。明摆着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即便在李家,只怕也守不住家业,到了还得被几个庶子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这么个下品货色李家淘汰了才送来,可她赵成璧这儿又不是青楼妓馆,什么香的臭的都能下咽!
“将此旨晓喻京都,吏部尚书那儿莫忘了特意关照两句。朕,对他的好孙儿可是满意的很呢!”
李昀面白如纸,终于软了态度呆呆道:“陛下,臣侍岂敢藐视人君……”
“不敢也已然做了。”
“不,臣侍只是一时糊涂,求陛下……”
“闭嘴,再说一个字,续降一级,你若想去掖庭当主子,尽情出言便是。”
李昀抖若筛糠,终于一败涂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赵成璧再不看他,又将那寒门青年骆寒洲封为侍君。在苍家双子的位份上,成璧倒是颇斟酌了两下。
因双生属阴,古来多有一种迂腐说法,言道是此类人物于皇室有害,乃不祥之兆。如今时过境迁,今人早不将这谶纬之言当一码事,不过这两个苍家小子太过貌美,毛都没有长全,若封得高了实在树大招风,故而仅列位选侍。
待颁旨已毕,女帝便立时撇下这群男人独自前去处理政事,走时步伐甚快,简直如身后有野狗跟从追撵一般。沈宴今日话不多,待行出紫宸殿后独自在风口站了一阵。
初见新贵着实与他所想大相径庭,如今的他,竟愈发心疼起成璧来。
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却要委屈着自己与这些莫名之人周旋,即便厌恶亦不能遂心而为。这便是帝王之责。
沈宴轻轻一叹。
那几个新人中,李昀是正眼不瞧他一下的,受辱后想是颜面无光,转瞬间就跑没了影儿。鱼庭真与骆寒洲席间聊了几句,都是年纪相仿的儿郎,此时正结伴而来向他问安。
“臣侍给沈贵卿请安。”
鱼庭真一福身,仪态端庄,一亮相便显出名门大族的教养,笑容也亲近迎人,“早前在宫外便对贵卿有所耳闻,一直想着是怎样一个脱俗人物,能叫陛下入了心去?今日一瞧才知,沈哥哥真乃玉骨仙胎,我等俗人可是及不上的呢!”
“鱼卿过谦了。”
沈宴庶子出身,平素也算是略通心计,然对上这么个油滑人物,一时竟显得笨嘴拙舌起来,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位所谓的“兄弟”。
“岂是过谦?沈哥哥人品贵重,是陛下身边第一等珍爱之人,日后若咱们这些蠢笨的惹了陛下不快,还请沈哥哥多多提携呀。”
沈宴垂眼道:“陛下为人宽和,鱼卿又聪慧伶俐,没影子的事儿,无需忧虑。”
鱼庭真见他装傻不接话茬,抿了抿唇又笑道:“到底哥哥年长些,处事沉稳,不像咱们初入宫的,连句稳当话也说不出呢。”
这话就隐约带刺了,好似是讽他沈宴人老珠黄一般。可若细究话语,却又全没这个意味,若不是瞧见了那鱼四郎眼中闪烁不定的挑衅,恐怕他真会以为是自己多心。
“本君与鱼卿仿佛是同岁?”
“沈哥哥生在年头,臣侍生在年尾,满打满算差了一年呢……”
“那苍氏双子年方十四,与你我二人差了足有六年光景,本君瞧着,言谈举止却也甚是规矩。”
鱼庭真一噎,没想到这庶子也有些手腕,竟未被激怒,反而能淡静自若地回敬一句。见心思败露,他的笑便少了些许亲近的意味,从骨子里延伸出一味矜傲,昂着下巴淡淡道:“论规矩,咱们这些人自是比不得沈贵卿。毕竟是正统小选来的贵子,家世、门第样样都框缚着行事,决计做不出在秋狝礼中与陛下野合之事……哎呀,臣侍口无遮拦,可不是故意冒犯贵卿哥哥的呢!”
沈宴神色大变,一张脸白得欺霜赛雪,藏于袖中的手已然紧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