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伏龙
临楼王待成璧日益宽纵,甚至许多机要大事也不避讳着她。掖庭的嬷嬷、宫中的眼线、各家大族的奴仆暗子、远超规制的王府私兵……成璧越是深入了解,则越是心惊肉跳,仿佛一张大网早在不知不觉中拢住京都风雨。
鱼已在罟,谁为鱼肉?
成璧心下骇然,趁着王爷出府之际寻了个空当,终于禁不住在书房里翻找起来。按着老王爷赵诞的指点,她找到一本《北翟遗策》,定下神翻开扉页,随即瞳孔紧缩。
白纸黑字,其上皆是赵元韫谋反的铁证,更有无数蛇虫鼠蚁与他秘密相接。她的父皇曾苦心孤诣宵衣旰食,却原来不过是博得个明面上的鲜花着锦。这太平盛世早已是蚁穴洞口一尺布,悬悬欲溃,大厦将倾。
“尔玉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赵成璧浑身汗毛倒竖,骇得忙将那本书往架上一塞,却在慌乱中书册脱手坠落于地。赵元韫本是靠在门廊上,见她吓得手忙脚乱,便似笑非笑地走上前来,先她一步捡起了那本《北翟遗策》。
“这点小事也毛手毛脚的,日后岂堪大用?”
他拎着书册浅浅翻了几页,淡笑道:“原是这本。父亲藏得倒深,本王找了许久都未可得,今日了却一桩心事,多谢尔玉了。”
“皇叔……”
赵成璧白着脸往后稍退半步,却被赵元韫箍住腰肢拉进怀里,“害怕了?”
他将嘴唇贴近了她的耳,仍如旧日情浓时般温柔舔吻着她,轻声道:“尔玉听那老匹夫的话,却不听本王的,让本王很是不悦。我的好尔玉,眼下不妨先猜猜,你那三位王妃姐姐是怎么死的?”
成璧遍体生寒,战栗着听他在耳畔道:“文定侯嫡女白氏,温雅和顺,本王很是喜欢。但她胆子小,才见着本王麾下私军便吓得心中郁结,本王有些不忍,便喂了些药,让她病歪歪地上路了。撇下包袱撒手人寰,什么也不用再想,不是很快活么?”
“督察院左都御史之女刘氏,聪明伶俐,人也娇俏,却是本王那好父亲专寻来膈应本王的,见天儿的往老头子那儿递小话,本王给了高枝,她挑剔着不肯栖息,只好趁着冬日积冰路滑,叫本王亲手了结了她。”
“这第三位高氏么,将门虎女,心胸豪烈,却也最是不识好歹,竟想着要趁出府上香将本王筹谋告知母族。事急从权,本王只得命手下暗卫捆住她扔在山中,一不小心……引了野狼来,可怜高氏就这么被撕咬致死。”
成璧手脚不敢稍动,只从嗓子中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赵元韫,你这个疯子,毒蛇……”
“尔玉说的对。”赵元韫紧紧搂着她,轻笑道:“本王是心肠歹毒,尔玉又怎么不是暗藏机心呢?小小的姑娘,早就也想坐上那个位子了吧。”
他轻咬着她颈侧动脉,鼻息拂过处的肌肤血流涌动,如击鼓落珠。在某一瞬间,成璧几乎以为这条恶狼已然在啃噬着她的血肉与魂灵。耳畔咯吱咯吱的,是她的牙关在隐隐颤抖。
可叹到而今她才明白,她究竟是在与怎样一位邪魔乞哀告怜。所谓交易往来,不过是他随手抛出的饵,她却直以为是上苍怜悯,派出个济世的菩萨救她于水火,一口便将那鱼钩吞入腹中,拼了个肠穿肚烂。
“尔玉比三位姐姐都要聪慧,果然是也想做本王的王妃了。不知尔玉能否猜到,本王会如何对待你呢?”
