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说书人

    年关将至，小镇开始热闹起来。回乡省亲的人们络绎不绝，常年奔波劳累在外打拼，一年到头了才借着过大年的机会回一趟家。看看那些拄拐走路的老人或是蹒跚学步的稚子孩童，感叹生活不易，人生无常。家人一起围坐，简单的几道家常小菜，一壶老酒，漫无目的谈天说地就能让这些游子感动地鼻子抽搐，眼眶红红。

    真到了过大年的时候，走门串户，晚辈给长辈送礼，长辈给晚辈包一个小红包。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匆匆忙忙，小镇就从这寒冬开始跨向新春。

    放鞭炮，燃礼花，贴春联，年夜饭，守年关，逛庙会，走亲戚，拜祖先……过年总是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对于孩子们来说却只有四件大事无非吃喝玩乐。所以每个孩子应该都会期待过年，而不是像那些经历世事的年长一辈，反而有些害怕过年了。

    小孩子笑嘻嘻地给长辈拜年就能收下一把瓜子花生糖果和一份压岁钱。

    年青一辈乐呵呵被长辈拉着问长问短，不一会儿就脸色尴尬耷拉着脑袋。

    小孩子玩炮仗就能折腾出不少花样来，拿小铁盒盖住看能炸飞多高，丢入水听那一声闷响，还有插到干了的牛粪里一炮仗下去，炸出一地‘金黄’。

    年长一辈被七大姑八大姨拉着来往于各大酒肆茶铺，与那素未谋面的异性良人来一场场尴尬还不能失了礼数的会面。要不就是提着些许家中特产和两壶好酒去拜访那见过两面指不定就要成为一家人的长辈。

    小孩子呼朋唤友不过眨眼之间就能组织起一个七八人的玩耍小分队。

    年长一辈挤出时间寻友访伴最后至多可能也就三三两两围坐一起回忆旧时光。

    小时候都想快快长大，长大后最怀念那些渴望长大的小时候。

    镇子外一骑当先，身后跟着两千铁骑以及浩浩汤汤的铁甲步卒。为首那墨马背弓的魁梧男子正是被岳元始唤作活神仙的宝木王朝大将军韩大将军——韩良臣。妖族曾言华夏近千年来两人不除，妖族难有大作为。一位就是白马银枪，身虽未死却早已立像的岳武穆。另外一个就是这位墨马背弓在那华夏五十大军功册上，独占十三席的韩良臣。战功彪炳，可见一斑。

    军队于镇子外的山脚岔路开始分兵而行，五支队伍各自有一人领兵前行。行军之时，马不嘶鸣，士卒无言，只闻铁甲铮鸣，马蹄笃笃。韩家军治军严厉，军法森严，可见一斑。

    骑着青牛，在山路上悠闲晃荡的中年道士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时今日这般觉得过年，真是好日子。以往甚至觉得来庙里的烧香的人多了，那些心声愿望一股脑儿涌出来的时候他还会有些烦心。无非就是一些世俗追逐的功名利禄，福禄寿喜……但是今年当他还有闲心听这些平时随意自在，逢年过节才会烧香拜佛的香客的心声愿望之时，没来由感慨良多。

    至少比起那个一言不合撸起袖子就要‘讲理’的黑瘦汉子，这些琐碎的心声愿望也就显得轻松惬意许多。胯下的青牛最是明白主人的心思，更是感同身受，哞哞叫着。

    青牛晃悠着蹄子，时不时摆动牛尾，驮着中年道士，竟是一步一步临空飞奔，一头扎进蓝天白云间，天地间有那飘渺仙音如梦似幻————

    “……静胜燥，寒胜热。清净为天下正……”

    中年道士傲游天地之时，一支军队不动声色间就在整座高峰山各个地方安营扎寨。偶有香客瞥见，这些满脸沧桑全副武装的兵将，也都悄悄躲开，还得捂住好奇孩子的嘴巴免得祸从口出。尤其看到那竖起的军旗上那个大大的韩字，这些上山的凡夫俗子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了。更别说下山以后与谁唠嗑两句，指不定就是泄露军情的大罪。

