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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钩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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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帝觉着自己身上赤凤紫英珠的常服若要在上林苑中行走,太过隆重,也不轻便,于是便唤来梳洗婢女重换了一身碧水夭桃的宫裙,简单挽了个坠马髻,揽镜自照时竟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清丽出尘。

    待到了正地儿,众人的目光便无法从女帝身上移开,但凡男儿皆眼饧骨软,更有甚者一时酥倒在那里。

    原先大妆是本着端正严肃的路数,平白地将成璧化老了几岁。如今这一妆点与她年岁相衬,便再遮不住她骨子里的灵与魅,类比桃夭,尽态极妍。

    “诗会可开始了?”

    鱼四郎忙忙地凑上前来,柔声道:“帝王未至,我等如何敢先行事?请陛下为我等择一字开场赋诗吧。”

    成璧看他一眼,发觉神情动作皆有些眼熟,想必是比着沈贵卿暗地里下了一番苦功。这样的机心巧构,她品得有些腻味了,故而兴趣缺缺。

    随意指了下枝头花苞,“便取一个‘桃’字。”

    鱼四郎又道:“不知意象可否出现在句中?”

    “均可,随意。”

    于是众人皆或搔首望天,或斟酌低吟一番,陆续地念出诗作。鱼四郎赋了一首乐府诗,遣词明快,然拘泥于情爱窠臼,失之高格。旁的诗作更是小家子气,更有甚者磕磕绊绊地念出几句,明摆着与意象不符,可以想见是家里捉刀所作,此刻便是生搬硬套、一股脑儿往外扔甩罢了。

    成璧越发失了兴味。她幼时所学,皆是圣人箴言、名家词赋,所见所闻高出常人一筹,又有容珩这位被先帝钦点的辞藻先生谆谆教诲,心境豪阔不下须眉。本以为能听着些慷慨高论,谁知只劈头盖脸罩了一鼻子酸腐气,一时面上神色便微妙起来。

    众人正翘首盼着女帝决出花间状元,忽见一小厮从人群中跃出,高声道:“诸位可作完了?我家主人也赋了一首,请小人务必吟与圣上,小人这便——”

    “这是谁家下人?好没规矩!天子面前岂容你放肆出言!”

    “既来此赋诗,何不自行吟出,是自觉容颜鄙陋不敢面圣么?”

    “恐怕是上行下效,一水的没个教养!”

    众人正骂得畅快,却见那小厮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我家主子你等却也识得,乃是赵氏同宗临楼郡郡王尊上,众位还有何话说的?”

    “这……”

    闻听此言,诸人唬了一跳,立时自打嘴巴缄口不语。莫论品阶,单说临楼王与女帝那一段情事,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哪个还未登堂入室的,敢在正主儿面前摆谱?且那临楼王爷脾性不好,是正经的公老虎,谁敢叫他喝一壶醋,自己就要被强灌着饮下一缸,惹不得,惹不得!

    小厮见众人面露退缩,立时志得意满,展开手中绢纸恭声念道:“秾华开灼灼,其叶未蓁蓁。凭栏花也愁,帘拢空月痕。隐士常自嗟,不得伴仙人。各自擅风流,同赠一枝春。”

    言罢将一枝新桃递到女帝近侍手中,叩首再三,方才起身。

    赵成璧两指夹起那枝花,贴近轻嗅了一口,微笑道:“皇叔有心了。此篇当为魁首。”

    若真论起来,此诗意象驳杂,实在是乱写一通。可魁首的评判标准从来不在于诗本身,而在于人,众人即便心下不服,也只得按捺不动。

    鱼四郎有些失落,正欲张口再询,女帝却已越过他往上林苑深处行去,气得他眼眶微红。

    上林苑在宫城北,占地极广,其内景致兼有精巧与雄奇,远比内廷的御花园更为壮丽。苑中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一带碧水联通外郭,迂回曲折。

    成璧呼吸着春日的草木芬芳,才觉自己已然数年未来此踏青,苑中景致已更新数度,一步一景,满是新奇。她行至昆吾池畔一处亭中,背着手在一人身后默立片刻。

    “尔玉来了?莫急,臣这一杆定能钓上一尾大鱼。”

    赵元韫手握钓竿,怡然自得地倚着亭柱,似乎万事万物皆不入心。

    “皇叔好悠闲。可是朕今日花朝宴前,好似并未给临楼王府上递去请帖呀?”

    “怎么,臣不能来?”赵元韫回眸一笑,“花朝盛宴,延邀的是官家子弟、青年俊彦。臣是家世配不上,门第配不上,还是生得丑陋,让陛下难心了?”

    “皇叔年届而立,却以长辈之尊与小儿胡闹,岂不是要让旁人看了笑话?”

    “若能博得陛下莞尔一笑,臣也算是得偿所愿,痴心无悔了呢。”

    赵成璧猝不及防间与他视线相触,立时稍作避忌,免得他一贯勾魂摄魄游风弄月的把戏入了心去。赵元韫眼瞳色泽浅而透亮,是浸了蜜枣的一盏凤凰单枞,又甜又毒。他一开口,便有人间盛景纷涌入怀,沉郁缥缈。

    “尔玉今日美极了。”

    “只今日美,往日便不美?”赵成璧故意笑吟吟地撩拨着他。

    赵元韫扶额,“调皮。臣的尔玉自然是无一日不美的。只是陛下需得当心,臣不修夫德,为人善妒,若遇着美而不可控的,不免总是想要折断了她,束之高阁。”

    成璧也不怕他,寻了亭中一联长椅独自坐下,悠然望着昆吾池中远山倒影。

    “夫德?原来皇叔已自认是朕的夫婿了?”