赵元韫在身后书架上轻点两下,立时便有一方暗格弹出只酒壶。他取了酒壶,拉起成璧坐在案前,缓缓斟满一杯,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从案上取了些糖渍的蜜枣往里放去,待调好滋味,这才递到成璧手中。
赵元韫并不贪嘴,也就是成璧来了府上后才总叫各处预备着。这是平日里常吃的金丝枣,糖浆如琥珀晶莹,往日情浓之时曾在他二人唇间辗转,到如今仍甜美如旧,在酒液之中浮浮沉沉。
他抬手轻轻舐去指尖蜜液。
“乖尔玉,你会喝了它的,对么?”
赵元韫似有些留恋,惆怅着眉目不愿瞧她,眸色比蜜酒更加稠厚醇美。待牵着她的手腕叹惋多时,这才满含着爱怜轻轻道:“本王记着你爱甜,又多放了些蜜糖,尔玉别怕,不会很疼的。”
成璧唇边一凉,是他已握住那酒杯凑了上来。
那人的指尖似正在微微颤抖,不知可是她的错觉。
“皇叔等等!”
成璧垂下眼眸,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一阵灵光,忽地凄切道:“尔玉已服侍皇叔许久,却还未与皇叔结发成礼,此为毕生之憾。如今皇叔要杀尔玉,尔玉自知罪过,不会求饶,只求皇叔满足尔玉这个心愿,真做一回尔玉的夫君吧!”
赵元韫大掌微松,轻道了声好。他将成璧拥入怀中,理顺了她的乌发,又轻吻上她的发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成璧伏在他膝上,颤声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皇叔爱重,终是尔玉辜负了……”
玉骨梳,一梳梳尽万种情丝。昔为飞流瀑,今为千千结。
赵元韫看着成璧各取了二人乌发一段,缠在一处挽了个结,轻叹道:“美人计不是每次都管用。你这条小命,去留与否,只在本王一念之间。”
赵成璧见他放下酒杯,心知情已晓之,他的态度已软了大半,接下来便该动之以理了。她紧咬朱唇定了定神,随即面向赵元韫深深一拜。
“皇叔乃伏龙隐贤,有改天换日之大威德,尔玉心向往之,愿为走卒,予皇叔鞍前马后,奔走效劳!”
“哦?”赵元韫来了些兴趣,轻笑道:“说说看,你能为本王做些什么。”
“皇叔乃宗室亲眷,有心代劳国事也属寻常,这天下本就是有德有能者居之,窃国者侯,自古如是。然,前朝言官笔杆锋锐,若皇叔执意举事,虽必定能得功成业就,却难免要落了天下人的口实……将来史书工笔何等攻讦,尔玉实在忧心!”
“嗯,说的有理。”
“故而……”成璧压着脖颈不敢稍抬,勉力止住颤抖沉声道:“尔玉愿为皇叔解忧,以傀儡之身冲锋陷阵。当今圣上无男嗣承祠,且唯我一女尚未婚配,若我能得复尊位,再有皇叔辅弼除尽宗亲,必定继立为帝。待尔玉登基,则将奉皇叔为摄政王夫,尔后当以天下谢,拱手让江山,侧殿为妃!尔玉不独爱犬马之躯,为皇叔姑且言之,万望我之夫主审慎思量!”
她跪了许久,久到手心的汗液干了又湿,才听赵元韫道:“尔玉贤惠,夫主当慎思之。”
临楼王倾尽毒酒,亲自上前扶起成璧,重又将她搂入怀中。
他语声中总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或许是因得此贤妾一解烦忧,又或许成璧之言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
再或许,在他心中,单那一声夫主,便比旁的一切算计更令他满意。
“能与本王周旋许久的尔玉,果也不是纯良之辈。方才尔玉骂本王是毒蛇,但妇人之心,恐怕也不亚于此呢。”
“尔玉与皇叔本是同类。天作之合,自当惜之爱之。”
成璧苍白的脸颊终于染上酡红,隐下额间冷汗,娇笑着依进他的怀抱。
深夜。
赵诞老眼微睁,喉咙滚动两下,嘶哑道:“水来……”
有人缓缓执杯走近,扶起他上半截身子,使他得以斜靠在引枕上,“父亲请用茶。”
赵诞两眼一凝,眸中猛然爆发出鹰隼似的冷光,哼笑一声,“思韫来了。”
“是,儿子来伺候父亲。”
“你是打算伺候一晚,还是打算趁今夜月色甚好,将为父直接伺候进地府呢?”