    那个悠哉游哉游历天地的中年道士，回到自己这早已被鸠占鹊巢的一亩三分地的时候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岳老三最近则是早出晚归忙个不停，连孩子没有时间照看。岳元始就被丢到百杨家里蹭饭。那位名叫长娥的妇人倒是深居简出，正好带着两个孩子。那个兽皮衣的汉子也在前两天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说有事要做。最后站在门口的时候，大羿看着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的虎头娃，笑着放下竹弓，弯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虎头娃见势摩拳擦掌，几个箭步从汉子身上飞过。然后哈哈大笑，孩子的快乐和忧伤总是来的快也去的快。汉子起身又望了眼大门，最后背着竹弓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也不再言语就此离开。

    君不知，门内十指相扣祷神明。

    何有道无疑是众人中最开心的一个。何大财神爷在镇子外边找了一批人开采矿石，经常都要过去勘察进度。一来二去，觉得麻烦。索性就在那边撒钱平地升高楼，修建了一处别院。这回家的时间就更少了。没了这个喜欢拽文弄墨的假读书人一般的老父亲，何有道觉得自在极了。出门再也不用被强行塞一袋子黄白之物，也不用一进门就被家仆环绕。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般自由。方脸的何大财神爷则是每天对自己的宝贝儿子心心念念，似乎半点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想法。

    高峰山脚那处湖泊的老人，眯眼看了看山上的寒光铁甲，起身抖了抖手中的翠黄竹竿。湖面掀起惊涛飓浪，原本就有些阴暗的天空这会儿更是狂风又起乌云盖顶。竹竿儿猛地往下一坠，老人抚须而笑“可惜那两个龟儿子不在这里，不然让他们看看我钓的这条大鱼，以后还不得撅着屁股求我教他们。来吧，小伙计。我可等你好久了!”老人持竿往后用力一拽，惊涛骇浪之中一道金色光芒直接被扯出水面，抛向那密布的乌云之中。电闪雷鸣之间，只听的一声咆哮响彻天地，那如同黑色岩石般厚重的云层突然被一只爪子撕裂开来，光芒万丈重临人间。

    “鱼跃龙门，好兆头！”老人身形消失，天地重归安宁。

    九重天上，躺在青牛背上小憩的中年道士突然被一股力量打落回山顶，看了眼那远去的金光觉得憋屈。然后又注意到那站在老君像前的魁梧男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没完没了了……我这为时不多的逍遥啊！”

    京城相府。中年男子单手负背站立大厅之中，绯色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束以大带，再以革带系绯罗蔽膝，方心曲领，白绫袜黑皮履。腰悬玉佩，腰旁挂锦绶，花纹繁琐。戴进贤冠，方顶形，后垂披幅至肩，冠顶一侧插有鹏羽，冠后簪白笔，手执笏板。男子身后的庭院内匍匐贴地跪着几十号人，大多是那年逾古稀的老人。每人身侧左边还摆放着一本无名书册，右边摆放一只酒杯，盛满晶莹剔透的好酒。这些老人不敢抬头看这位身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年男子，却忍不住时不时左右瞥了眼这本书册以及那杯琼浆玉露，内心震荡。

    “飞将军战功显赫，理应受万人敬仰。各位老先生平日里也时常有说过飞将军的事迹，怎么难不成我这编撰的飞将军的军功录有作假不成？才让各位老先生噤若寒蝉不敢吭声？”中年男子轻声细语。跪倒在地的老人各个身体微颤不敢言语只是头更贴近地面。“平时喝上一两壶劣酒，就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会儿奇了怪了，御酒都摆在诸位面前了，却没有一人饮酒然后怒拍一尺木，来一句:上回书说道……”

    等了半天，还是没人答话。中年男子怒然转身，将手边的酒杯砸在地上吼了一声“都哑巴了？”

    门庭之外几百军士闻言悍然拔刀怒喝一声，气冲云霄。

    伏地老人们只觉得肝胆欲裂，面面相觑。然后只见一位老人一把抓起左手边的书册慌忙放入怀中，跌跌撞撞起身出门。见势不少老人也都抓起书册，紧随其后。不过片刻，丞相大人脚前剩下不过十余人。

    “那我就请诸位老先生饮一杯！”中年男子又变作那乐呵呵的恭敬模样，弯腰摊手作请。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老朽这辈子大话说了太多，活该如此下场。哥几个，我打个头，你们再来书接上回。”

    “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个好故事，却被人逼着说。嘴长我身上，我要拿来说书还是拿来喝酒还不得我自己决定。”

