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梦中人
庾吏司丞府邸大半夜的，灯火通明。女婢奴仆手忙脚乱地出入于那间已经空置了快十年的房间。
初入黄府不过是个垂髫少女的翠玉，刚及豆蔻就被分去做妇人周氏的贴身女婢，而如今早就过了双十年华的女婢翠玉正满眼泪花看着面前那离家多年的夫人。黄府的人对她有养育之恩，不过黄家人在她心里终究比不上这个喜欢私下叫她妹妹的夫人。只有她让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孤儿更不是一个贱奴。她有了尊严，更重要她有了一个姐姐。
妇人呆坐床前，床上躺着的孩子气息微弱。黄明华这会儿正带着家丁奔往省城请那知名大夫。小镇这边的赤脚医生，只是切了脉以后就一个劲儿的叹气摇头，然后拱手作别。
“夫人。你放心！老爷说了他很快回来。少爷不会有事的。小镇上的大夫哪里有什么通天的医术。小时候我跟老爷在京城里可是看到过那可以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杏林圣手。”翠玉手轻放在妇人肩头说道。
妇人伸手握住翠玉的手，低头更甚。身体不停地轻轻颤抖着。翠玉看到妇人这般模样，泪水更是止不住了。床上的孩子，眼皮微颤，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九天之上，那持翠黄鱼竿的老人。凌空而坐，这会儿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容颜俊美却头顶双角，面颊处更有片片借着月光闪耀着五彩光芒的鳞片。老人原本闭眼养神，这会儿突然起身怒发冲冠，吓得年轻人化作一道金光远远遁开。一声埋怨随之传来“姜老头不就是想拔你胡子而已。你就生气了？想想都不行？”
老人也不管那名年轻人，脚踩虚空看似闲庭信步慢慢悠悠，实则一步可跨山，一步可隔海。不过一步，老人便从九天之上站到妇人身后。
突然出现的老人把翠玉吓了一跳，正想叫人，却被妇人拉住。妇人起身对着老人行礼“姜老……”老人摆摆手示意然后快步走至床前查看虎头娃的身体情况。
“气府尽毁，灵根碎裂。谁下的狠手？”老人怒问。
“明华查过了，说那几人是刚刚到小镇戍守的兵士，而且也派人去抓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儿，百杨怎么办？”妇人又呆呆坐回床头，抓起孩子的手。
“小长娥别担心，老头子我还不至于让这个龟孙子就这么死在你我眼前。我先去找岳老三，看看元始那个楞头小子。哎，差不多也是同样光景……”老人说完又是一步跨出消失不见。翠玉一脸茫然，如何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是一位世外高人。周长娥则是若有所思，不似女婢那般目瞪口呆但也暗自咋舌。周氏虽出身贫寒，不过嫁入黄府多年耳濡目染，加之她本就天生聪慧，别的不说眼力自然远胜他人。那位姜姓老人，在山村旁的湖泊边靠水而居。又加上自己这个调皮儿子时不时就喜欢去那儿临水钓虾，她也就没少和老人打过照面。山野乡村间，老人无论精神面貌亦或言谈举止皆不是寻常山野村夫可比拟的，所以周氏心中早有猜测老人不是一般人，不过她从未想过这位老人居然是个修道之人，还是如隐世神仙般的存在。
岳老三从中年白发的赵先生背上接过黑脸娃娃，抱到床上。后者未曾多言，趁着月色，在那中年妇女的搀扶下缓步离开。两人刚走，一人又至。
“元始？”老人虽然早有感应看到黑瘦汉子摇头也只能叹息一声。
“大道根本，修炼一途所需气府、灵根、奇经八脉都有损伤。姜老，你说我是不是忒没出息了点。自己媳妇儿救不了，现在连儿子也护不住了。”黑瘦汉子说完自嘲一笑，不再多言。
老人挥袖，一株莲花悬浮于空。“这株道家法莲本就是打算送给两个龟孙子的。可惜等不到结莲子了。”老人伸出手掌对着莲花虚空一划，莲花连根带茎一分为二。一半被他收回袖中，一半漂浮至汉子面前。“一半一半应该可以修复奇经八脉和气府至于灵根以后再说。总不能连修行一途都给断了。”
黑瘦汉子也不矫情，收起半株莲花起身回屋，老人同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小镇的夜，到了这个时候万家灯火灭，除了偶尔的几声深巷狗吠，万籁俱寂。
