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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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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朝堂之上便是鸡飞狗跳。

    赵成璧端坐高台之上,十二旒的大裘冕垂下一帘玉珠,遮住她的眉眼。她脸儿生得显小,平素总疑心不能服人,这时候倒显出一二分天威难测来。

    这朝堂争斗一如菜市口泼妇骂街,来来回回的不过是为了一件事情反复撕扯。容家自前朝便世代簪缨,又从皇祖昭明帝那一辈起就打定了主意要做清流,故而在朝中积累了不薄的声望。

    当初容氏阴谋反叛,证据确凿,众人还无话可说,如今赵成璧执意要容珩入宫为侍,倒叫那些郁郁多时的酸儒文臣似得了一口回神的仙气,抖擞了精神梗着脖子在堂上死谏,直道陛下此举不从礼法、有违孝悌,世家大族多少入仕子弟皆要因此蒙羞。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啊!若容太傅入宫为宠,则天下人必将看轻我朝臣子,堂堂须眉当以身许国,岂可为妇人后院戏耍耳!”

    “你这老匹夫,朝政议会之所岂容你放肆!陛下承天庇佑,为天下母,自当有好男儿为奴为配,那容珩乃罪臣遗孤,心思不明,血统下贱,岂能享天家供养,陛下又如何不知?小小的御史台秉笔,方才竟敢出言不逊冒犯陛下,还不速速向圣上请罪!”

    大臣们一唱一和,倒是好戏连篇。可不论是先帝旧臣还是新皇走卒,都在暗地里达成了共识,绝不能叫容珩入宫,以免惑乱帝心。

    大赦天下为的是谁,众人心中皆有评断。女帝登基不足一年,那天牢里刑具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天阴下雨时分多少犯人哀嚎不断,犹如鬼哭。虽行酷烈之法,可享太平之治,但朝野上下已是怨声载道,再也经不起波折了。

    赵成璧听了半日的戏,养气的功夫修炼得愈发好了,此刻神情未变。

    其实依她想的,收了容珩只是开弓一箭,回头能叼回几只落网的鹰隼还犹未可知。只是她不便同这些庸人解释。

    况且,她也讨厌被胁迫。

    “众卿莫动,听朕一言。”赵成璧双手置于膝上,掌下是九龙抢珠的云锦图纹,一派端庄,“朕自先皇早陨,年幼失怙,上无君父教导,下无夫郎提携,故,行事常有悖逆,以致教化不行,德治有缺。朕忝据圣位,深知难辞其咎,诚宜避正殿,减常膳,以示侧身修行之意。”

    众臣一听此言,倒觉着有几分罪己诏的意味,女帝难得软化了态度检讨起自己,也算得是个好的开端。故而皆翘首以盼,巴望着女帝再说出些悔过之语,顺势将那容珩逐出宫去,君臣也好一团和气。

    岂料赵成璧微微一笑,话风一转,“自咸池祭天归后,朕常有力所不怠之时,起坐理政,恍惚见先帝留影于前,讷讷不知其所言也。前日朕偶得一梦,梦中先帝痛斥于朕,曰‘当从父旨,永览前戒’,朕悚然兢惧。然白日果在御书房密匣中寻得一物,正是先帝生前手记。”

    言罢示意大太监刘福宁近前。那太监手捧一物恭恭敬敬地走了几步,到得众臣面前,这才展开御笔手书,高声诵道:“朕之爱女成璧,素习文理,秉性慧达,朕欲以国事相托,又恐爱女势单力孤,以幼冲奉承洪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朕有愧祖训。故,令容氏二子容珩为皇女正夫,其人金声玉振,当尽心佐之。”

    众臣哗然。

    “虽说是先帝旨意,然时移世易……陛下三思啊!”

    “先帝生前若有决断,当同三司六部共议后方能成行,此事我等从未听闻!”

    “臣只怕有人伪作旨意,有心祸乱宫闱、颠覆社稷啊陛下!”

    赵成璧听着有人质疑手书真假,立时冷下脸,几步夺过那太监手中的密旨往最前头的重臣面上砸去,“先帝笔迹,尔等安敢不认!”