    “无情岁月紧紧催，有限光阴去不回，人生难得几回醉，管他是是与非非。喝……”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青史几行名姓，北氓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什么龙争虎斗。”

    “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天，蜜饯黄莲终需苦，强摘瓜果不能甜，好事总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说书人说书上人，贪杯者贪杯中酒。秦丞相留给后人评说，老头子今日先行贪杯。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没有看客拍手称好，也没那嘘声四起，唯有同道中人十余，相府中庭，响起豪迈笑声。片刻以后，四下安宁。

    至于那些裹挟无名书册的老人，出门各自踏上一辆马车由数十精兵领着远游四方，去讲诉那些荡气回肠，曲折离奇的武穆轶事。

    小镇上有一处酒肆，平时多是一些悠闲老人的聚集地。酒肆掌柜的是那下得一手臭棋的吕、雷两位老人。老人开着酒肆说就是给镇子上的老家伙们找个地儿唠唠嗑，下下棋或者赌上两把。酒水都是买自许家酒铺，自己添了二钱明码标价，算是收些辛苦费。还明言道:如果有只贪杯者可前往许家酒铺，就别到这边找吃亏。

    酒水时常都是由几个同龄孩子送过来，每次两位老人都会腾出一张桌子给几个小家伙摆上一壶茶水和一桌子的花生瓜子，算是跑腿费了。周百杨第一次跟着岳元始和许香深，庄正他们送酒过来。瞅着一壶茶，不由摇头“吕老头和雷老头也太抠搜了吧，让我在酒铺里面喝茶？不上一壶好酒？”

    “你能喝多少？还一壶？不怕回家被长娥姨家法伺候？”岳元始嗤笑道。

    “人送外号千杯不醉就是我了。”虎头娃竖起一根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道。

    “这个吹牛吹上天的是你们的新同窗？”吕姓老人放下一碟瓜果笑着问道。

    “是的。吕爷爷。不过赵先生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所以现在最多算是半个同窗。不过百杨和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他就是说话有些虎头虎脑没有其他意思。”岳元始起身双手接过这些碎嘴零食出言答道。

    “哎，小看吕爷爷是不是？我怎么会跟一个黄毛小子计较这些。既然是跟黑脸娃娃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那老头子我得给他单独备一份好东西。”说完就从袖中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只见原本空荡荡的杯子在老人手腕晃动之下竟然有那血红色液体从杯底流淌而出，不一会儿就是一满杯。“这杯东西呢是果汁，由西方特产的水果葡萄酿造的酸甜香醇。其余几个小家伙都没尝过，便宜你了。试一试？”吕姓老人晃动手中的夜光杯。虎头娃也不客气伸手接过一饮而尽，转瞬间一张小脸通红，还没来得及豪气干云两句啪嗒一头倒在桌子上。

    “果真千杯不醉，一杯就倒啊。”吕姓老人收杯回袖，抚须而笑。几个小孩子只能暗自替百杨祈祷。希望这个出了名锱铢必较的老爷爷就此作罢，不然以后有他好受的。

    岳元始背起不省人事的百杨起身准备离开，虎头娃这个样子他也没了留下来听那些老人说些山长水短的闲话。

    “元始，过几天我和你雷爷爷的一个老朋友要在酒肆呆几天。我看你平时就喜欢听我们这群老家伙讲些老掉牙的俗套故事，那个老家伙可是靠着一张嘴吃饭的。到时候你和几个小崽子都过来给他捧捧场，那老家伙好面子的很。”吕姓老人说道。

    “哦。知道了。这个老爷爷是说书人？”

    “说书人？说个屁的书，就是道听途说一些神仙故事。不过你应该会喜欢。”吕姓老人说完就被一旁的老人拉着去主持公道，说什么对面的老爷爷耍无赖要悔棋。吕姓老人顿时一身正气，大义凛然走过去“落子无悔，这个道理都不懂怎么下棋。来来来，让我来！”四周老人闻言一哄而散。

    看得岳元始喜笑颜开，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像一本书，有的人刚刚开篇，平平淡淡素然无味；有的人刚入中段，浓墨重彩引人入胜；有的人书至结尾，大起大落喟然长叹。而每个人又都想做那说书人，把自己身边这些形形色色的书本，如数家珍，信手拈来，每每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

    “我有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