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发如雪
新年一过,冬去春来。小草抽出新绿,树木拔出嫩芽。百花争艳,蝶舞蜂狂。唯有学堂那树鹅黄色的腊梅花,零落成泥,落花归根。九颗小脑袋趴在不高的院墙上,入目一片五彩斑斓,生机盎然。
“你们说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啊?”最先开口的是杨玄琴。
“何小财神,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找你老爹派人去省城打听打听啊。”竹竿冯平平接过话头。
“我那个老爹忙着开采金矿,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这会儿我能找谁?”何有道有些埋怨道。
“浮黎你能不能找黄司丞问问?”庄正看了眼黄浮黎的眼神撇了撇嘴转头看着岳元始继续道“不然元始找你爹问问养马官何大人。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总有些路子?”
“我老汉儿早出晚归的,我最近都待在百杨家里蹭吃蹭喝哪里能找到人哦。香深?”元始对着那个怯懦的小女孩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赶紧伸出双手一个劲儿的摇晃。
“看来我与先生的第一次见面遥遥无期啊!难不成要等到白发苍苍?”周百杨一句话顿时引来所有人的不善眼神。赶紧改口道“先生一定会很快回来的。”然后立马闭嘴。
“先生还说今年开春就要领我们去那座桃花山,看看那粉色桃花开满山的景象呢!”王雨歇突然想起这事儿。
九颗小脑袋齐齐下垂,长叹一声。
浮黎看了看远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地说道“先生一定不会失约的,先生从来没有失约。”
九颗小脑袋闻言又都抬了起来。
虽说没有先生教学,孩子们在新年过后总是有事无事就聚在学堂。临摹那一幅幅字帖,提笔泼墨作画,将那摆放在书架之上的书籍拣选三二用心阅读。当然这些书籍多是一些奇闻异事,山水传记,至于那些讳莫如深的百家著作没有先生的解读那就无异于天书一般。
相较于写字作画岳元始更喜欢看那些五花八门的书籍,有那江湖侠义,问道求仙,满目琳琅。周百杨大字不识几个自然就跟着元始一起。大的读,小的听。黑脸娃娃总是觉得自己讲故事没有那位过大年时候在酒肆说了两天书的老爷爷来的那么荡气回肠。不过后来不知为何,这个老爷爷也就说了两天便没了踪影。吕、雷两位爷爷对此也闭口不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岳元始应该是最遗憾的因为那说书先生讲的正是那个飞将军的事迹,而他和百杨又算是一群人中最不了解这个英雄的人总想多听一点。
“上回书说道,这飞将军挥兵直进三百里,斩妖不过枪点地。不料这妖族狡诈竟使出那调虎离山计,反朝无辜百姓挥刀而去。尸山血海,鬼哭神嚎,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中只见那素袍银铠,白马银枪,面如敷粉,唇若涂朱,仪表非凡,好漂亮的一个人物!诸位猜一猜这白袍将军是谁?”说书老人突然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高粱酒笑眯眯问道。
“切……”一时间台下嘘声四起,这么明显的剧情走向除了飞将军天神下凡还能有谁。
“没错,来人正是飞将军。只闻将军大喝一声:尽忠报国,妖族一日不除,大家一日不得安宁。随我一起杀他们个片甲不留。那些尚未身死的平民百姓个个响应号召拿起锄头扁担菜刀跟在将军身后,好个一呼万应,大将之风。此时只见不远处一中年男子黑袍加身拦住去路,戾气横生,满脸沧桑,胡渣一把,一身气势磅礴好个霸道人物。上山虎遇到下山虎,云中龙遇到雾中龙。诸位看官猜一猜,这又是何方神圣?”说书老人又一次卖了个关子。
不过相对上次而言这一次台下就是一脸疑问了,妖族千千万万这怎么猜。有猜是那妖帅的,也有猜是那七大妖将的,还有猜是那不曾露面的深山老妖的……
“不错。”老人一拍手里的木板大喝一声“正是那妖族七大将之一又号万人屠的妖将努尔烈烈!”老人抚须拍板。
台下一片哗然,然后不停问道“然后呢?”