    那吏部和户部尚书二人被砸了个趔趄,又不敢叫先帝手书落地,只得胡乱接下了。太师程子光远远观望了片刻,捋髯沉声道:“确是先帝字迹无误。”

    见皇帝已怒下高台,面前十二旒震荡不休,吏部尚书李彦之也知天子一怒当浮尸百里,此刻最妙是见好就收,是以借坡下驴道:“陛下言重,臣已验明正身,若为先帝亲旨,臣等自当勉力支持,再无疑虑。只是容珩的身份……”

    赵成璧淡笑道:“容氏一脉犯上作乱,三族夷没,旁支子孙后辈皆充为奴籍,此事已成定局。是以,那皇女正夫一事就不必再提。朕虽重孝道,有意全了先帝遗愿,但朕也不是拘泥死板之人。容珩为族受过,罪大恶极,朕,当只给他最低的更衣位份,令他麻衣素服,日日诵经悔过。众卿可安心了?”

    群臣喏喏不敢言,也不知心头是何滋味。只有清流一派多是一声感叹,两行浊泪打湿了山羊胡子。那样的青年俊彦,曾亲赴山川河谷编纂堪舆图、曾在万国来朝时一曲清音惊艳四座、也曾是朝堂上最耀目的新星,终究,还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和帝王的执念,永世被困重重深宫中了。

    余下的时间便是如往常一般,众臣一个接一个地汇报着手头的活计。赵成璧听得百无聊赖,唯独在兵部出列进言时露出些真心的笑意。

    八百里燕蹄传音,骠骑大将军周云柬在西洲大胜蛮兵,不日将班师回朝。

    将军要回来了。许久不见,成璧当如何迎你才好?正一品神武大将军的封号不错,过些时日,该叫礼部早些预备下了。

    下朝后,赵成璧正欲回转宣政殿,忽见一宫婢行至近前。赵成璧示意侍卫不必阻拦,端看她要做些什么。

    那宫婢行止规矩,见了女帝纳头便拜,口中也是尊敬有加,“奴婢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今日临楼王在府中设宴,请了您最爱的戏班子荣春源来唱曲儿,王爷有言:不知陛下可愿赏光踏足鄙地?”

    赵成璧闻言点一点头,并不直接作答,而是将那婢女上下审视了一番,这才道:“皇叔的手伸的够长的。你又是哪个宫的?瞧着眼生。”

    宫婢立时头磕如捣蒜,“奴婢是宣政殿王公公手底下的洒扫丫头,平日里无缘御前伺候,故陛下不识得。临楼王早向宫里递了帖子,却被椋鸟姑姑悉数扣下了。王爷家仆是奴婢的乡人,奴婢一时糊涂,收了他的银子……奴婢也是见陛下一向爱重王爷才……”

    “椋鸟有什么脾气扣人帖子,你竟没想过,她所作所为许是朕吩咐的?”

    那婢女闻言手脚一凉,登时少了几分争荣夸耀的心,头磕得血流满地,直喊着自己糊涂。赵成璧瞧着她的模样,目中涌起不具名的情绪,复又强自按捺下去,只挥袖命人上前将她带走。

    “皇上!皇上开恩!奴婢当真是鬼迷了心肠,奴婢知错了!”

    “能收下临楼王的贿赂,那大抵还不算糊涂。你这趟差办得不错,朕自然有赏。”赵成璧见她目中涌起希冀,这才缓缓开口,亲自打碎她的幻想。

    “此功当泽被家人,且去慎刑司领赏吧。”

    那宫婢被拖行而去,耳畔顿时清净许多。宣政殿掌事姑姑鹧鸪早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奴婢不察,手下竟出了这等浅薄背主之人,奴婢亦去慎刑司领十大板子。”

    赵成璧亲手将她扶起,温声道:“姑姑不必如此。这宫里婢女千百人,你又如何能面面俱到呢?王福德那个老货倒是一向惫懒,该吃板子。此事容后再议。”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立于中庭赏了会景,这才又道:“晾了临楼王这些时日,也是该拨弄下钓钩了。”

    午间,女帝白龙鱼服,至临楼王府上用膳。

    临楼王府是京中少有的奢遮去处,其内亭台楼阁,不知其数,古风雅韵,不一而足。府邸原先虽建筑精致,却不算宽敞,待临楼王承爵、赵成璧上位后,又赐了临近空置的容氏府院与他,打通隔断后便十分豪阔了。