    “陛下没看出么?那么臣还需得多加努力才是。”赵元韫一手握着钓竿,另一手抚上她满头冰冷的珠翠,“总要叫陛下认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赵成璧掩唇嘻嘻一笑,眼波斜飞,“那皇叔听闻朕已定了皇后,岂不是要愤而抢亲?社稷之贼,哪是那么容易做的,皇叔偶尔也让让尔玉吧。”

    “臣不会抢亲。天水那位嫁过来,利国利民,臣若阻之,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再者说了,”赵元韫挑起她的下巴,目中深意绵长,“陛下能容下天水皇子,是不是也说明,臣的胜算更多了一筹?”

    皇叔这话原有一典故在内,外人不便言说。因赵元韫这一支,祖上原是昭明帝的胡人家臣,因尚公主才获赐赵姓,而后血脉通婚,终于并入皇室宗谱,这才由得今日成璧七拐八弯的捡了一个皇叔的称谓唤他。

    归化了的胡人子孙,明面上起一个雅字正名叫赵元韫,可家谱本子上写的还是老长一串鬼画符,成璧只偶然见过一次,犹记得仿佛是阿史那思韫一类字样。

    “皇叔大能,岂可与夷族相提并论?正经的大胤儿郎,也没有几个如皇叔这般生得齐整。”

    成璧用脸颊去蹭他的手,他却退避三舍。成璧又这般再三行事,却接连被他避过,这不免让她有些着恼。她伸出玉指轻戳了下赵元韫肩侧,指尖立时被抓住,随即整个人都跌入他怀中。

    “皇叔这是要做什么?”她笑得媚眼弯弯。

    “不是陛下一直勾着臣么?”

    “朕只是贪玩,可没有别的意思。”

    “臣也没有别的意思。”赵元韫收了线,将钓竿靠在一边,捧起她的脸缓缓欺近,“瞧你闹得,鱼儿都不上钩了。”

    “谁说没有鱼儿?”赵成璧将那鱼钩往自己袖上一扣,“朕这不是,被皇叔钓到怀里了么?”

    赵元韫神色震动,贴着她的掌心逐渐发烫。他忽然一抬手将成璧紧紧拥住。

    成璧贴住他的心口,只觉耳畔比平常多出几许紊乱的杂音,她终于在那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投下一枚顽石,激起千层浪。接下来她所要做的,便是继续伸出手搅乱风雨,直至瞧着他将她这枚致命的钩吞入腹中,心甘情愿。

    “臣欲向陛下讨一赏赐。”

    “皇叔想要什么,尔玉听着呢。”

    “方才花朝诗会,帝亲点臣为花间魁首,却未行赏赐,臣心中不快。”

    “那朕赏你绫罗玉器……”

    赵元韫轻笑着,将她的纤腰压近自己,沉声道:“陛下再想想,赏臣什么?”

    成璧抿了抿唇,娇嗔一声:“晌晴白日的,皇叔也不怕人瞧见。”

    赵元韫已吻住她,伸出舌尖缓缓勾画着她耳廓的形状,湿湿热热的一阵酥麻,将她欲出之语尽数堵了回去。

    花间状元的彩头,左不过是与帝王一亲芳泽,成璧自忖最是大度,便予了他些许便利。

    待到二人气息皆急促起来,成璧知晓不可不停,是以鼹鼠一般缩了头小声道:“皇叔轻些,硌着尔玉了……”

    她这么推拒着,眉头似蹙非蹙,手上却将他的衣襟抓得牢牢的,当真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赵元韫始终觉得,他的小姑娘虽到了叛逆的年纪,可内里却还是他所钟爱的那个模样,一味地依赖着他,有一种未曾落地的娇气。

    若她与他对垒之际处于弱势,难免是要哭鼻子的,届时该怎么哄?不如且再让让她。

    于是他便抚着她的发道:“南地的那个案子,臣已查明是有歹人利用容家门生传播谣言。那经南督学身为天子走卒,为稳固民意棒杀了门生,虽暴戾恣睢惹得儒生痛骂,但却不掩一颗丹心,此罪不应连坐,放其回乡去吧。”

    “皇叔是早就查清了,还是朕赏你时才查清的?”

    赵元韫搂着她笑,俊容明朗而不藏私,“陛下赏赐得多一些,臣便查得更清楚些,陛下可明白臣的意思了?”

    “那下次皇叔可要再多让着朕些。”成璧从他的怀中脱身,食指点了点自己丰盈的朱唇,眨着眼笑道:“尔玉还等着赏皇叔春风一度呢。”

    碧霞宫中。

    一向清冷寡言的秦侍君正握着一枚香丸怔怔出神。宫人见他久久未动,便凑上来道:“侍君可千万别错了主意,主子那儿上下都盯着呢。”

    “滚出去!”

    宫人不理秦徵羽的暴怒,仍是躬身肃立,“老奴得瞧着您吃了药才能走。”

    秦徵羽闭了闭眼,将那香丸往唇间一抹,喉头微动,随即道:“我已用了药,你出去。”

    宫人检查了他的衣袖和舌底,见那香丸确然没了影踪,这才露出点笑模样,点头道:“老奴这便出去了,侍君好好想想,若歪了心思,在这宫里可就不中用了。”

    待人出了殿门,秦徵羽才俯下身去沉心运气,不多时吐出一口血水,其内正夹杂着那枚香丸。

    在他枕边放了本书,微风拂过,页上一道折痕掩映着一行小字,隐约见得是:

    毒入脏腑,贻害子嗣,女子久用之下则血如山崩,药石难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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