各有半株莲花，缓缓融入两具小小的身躯之中，流光溢彩之后，只在胸腹之上留下半株紫红莲花印。
黑瘦汉子，看着眉头紧锁的孩子舒展面容。摸了摸他的头，低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良久之后，汉子出门牵着那匹老马，老马用头轻轻蹭着他的肩膀。“你不会怪我吧？老伙计！”汉子轻轻拍打马背轻声问道随后自问自答“你应该怪我的！”老马仰头嘶鸣不已。汉子仰天大笑，跨上马背。
“走，咱们找他说说理去！”
马蹄轻敲石板地面，突然腾空而起。整个身躯化作点点光辉撒下，小镇上空只闻一声长啸。方圆千里凡是飞禽走兽之属无不趴地，或颤抖或呜咽，敬畏不已。 [space]
九天之上那原本嬉皮笑脸头顶鹿角的年轻人，面色凝重，嘴唇颤抖道了一句:“曾闻有龙化作马，今夜遥见马化龙。见过老祖宗！”遥遥弯腰拱手作揖。姜姓老人出现在他身后，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后者一个趔趄，摸着头看着怒发冲冠的老人也没敢生气。乖乖地站在原地。
“愣着干嘛，跟上去啊。”老人大步迈出。
……
高峰山那直达云霄的的老子像前有一个可容纳近千人的广场。此时却只有一个高大身影，身披甲胄腰悬一把长刀，背负一张墨弓配绿箭。正凭栏俯视山脚那处无名湖泊。
“韩大将军，你们就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中年道士凭空而来无奈道。
“都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道长你这么避世能行？再说了，我麾下拢共也就五十万兵马，这次带了十万过来给你烧香供奉，怎么还不乐意了？放心还有二十万就在不远处待命，到时候一起过来热闹热闹。”高大将领转身笑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没有这么远大的抱负。我就讲究个清净，随其自然不好吗？人也好，妖也罢。谁还不是一条命了？”道士双手插进长袖里无奈道。
“都是命。没错啊，都是命。这个道理我们人都懂，你去问问那些兽性未除，妖性为主，凶残噬杀的妖族懂不懂。不求全部了解，要是大多数都懂，那就行了。咱们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和平共处嘛！”韩良臣嗤笑道。看了眼哑口无言的道人继续道“老先生说:人性本善。可有说过妖性兽性？”
中年道士哑口无言，就那么陪着韩良臣看着山路的铁甲铮铮。可惜这些世人眼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韩家军，真正面对那位的出世也只会化作皑皑白骨罢了。
“值得吗？”中年道士喃喃问道。
“只求问心无愧。”韩良臣淡然说道。
两人同时遥望苍穹，久久无言。从日落到繁星满天。
刹那间，苍穹之上电闪雷鸣。雷霆闪烁之间，隐约可见两具庞大的身影盘旋其中。将军韩良臣与道士李耳互相对视，面色凝重。
山上那座万峰亭内，一声冷哼传出。两个黑影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这一夜，天幕摇摇欲坠。时有金光闪闪化黑夜为白昼，时有星河被拽落荡起层层波澜，时有万兽怒吼响彻大地，时有刀光剑影破开九天。
中年道士手持拂尘，端坐在老子石像肩头，紧闭双目，额头有些许细汗浮现。
高大将军抽刀立于阵前，身后铁甲茫茫，严阵以待。
晨曦的光辉洒落山顶时，随着那缓缓落回万峰亭的两道身影，天地重归安宁。
老子石像上中年道士缓缓呼吸吐纳，看了眼石像上一条细微的裂痕。扶额埋怨道“我招谁惹谁了？”
高大将领亦是松了一口气，刀归鞘。抬手一挥，铁甲有序撤退归营。
小镇上的百姓最近又多了好些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妇人大都喜欢八卦，那步入中年还丰神俊朗的庾吏司黄大人的家事。那个明媒正娶的夫人回府了，还带回了一个孩子。这下那位深居闺阁的妇人与她的孩子又该如何自处？两位夫人真能和睦相处，共侍一夫？