吃着瓜果就着茶水的元始还有百杨两个也是听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跟着询问“这个努尔烈烈很厉害?”
看着响应如此激烈老人适可而止笑言“飞将军大战努尔烈烈,这一战飞沙走石,石破天惊,蔚为壮观。各位看官预知战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拍板一响。
众人无不拍桌子骂爹骂娘。但又忍不住往老人面前的白瓷碗里丢上一些碎银,还说道“老头子下午可别迟到了。我没来别开始。每次被你说得心痒痒,都像个思春的野猫子了。”老人点头称好“看官准时。”
唯有那守在柜台收酒钱的两个老人对视一眼,似乎做了什么决定。那天下午之后,元始就没再见过那个说书老人了。
冬易困觉,春易眠。傍晚时分,九个孩子打着呵欠,相互作别。街上不时有来回巡视的兵将,这些兵士大多都是年前突然进驻小镇的。一开始还有不少孩子大着胆子跟着兵将一起,有样学样迈着步子巡防。后来被家里大人狠狠教训以后,就对这些瞧着就挺凶神恶煞的士兵敬而远之了。
元始站在路口与百杨作别,虽然一天到晚都在他们家里蹭饭。不过晚上都是要回家的,其实简单的饭菜黑脸娃娃自己也会做,只是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老汉儿不放心,所以他才会到百杨家里蹭饭。
夜色就像一张黑幕卷起落日余晖那张金红色的珠帘,天地静谧。
迎面而来三个慌慌张张四下张望的兵士,嘴里絮絮叨叨骂骂咧咧。从黑脸娃娃身边走过。岳元始起初也没在意,随后皱起眉头回想刚刚听到的那些他认为是外地方言的只言片语。原本晦涩难懂的语言,这会儿用心思量竟然大概模糊知道了一些意思。
“……二公子狗改不了吃屎,我们都离开了,他还偷跑……”
“说话小心点。出了天大的事,二公子都不会伤到一根毫毛。你我可没有他那般本事和靠山。只是可怜了不知是哪家姑娘又要遭殃……”
“……终日和我们一起隐匿于队伍里面,他什么时候得空寻了一个……让他贼心不死……”
“……早市……早点铺子上碰见的……回来就一个劲儿念叨‘馒头香甜,美色更甜’……”
“别说了,赶紧找到他吧。这镇子容不得他胡来……我们都得陪葬。”
三个兵士匆忙离开后,黑脸娃娃一开始也没在意,回到家里,眼皮不住跳动,心里越发不安起来。他起身出门,一个箭步钻进旁边的巷子。在四通八达的小巷里穿梭,像一条乌鱼入水。他不敢多想,只是一个劲儿的加快步伐。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百杨家门口看到里面灯火通明的时候,也没有预想中的吵闹声,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但当他走到门口时候,看到地上猩红的脚印,黑脸涨的通红,牙齿忍不住打颤。一把推开门,那个印象里永远眼带笑意举止优雅的长娥姨,脖子上一条伤口淌着血液流到褴褛不堪的衣衫上,浸透一大片。怀里搂着那个虎头娃,一脸血污,时不时抽动一下身子……
元始一言不发,走进房间。手轻轻搭在妇人手上。 她有些慌乱,手一紧死死抱住孩子。抬眼见到黑脸娃娃,呆滞了一会儿这才惨然笑道“姨没事儿,小元帮姨把百杨抱上床。姨没力气,动不了。没事儿,会好的……”妇人伸手想要抹去黑脸娃娃的泪水却擦了他一脸血污。
元始从妇人手中接过百杨,后者奄奄一息。平放在床上,拿纱巾擦干净虎头娃的脸庞。又扶妇人坐起来帮她包扎,以前没少看他老爹给那些牲畜包扎伤口虽然有些慌乱,手法好歹也算正确。
“元始你帮姨把这个东西送到镇子上的庾吏司丞府,交给黄司丞让他来找我。大晚上的路上小心些,别摔着了。”妇人递给岳元始一块玉佩嘱咐道。
随后急匆匆起身奔向司丞府。妇人艰难起身,一点点挪步进屋坐在床前,伸手抚摸着一动不动的孩子的脸庞。哭花了妆容轻声一遍遍唤着孩子的名字“百杨,百杨,百杨……”
开门的黄浮黎,看到黑脸娃娃满头大汗,脸上还有一片血污,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扶他坐在门槛上。“给你爹,就说是长娥姨给的让他去百杨家找她。拜托了,浮黎。我还有事,先走了。”刚调整好气息岳元始就起身。
“发生什么事了?”黄浮黎问道。