赵元韫手上不动,待服侍赵诞饮下半杯清茶后,才淡笑道:“自是后者。”
赵诞了然地点了点头,“我说也是,差不多到时候了。那小丫头还算有点城府,是怎么糊弄得你歇了心思?从前那高氏眼瞧着果敢勇毅,到了还不如这金丝雀能担住事,为父偶尔也看错一回。哈哈……”他笑得直咳嗽,末了才舔舔唇,低叹道:“老了,老了,到底不如吾儿心明眼亮。”
“高氏是父亲为儿子选的人,赵成璧却是儿子为自己选的人,两者自是不同的。”赵元韫坐在他榻前,神情温和,像极了画卷中的百善孝子。“上回是《南岳遗策》,这回又弄了本《北翟遗策》,对高氏用过一次的招数反复再用,可就不伶俐了。”
赵诞闭着眼睛嘿嘿直笑,“你若有心去找,还有东西两本呢。为父知你狡兔三窟,原是不在那处用心,书里也不过是些旧闻轶事,与现今景况早不相干,伤不得你半根毫毛。”
“父亲既然知晓,又为何要来打乱我布置的节奏呢?儿子生来最不喜养宠时有人横插一脚,即便那个人是父亲你,也不例外。”
“混账东西,哪里学得这些歪门邪道?咱们家的祖宗门楣都被你这臭小子败光了!”赵诞抓紧了茶杯用力往他身上一砸,神情却反倒有些异样的兴奋,“赵成璧……嗯,也算是条出路,看来吾儿是想好了。”
赵元韫微微弯唇,“这便不劳父亲费心了。”
“养儿二十余年,操心惯了,收不住的。但为父也得点你两句,那丫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心气儿高着呢。你走这条路,未免蜿蜒曲折,受人制约,端看那赵成璧日后如何做了。熬鹰者皆自负,你也要小心哪日被雏鹰啄了眼睛!”
赵元韫随意点了点头,行至多宝阁前,取了当间一张长弓。那弓乃牛角所铸,弓身寒光清寂,沉淀着数十年来无数仇敌的鲜血与幽恨。
他轻抚弓弦,淡淡道:“这张弓,乃祖父随昭明帝开创基业时所用,而后传给了父亲。儿子从小心念着它,您却敝帚自珍,连摸一摸也不让。”
“心急什么,为父与你祖父多年经营,满府的珍宝、人才,到了还不都是你的。”
“若不心急,也可能会变成别人的。儿子筹谋多年,才能在今日捧起此弓。站在父亲榻前,本应道一声谢的。”
赵诞哑然失笑,眼中微微一暗,“那思摩、思协……”
“您放心,父亲上路,做儿子的怎能不去相送?他二人已然先您一步,守在奈何桥头了。”
“好小子,真不愧是我阿史那一族纯血狼儿!”赵诞放声大笑,拍着床榻嘶声道:“思韫,你那两个兄弟小打小闹的皆不成气候,唯有你最像我!心狠手辣,不留余地,颇有你祖父遗风!这条险路,只要不是被那小狐狸精勾了魂,你定当畅行无阻!”
“回头看时是不成气候,可人在局中,谁为磨刀之石,恐怕父亲也不尽能未卜先知。”
赵诞点了点头,终于释然地垂下眼皮,微露疲惫道:“让他二人为你垫脚,也算物尽其用。为父无甚要交代的了,吾儿快些罢!”
成璧守在阶下,听那老王爷咿咿呀呀唱了段胡调,却不伦不类地填了段汉家词,依稀是:“回首当年,人世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纵有广厦三千,终究落得个、凄凉万载!”
一声弓鸣,胡腔不再。
不多时,赵元韫手执长弓落拓行出,弦上浸满殷红。有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掌一滴滴滚落于地,成璧递上绢布,而后轻轻用面颊贴住他掌心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