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玉碎
“慧娴贵妃,私通外臣,身怀孽种。秉性跋扈,残害妃嫔。恶积祸盈,罄竹难书。朕怀痛念,加恩赐令自尽。”
一杯鸩酒端上前来。
“娘娘,该上路了。”
慧娴贵妃素衣披发,不施粉黛,仍掩不住绝代风华。殿中近侍皆泣,贵妃却仅是羽睫轻颤,静静捧起那杯毒酒。
“玉儿,别怕。”
成璧被几个太监抓住手脚按在地上,疯了似的挣扎叫道:“你们放肆!谁也不许动我母妃,本宫要见父皇!父皇不会不信母妃的!”
刘福宁一张圆脸早哭得皱成了一团,死死拉住成璧小声道:“公主可不敢再说,陛下这回是……是真的……”
“父皇!母妃被人所冤,腹中还有你的孩子,你为何不信!”
成璧状若疯虎,三四个宫人竟然拦她不住,叫她拼命挣开束缚,野狗似的直往前窜。她才扑了两步,便被侍卫一脚踹在膝弯,咚地一声重重跪在地上,摔得血泪盈面。
“母妃是冤枉的!”她已不知疼痛,只顾仰着头大声嘶叫,“欺主的狗东西,本宫要杀了你们!”
有人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她止住言语愕然抬首,却见她往日最为敬爱的父皇正缓缓收回右手,满眼皆是失望与愤恨。
没有哪位帝王能够容忍枕边人十余年如一日的伪装与背叛。
成璧捂着面颊,茫然地蠕动了几下嘴唇。她往前爬了几步,想要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却被帝王一脚踢开。
见此情形,贵妃再难维持淡静,扶着肚子跪下呜咽道:“玉儿,莫要闹了,母妃求你!”
成璧慌忙点头听话,掩面啼哭不止。
那贵妃眸中珠泪翻涌,终于抬起眼帘认真观望着她的君主与夫郎,她爱了半生的男子此刻正痛苦难抑,鬓角已生华发。
“此间种种,皆是妾一人之过,成璧年幼无知,冒犯天颜,还请陛下宽恕。”她顿了顿,复又轻声道:“妾将远行,望君珍重。”
言罢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
周身钳制微松,成璧飞快地往前爬去,却只来得及接下那只倾落的酒盏。
甜香馥郁,透过玉质杯壁沾染上她的指尖。原来毒酒之甜更甚杞子汤羹。
泪下朱颜,玉山崩殂。
有鲜血自贵妃唇角、身下涌出,逐渐溢满成璧的整个视界。她的弟弟,她苦苦盼了八个月、即将出世、已然会踢会闹的弟弟,此刻化作一滩血水沾湿了她的衣袍。
就在前些天,她还伏在母妃腹间,轻吻了他印在肚皮上的小脚丫呢。
赵成璧趴在母妃身前,眼眶、嘴唇皆被鲜血浸透,她想眨一眨眼睛,再去唤一声母妃,却被满面模糊黏腻的甜腥滞住了动作,连一点动静也发不出来。倏忽间天旋地转,原来帝王情爱,不过水月镜花一场。
玉镜碎,月难圆,繁花逝水,皆作尘土。
尔玉公主不修德行,目无尊长,被废为庶人,贵妃殁后,连夜迁入掖庭为奴。
掖庭深深深几许,皆是后宫罪囚人。赵成璧初来乍到,起先还保有一些公主娇贵的做派,白日里食不果腹的倒还好说,一入了夜,便怀想着母妃的音容笑貌,抱紧双膝坐在草席上暗自啜泣。只这么的捱了大半个月,眼睛便不大好了。
掖庭的嬷嬷才不管她是不是公主之尊,一个个的三角眼睛横肉脸,眸光厉芒如针,但凡见她稍有懈怠便是一顿鞭子上来,疾风骤雨也似。她反抗了几次,终于明白无人会再关注自己的性命安危,便只得强自隐忍起来,每日乖乖洗衣织布。
可掖庭不只有嬷嬷,还有几位皇帝盛宠贵妃时发落至此的妃嫔。这些女子曾也是容色倾城,却在无望的苦熬中耗尽了心力,更有甚者已然疯癫,每日里指天骂地胡言乱语,十句里有七句骂着贵妃,另外三句则在苦求帝王恩宠。成璧落入掖庭,便成了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整日价翻着花样折磨于她。
若仅是这般倒还无妨。成璧为人看似娇气,却有一种坚毅不屈的品性,不出数月便习惯了在泔水桶里与狗儿抢食吃,有人欺负过来,也是眉毛不皱一下就举起纤弱的胳膊予以回击,端的是威风凛凛。然有一样,却是她昼夜难安、防不胜防的。