汉子们则喜欢谈论那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到镇子附近号称戍守的兵士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在镇外南湖堰附近邻水安营扎寨，浩浩汤汤竟是有数万之众。不过鲜有那闲来无事入镇扰民的兵士。营寨前那一竖大旗上书有一个韩字，也让镇民安心不少。就是奇怪，身处宝木领土西南方的小镇距离那北方战场远隔千里不止，这些兵将到这里戍守个什么？
至于酒肆之中的老人，则对头天晚上的异常天象侃侃而谈。
质朴镇民依旧有条不紊的过着自己的平凡日子。那些自以为藏龙卧虎一般存在却是个个眉头不展，似乎隐约嗅到一丝迹象，却又晦涩难言。
黑脸娃娃猛然睁眼，只见自己侧躺在一叶孤舟漂浮在茫茫不见边际的湖泊之中。身旁尽是带茎无花的田田荷叶，头顶夏日炎炎。于荷叶深处的少年，却没有一丝燥热之感。那穿透荷叶斑驳洒落的日光，也被这无边绿色给温柔的暖暖的。岳元始茫然起身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兴许是睡的有些久了，犯着迷糊，脚步有些虚浮，带动小舟也跟着遥遥晃晃，湖面荡起层层涟漪。那荷叶竟然依次荡开一条路径。少年俯身抓住小舟边沿，待到稳住舟身，掬了一捧湖水拍打在脸上，使劲儿摇晃了下昏昏沉沉的脑袋。这才顺着那条荷叶拥簇的湖面路径。遥遥可见，有一个身影在湖那头，撑蒿行舟朝着自己驶来。
小舟驶近，岳元始这才发现那个身影出奇高大，一路顺水行舟如同背负骄阳，手中长蒿被他直立水中幻若天柱，可是少年依然看不清楚那骄阳之下的模样，只得一个迷迷糊糊的身形。那具身形作势一跃，朝着他的小舟跳了过来，少年抬头望去不见天日，黑影一点点朝他落下，他的心也随之仿佛被搁置一块又一块巨石，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武器包？我去劈学校，先生不知道，你一枪我一刀，轰地一声学校不见了。哈哈哈……”
熟悉的声音，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传来。那道身影凝滞在空中，抬手扣了扣脑袋，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片刻之后，转身落回自己的小舟之上，撑蒿行舟逆流而去，不过须臾之间消失在那水天一线。
黑脸娃娃，转头看向身后那片出水带茎无叶的朵朵荷花。自己若是置身一片绿色汪洋，那边便彷如红色的云海。一株株大若石磨的荷花，前拥后呼，左右比邻。那童谣之声还在不断传来，黑脸娃娃趴在小舟头，双手拼命划水，朝着那个声音驶去。
直到看见那个优哉悠哉，躺在小舟上手里正在揉拧一朵硕大荷花的虎头娃。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不觉眼角迎着阳光落下滴滴晶莹……
“没个正经，这又是什么时候胡编乱造的歌谣？若是被赵先生听到还不吹胡子瞪眼赏你几戒尺。”岳元始对着将莲花随手丢进湖中的周百杨说道。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从脑海里蹦出来了。觉得挺有意思，就忍不住唱了出来。”周百杨笑着答道，忽而神情落寞问道“元始这该不是黄泉路吧？你该不会是那索命的酆都鬼差变化然后来带我上路的？”
“想什么呢？你小子福大命大的哪有这么容易就一命呜呼。再说了，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小子没少干踩别人家菜地，追人家老母鸡的缺德事。”说完黑脸娃娃似乎想起了虎头娃拿着棍子驱赶老母鸡偷蛋，又被一只红冠大公鸡追着啄的狼狈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我？你不也经常上树偷李婶家的核桃，刘叔家的毛桃。还被那条看果园的大黄狗追着跑了半座山。”周百杨一番话下来两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阵阵，微风轻抚，这边荷叶在水面上缓缓浮动，那边荷花在水面上轻轻摆动。两个少年郎就在这红花绿叶青水潺潺的环境里，回忆那些琐碎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