已经动身的黑脸娃娃愣了一愣,转头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儿。麻烦你了,浮黎。”然后又开始一路狂奔,冲回家里,拿起那根虎头娃刚到镇子上时送给他的那把鱼叉。当时还说等来年开春就一起抽个时间回村子里插鱼钓大虾去。鱼叉是兽皮汉子用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大柏树,剥去树皮,取树木最中心也是柏树最硬的那段制作而成。鱼叉头还被汉子打磨了密密排布如同獠牙一般的倒勾,这样叉到哪怕再重的鱼也不至于被挣脱。
镇子外,那座山腰处有无名山涧的山峰是来往通行镇子上的唯一一条大路。黑脸娃娃,手持鱼叉一路飞奔,顺着山路一直前行,山路崎岖,唯有头顶淡淡月光照亮山路。要不是从小就上山下水野惯了,这会儿指不定都已经摔了几个跟头了。刚刚太急急忙忙,就没停过,呼吸急促紊乱。这会儿借着上山的时间冷静下来的黑脸娃娃呼吸绵长平稳,其实他这会儿的登山速度不比刚刚全力奔跑慢多少。只因这山路不知走过多少了,这会儿他就像一只灵巧的黑猫,脚步轻盈的跳动在山间小路。
一棵大树下,一堆篝火,火光摇曳映照着那张神色寒厉的及冠年轻人的脸庞。旁边三个士兵站在周围警戒不敢说话。对于这个喜怒无常的二公子他们可不敢惹,也惹不起。不说他的出身,就单单是他的修为,杀他们还不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一群废物,三个人连一个八岁孩子都控制不住。这下好了,那个小鬼不要命了,那个女人还能有顾忌?废物全她妈的是废物!”男子越说越气,伸手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直接刺入身边一个士兵的后背,穿膛而过。后者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瘫倒在地没了气息。“我不杀女人,你们难不成就以为我不会杀人了?看什么看,拖去埋了。放这边碍我眼睛。”
不远处的树杈上,一双黑色眸子死死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双手忍不住颤抖,但手里的鱼叉却攥的更紧了。突然风起,岳元始起身用力一跃,跳到临近的大树之上,落在树杈上时双腿尽量弯曲,减小了自身落下的重量。树枝不过摇晃几下声音细不可闻,树叶摇晃也不过就好像风吹一般。落定后又隐藏在树干后边,屏息凝神等着接下来的一阵风过。
年轻人,脱下头盔,卸下铁甲,伸展身体,如释重负后才躺下闭眼养神。春风阵阵,火光摇曳,年轻人猛然起身死死顶住旁边那棵大树。“哟,还有人追上来了。来者是客,这样藏头露尾不合拜访的规矩吧。”年轻人朝着那棵大树自言自语。刚刚他分明感觉到一股杀机从那里传来。不过半天没有等来回应,年轻人弯腰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棍犹豫了一下瞬间发力火光直直奔向那棵大树,眼神随之望去。突然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汗毛竖起,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本能地往后一倒。一根鱼叉错过他的头颅直直插在他的脖子上。年轻人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鱼叉那头。一个不过十来岁的黑脸娃娃,双手攥着鱼叉,眼神坚定死死盯着他。危机并没有从那棵嵌入燃烧木棍的大树袭来而是来自自己头顶。捂住脖子,年轻人看着眼前的黑脸娃娃,也不知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还是真就无所畏惧。怒极反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刚刚那三个士兵说的语言。
岳元始眉头紧皱,还来不及仔细思量其中意思。突然感觉自己似乎被开膛破肚,忍不住一口大血喷出。瘫倒在地,元始拿手触摸着自己的肚子,没有任何伤口,可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了一般。那个年轻人,毫不顾忌鱼叉上的倒勾,连皮带肉拔了出来,鲜血喷洒如柱也毫不在乎。他站在岳元始的身前,又用那语言说了一句话,眼中满是不屑。
这次无力反抗的元始仔细思量了一下,那句话自动跳入脑中。
简单的两个字————“蝼蚁!”