她在掖庭待了近一年,如今已十六了。想当初,贵妃国色天香,只一眼便叫帝王为之倾倒,留恋终生。成璧全然继承了贵妃的美艳,眉眼灵俏还犹有过之,出落得如楼台牡丹,含苞欲放。
掖庭孤苦,缺衣少食,她又常被嬷嬷扯拽欺辱,难免偶尔衣不蔽体,露出香藕似的臂膀与小腿。每每这时候总有几道视线追随着她,露出禽兽般的垂涎之欲,使她芒刺在背。
她曾暗中观瞧过,恶人里头既有掖庭的侍卫,也有些被骟了数十年的老阉狗,白日里无事便紧盯着她,用视线肆意地轻薄着。那些阉人最是可恶,明明早便没了使坏的用具,偏偏因着自身残缺恨透平生,滋养出许多猥亵恶念。宫人常言,宁可老死深宫中,莫与太监做对食,想来也是深受其害才得出的箴言。
上月夜里有人欲翻墙而入,被她在墙头埋伏的碎瓷扎了回去,只怕还未死心。昨儿隐隐的又有人来,成璧握紧捣衣木杵,靠在门后大睁双眼守了整整一夜,那人未寻着空当,只得悻悻离去。然她一介孤女,躲得今日,能躲得一生么?
思绪至此,她已下定决心。若此身终究难保,倒不如以肉体为饵博一个出路。皮肉交易有来有回,总好过落入阉人魔掌,自此不得翻身。
这一日,成璧静坐屋中,缓缓掰开刘福宁偷遣人递过来的大白馒头。那馒头中空,其内藏了一小段眉黛和半块胭脂。她珍而重之地拾起那些妆点用具,捡过婕妤宫里扔出的、满是裂纹的琉璃镜,揽镜自照,细细勾画魅人轮廓。
她是天生的美人,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然今日她要诱着的这一位乃天潢贵胄,想来早已见惯风情,更遑论他本人便生了副一等一的俊逸皮囊,寻常之美,难以入眼。既如此,她便决定扮作楚楚弱势,央他同谱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点绛唇,敷靥面,画蛾眉。远山黛色,盈盈秋水,尽在此间。她放下胭脂,伸出手指轻触镜中人,一颦一笑,已脱去尔玉公主的稚嫩,有几分肖似碧霞宫中故去的贵妃,更多的却是独属于她的风神,倔强地品嚼着一切苦痛,只用娇俏笑颜迎来送往。
她闭上双目,将那中空的馒头撕碎,混着眼泪狠狠塞入口中。
掖庭嬷嬷追打着窃食的她,而她则算计着男人步子的长短,在转弯处巧之又巧地与他撞在一起。一切皆如她所料,唯独他,始终不在她运筹帷幄之中。
赵元韫闪身避过,任她摔到地上磕破了手肘和掌心,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见她衣着实在单薄,便了然轻笑道:“本王看起来,很有闲心救风尘么?”
成璧强装出一副楚楚神色,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眼泪将落未落。
“赵成璧?”
赵元韫认出了她,眸中蜜色深沉,忽地启唇温柔唤道:“原来是你,尔玉。”
临楼王是宗室远亲,因他这一支,爷爷辈上娶了昭明帝的小姑,真算起来是比成璧要高一辈的。成璧听他唤出自己的乳名,先是微微一愕,随即向他软声求告:“皇叔救我……”
“皇叔?”赵元韫点了点头,“倒是个不错的称呼。你这丫头,虽有些小聪明,却只一心想走捷径,落入邪道而不自知。”
赵成璧被他一语道破,羞得面红耳赤,下意识死死咬住下唇,他却一步走近,蹲下身挑起她的下巴,悠悠道:“靴子,脏了。”
她垂眸看去,恰见他靴面上一块尘土,许是她方才不留神间蹭上去的。成璧缓缓俯身,柔顺道:“尔玉给皇叔擦擦。”
赵元韫轻哼一声,摇了摇头。
“尔玉的衣服也脏了呀。”
成璧敛眸一笑,解开衣襟,用雪玉似的胸乳贴住他的靴面,轻轻滑动两下,学着后宫妃嫔邀宠的模样娇媚道:“皇叔疼我,我给皇叔好好擦擦……”
赵元韫哈哈大笑,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成璧两只玉手环上他的脖颈,欢笑间隙倚靠着他的胸膛,深深呼出一口清气,长睫掩下无尽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