    女帝入府,见荣春源的人马已尽数扮上,咿咿呀呀地摆开了阵势,倒是停下瞧了一会。

    今日这一出,名曰《金玉奴》,又名《鸿鸾禧》,好戏,好词,恰如其分。

    她停下步辇观瞧的功夫,有只花点子小巴狗远远地凑了上来,却又似被禁卫杀伐之气所摄,呜呜咽咽地不敢近前。

    成璧瞥它一眼,朱唇轻蠕,却未有半句言语。

    那小狗儿委屈地夹紧了尾巴,灰溜溜跑远了。

    “尔玉,这里。”阁楼上传来男子唤声。

    赵成璧拾起裙袂,一步步踏上木质阶梯。阁上视野正好,居高临下,能将庭中景致尽数纳入目中。阁中没有侍者,独一人以胡坐之姿候在桌后,手里摆弄着餐盘酒盏,嗓音低沉温厚,“且等等,这便好了。”

    赵成璧见他亲自侍宴,也愿承了他这份情,“多谢皇叔费心。”

    赵元韫提起酒壶,为他二人各斟了一杯,眉目之间似有悲悯之色。

    “皇叔怎的?”

    “陛下手段酷烈,慎刑司是何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今日那女孩子,只怕无幸了。”

    赵成璧闻言轻笑出声,“尔玉不知,皇叔竟也是会疼人的。既然可惜,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自是欲见陛下而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不得已施此下策。”赵元韫独自先进了一杯,茶色双瞳经酒色渲染,顿时如浴春水,满载着柔情落在赵成璧面上。“陛下狠心,臣却不能,唯恐与陛下渐行渐远。”

    赵成璧微一皱眉,避开了他那惑人的双目,将心神落在庭中戏台之上。那饰演莫稽的小生一副好嗓子,嚎得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南梆子一响,只听得他唱:“大风雪似尖刀单衣穿透,肚内饥身寒冷乞讨街头。大雪漫头,寒风刺骨,饥肠辘辘,气息奄奄!哎呀,眼见得就要冻饿而死了啊!可惜我满腹中文章锦绣,但不知何日里才得出头!”

    赵成璧皱眉,闭一闭眼饮下酒液,只这个功夫那小生已然扬袖捂头,倒卧于地。自幕后转出个青春明媚的姑娘家,一身闺阁装扮,嗓音也是娇脆脆的。“方才听得门外扑通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不免去到门外望看!”

    “哪儿寻来这么个巧宗儿,往年荣春源的戏本子朕也翻过多次,从没见这一出。况也不是京剧正音,多为乡下俚语耳。皇叔如今,竟爱上了这一道?”

    见赵成璧终是未忍住出言讥讽,赵元韫不以为意,只为二人又续上酒,才缓缓道:“这个本子早传了百年,原不是我特意寻来的。只是今日听了,臣倒觉恰能合上旧年一段公案。就是不知,陛下是否还愿记起了。”

    赵成璧沉默。

    赵元韫不觉失落,又自顾自捡起旁的话题,“此处楼阁,乃是臣亲绘图纸命人打造,近日才成,其内布置臣不曾假手他人。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女帝知他是爱做木匠活的,此刻也愿给他些薄面,点头道:“很是不俗。皇叔一向最知寡人心意……”

    “建材耗费甚大,京中一时采购不着合适的紫檀,便只得……”赵元韫咳嗽了两声,面上一派歉然,“只得将那容氏宗祠拆了,这才凑够了硬木,以供陛下与臣,一度风月。”

    当啷一声,是赵成璧的酒杯滚落于地。

    女帝面色微白,失去了朝堂上纵横捭阖的天家气度,直愣愣地盯住赵元韫,瞳孔放大。她抬起手,似乎想给他一个巴掌,可面对他底蕴深厚的淡静从容,这一巴掌便再落不下去,只是震颤着落回了桌面,紧握成拳。

    “怎么,陛下不是将容氏宅子赐予臣了么?臣只是动一动府内格局,陛下为何生气?”

    “……朕说过,旁的都可,只宗祠、书房两处,朕不许你涉足!”

    “陛下说过么?”赵元韫偏了偏头似在回想,复又笑道:“好似是有这么一句,臣忘了,抱歉。”

    “赵元韫!”

    赵元韫忽地出手如电,将成璧的纤手攥住掌中,随即用力一拉,那万人之上尊贵无匹的女帝顿时落入他怀中,任他肆意轻薄。他双指轻点着成璧丰盈的朱唇,虚心犯上,亵渎天子之仪。

    “该叫皇叔,这个赵姓,臣不喜欢。”

    赵成璧奋力挣扎,却不曾动摇他的臂膀,反叫他更亲近了些,将薄唇印在她额上。戏台上金玉奴正娇声念白,“您别生气,听我慢慢地跟您说”,成璧也渐渐止住动作,眼珠一轮,放软了身子向他怀里依偎而去。

    她软了态度,则赵元韫反而有所顾忌,双掌微松。

    “朕年纪小,偶尔脾气不能自控,皇叔可是生气了?”