看着年轻人举起鱼叉,元始的脑袋里突然有好多画面一闪而过。鱼叉落下的速度好像很慢很慢,可他沉浸在那一幅幅画面之中,身体想动也动不了。
“百杨,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可以听懂这些山鸡在叫唤什么?比如你现在手里这只还在咋咋呼呼要啄你呢。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你说的我都信!想啄我是吧?”虎头娃找了一根草绳把山鸡的尖嘴绑了起来。
“百杨,你没老汉儿,我没娘亲。你说咱俩要不撮合一下长娥姨和我老汉儿?”
“这可不行,那我不成你弟弟了。不行,不行。而且我娘早把你当儿子看了,不过她喜欢大羿叔叔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岳叔叔就算了,名分而已,实际上我们不都有爹有娘的吗?我娘就是你娘,你爹也是我爹。”
“说的也对。百杨,有时候觉得你虎头虎脑傻里傻气的,有时候又觉得你怎么好像一个大人,什么都知道”虎头娃摸了摸脑袋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黑脸娃娃则是笑了起来。
“以后,老汉儿要是不在你身边了,你除了要照顾好自己,还要学会去照顾身边那些爱你的人。”
“老汉儿,你说什么呢?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你别吓唬我啊!”
“就想让你快点长大,别整天就知道钓鱼摸虾打山鸡。”黑瘦汉子喝了一口酒笑道,然后又摇了摇头声音很小当时元始没听清。这会儿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算了,你还是慢点长大吧,老汉儿还舍不得你长大!”
“这下,可以去找娘亲了。”鱼叉逐渐落下,岳元始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年轻人,突然止住身形。一股力量包裹着他,浑身上下只感到寒意阵阵,他确定自己的鱼叉再往下一寸,这具临时占用的躯体会粉碎不说,自己的神魂还有可能受到重创。收敛自己的杀心,那股灵力这才脱离他的身体游曳在他四周,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缓缓抬头只见一个比月光还耀眼的乳白色的‘止’字悬浮在自己头顶。
山间小路上,两个身影踏着宛如碎银遍地的月色缓缓而行。妇人徐娘半老,搀扶着身边的中年人。嘴里念叨“别生气,别生气。要不头发都该掉了。”
中年人满脸涨的通红嘴唇忍不住颤抖“滚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怎么做事我不管,但是他要是再敢违背承诺,那副字帖没有不说,我会拼了命再送他一副新的。”
年轻人面前的乳白色大字缓缓消散,顿时感觉松了一口气。不敢回头,拔腿就跑,恨不得这会儿直接摆脱这具躯体,远遁而去但是他不敢,他怕神魂一出,镇子上的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转瞬间就把他绞杀。
中年人,走到昏死过去的岳元始身边,伸手探查他的气息。片刻后起身,叹了口气。就那么遥望明月,负手而立。本是中年人模样的他,却在月色照耀下一头白发愈发显眼明亮。
发如雪,
鬓如霜。
赵先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