    “若生气了,尔玉要如何补偿皇叔?”

    赵成璧敛眉垂首,羞涩一笑,闪闪烁烁地轻瞥了下眼前人,将自己的衣领拉开。“朕当自荐枕席,伺候皇叔冷暖……”

    赵元韫一指点住她的额头,将她推开数寸,声音平平,“臣可不是没见识的小子,不会被陛下美人计所惑。不如,谈些实在的。”

    “皇叔所求为何?若能办到,朕必当竭尽全力。”

    赵元韫看了她一会,才缓缓道:“容珩。”见赵成璧神情凝滞,又一字一顿道:“臣要陛下杀了容珩,陛下也能做到?”

    赵成璧说不出话。

    “陛下年纪轻,自然有被美色蒙蔽之时。只是若要在臣眼皮子底下包庇罪臣之后,陛下恐怕是打错了主意。你如此殚精竭虑,想在本王手下保住容家血脉,付出的不可谓不多,这番苦心简直是感人肺腑。然那容家二郎何曾念你半分?”

    见赵成璧闭上了眼,羽睫微湿,赵元韫也心生怜惜,放软了声音哄道:“陛下乖觉些,臣便不生气了。像那些伺候枕席的玩物,臣又何尝置喙过半分呢?臣要的是陛下这颗真心,万万不能施与旁人。若你我二人凤凰偕飞,共揽盛世华章,臣必当以性命相报,但为陛下,死而后已。”

    “凤凰偕飞?”赵成璧嘲讽一笑,“皇叔一向是心大的,恐怕不愿委身做朕的皇夫,而是想娶朕做您的皇后吧。”

    赵元韫搂着她,下颌抵住她的发丝,发出一阵畅快的笑。“陛下愈发聪慧了。”

    “为了加快迎娶尔玉,皇叔可是又要将南地的案子栽赃给朕了?”赵成璧窝在他的怀中,轻戳着眼前坚实的胸膛,语气满带小儿女的俏皮,委委屈屈地哼道:“朕是臭名昭彰,独独显出皇叔清贵,乃国之栋梁。若女君不行,自当由宗室贤者代之,皇叔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朕,兴许不再应允了呢?”

    “陛下允不允,端看臣的本事了。”

    赵成璧直起身轻叹了一口气,“朕没良心,从来都是忘恩负义,倒像莫稽,只是没个好哥哥能做金玉奴的。皇叔是青眼识穷途,却不像那叫花子团头儿好拿捏,反叫朕进了山贼窝子里,被吞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赵元韫抓住她作乱的手,认真道:“如今陛下已登圣位,臣日夜忧惧,只恐被弃如敝履,落入江心……”

    赵成璧白了他一眼,向桌上努了努嘴,哼道:“快些服侍朕用菜吧。都快凉了。”

    那菜色单调,皆是糖醋、乳酪、红汁一类,望之甜腻难以入腹,赵成璧却面不改色,在临楼王的服侍下样样都用了些,更是面露孺慕之情,叫人难辨真伪。

    她情真意切地唤着赵元韫,宛转地撒着娇:“还是皇叔这里好,样样合朕心意。”

    临楼王似乎也极享受这等豢养雀鸟的行径,茶色双瞳中柔波微醺,“臣与陛下相识于微时,陛下的喜好,臣自然不曾忘却。”

    二人这一场戏演得炉火纯青,不管背后演练过多少次,面上俱是恰到好处的情深一片,比荣春源的戏码要好看许多。待赵成璧出了王府坐上轿撵,立时便松了紧绷一天的弦,如瘪了肚子的水球一般趴在了座上。

    鹧鸪挑帘时,女帝已整理好仪容,仍是端庄严肃一如平常,但那目中的淡淡疲惫却是不容错认的。

    “陛下万安,今日可要唤哪位侍君预备侍寝?”

    赵成璧抚了抚额头,扶着鹧鸪的手步出轿撵。“今日朕不知怎的,心气不顺,整个人怠惰得很。难不成真是父皇显灵,不愿朕扯了他来做虎皮?”她自嘲地一笑,复又眯着眼儿望向远处某间宫苑,喃喃道:“此处离明英馆不远。沈贵卿应当已开始教导容珩了吧?朕该前去看看,也算是……全了与他这番‘夫妻’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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