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幽愤诗
山涛走后,嵇康枯坐许久,叫道:“来人。”
嵇康在民间名望极高,狱卒对他还算客气:“嵇中散,有何吩咐?”
“烦请给我取些纸墨笔砚来。”
狱卒眼晴一亮,嵇康的诗文在民间很受追捧,但有新作问世必能卖出高价,应得很痛快:
“嵇中散稍等,马上就来。”
狱卒一溜小跑把东西取来,取的还都是上好之物。
狱卒放下东西后,也不离去,站在嵇康身后看着。
嵇康略一思虑,挥笔写下: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緥。
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忧肆妲,不训不师。
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
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曰余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
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
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
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
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
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
咨予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寔由顽疎。
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
实耻讼寃,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
澡身沧浪,岂云能补。嗈嗈鸣鴈,奋翼北游。
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
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
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祗搅予情。
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生三秀。
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
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
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狱卒识的字不多,嵇康所写大多数看不懂,用看神仙的眼神瞧着嵇康,怪不得嵇中散在民间声望高,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写了这么多字。
嵇康吹干上面的墨渍,递给狱卒:“拿去烧了吧。”
狱卒惊道:“烧了?”
刚写完就要烧了,脑子有病吧!
嵇康点头不语。
狱卒赔笑道:“这么好的文章烧了可惜,不如赐予小人吧。”
嵇康摆摆手:“随你。”
他一腔郁闷无处可解,写几个字排遣心中抑郁,是烧是留无所谓。
狱卒大喜,恭恭敬敬给嵇康行了一礼,生怕嵇康反悔,风一样退了出去。
下了值,狱卒来到天门街,这里聚集着许多售卖文房四宝的商铺。
狱卒寻摸半天,找了间最大的门面致远书局,走了进去。
他刚下值,尚未来得及换衣,伙计隐蔽地抽了下嘴角,挤出个笑容:“大人想采买些什么?”
狱卒的身份显然够不上‘大人’二字,伙计常年迎来送往,深明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这些差役披着官衣极是难缠,伙计不愿给东家惹祸,故意抬他身份。
狱卒很受用,问道:“你们这儿收诗吗?”
“诗?”伙计讶然地看着他,心说,您……也会写诗?
大概伙计的眼神太过明显,狱卒脸腾地红了,解释道:
“不是我写的,嵇中散写的,要是不要,给句话。”
嵇康被下了大狱,满城皆知,伙计明白了,眼前这人是牢头,想必嵇康在狱中有了新作,被眼前之人得了。
赶紧答道:“要的,要的,大人稍后,小人去请东家。”
嵇康是名人,他写的诗要价低不了,伙计作不了主。
致远书局的东家正在后院盘帐,听说狱卒来售嵇中散的诗,立时来了精神,几步来到店中:
“大人有嵇中散的诗?”
狱卒得意地拍拍胸脯:“当然。”
“可否先给草民一观?”店家要先看货后议价。
狱卒略一犹豫,痛快地拿了出来。
店家经营书局,鉴赏能力比寻常人强了不少,又知嵇康蒙冤入狱,显见这首长诗是其抑郁之下所作。
“大人,这诗售价几何?”
狱卒伸出两个巴掌,店家眼神猛缩,狱卒看他神色,缩回一手:“五……五金。”
一首诗卖五金,不可谓不贵。
若是寻常小店不一定会买,致远书局是城中最大的书局,店家见纸上墨渍,估摸这诗刚写出不久。
他见过嵇康的笔迹,确定是嵇康亲笔所写,价值自然不同,笑道:“好,成交。“
狱卒见他应得痛快,后悔卖少了,想说反悔的话又说不出口。
寻思一张纸就卖出五金的价,回去好好伺候嵇中散,没准还能再得些银钱。
狱卒走后,店家吩咐伙计:“赶紧印出来,多印些。”
第二日一早,致远书局刚开门,两个伙计就在店门口叫卖上了。
“嵇中散狱中新作《幽愤诗》,五个铜板一份。”
致远书局东家自行给诗起了个名,想着嵇中散蒙冤入狱,定然心情不佳,幽愤二字为诗赋名最为恰当。
“快来看啊,六如公子新作……”
……
嵇康蒙冤入狱街知巷闻,听说是六如公子狱中新作,大家争相购买。
“给我来一份。”
“给我,给我……”
两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不到午时,全城皆知嵇康在狱中作了首《幽愤诗》,就连司马昭的案头都躺着一份。
司马昭看完,一拍桌几,怒道:
“好一个‘民之多僻,政不由已’,我司马氏制下,百姓就民不聊生?‘匪降自天’,这个匪指的是谁?‘理弊患结’,又说的什么,我司马氏制下就政事不明?他还想‘庶勖将来’,他做梦!”
钟会拿到诗,笑了:
“嵇康竟敢暗讽司马氏制下政事不明,民不聊生。还想采薇山阿,永啸长吟,真是痴人说梦!”
山涛看完,眼前发黑,叔夜啊叔夜,你既知自己心性偏执,何苦把什么话都说在明面上。若不是你过于耿烈,何至于此。
阮藉、向秀、阮咸、刘伶、王戎拿到诗后,反应各不相同。
刘伶、阮咸为人狷狂,大笑:“好一个‘托好老庄,贱物贵身’,说出我等心声啊。”
王戎出身琅琊王氏,世家子弟等级观念极强,对嵇康落入粗鄙的狱吏之手极为不满。
诗中所写‘对答鄙讯,实耻讼寃’道出了他的心声,那些粗鄙的狱吏哪配审问叔夜这等神仙中人,真是岂有此理!
只有阮藉、向秀忧心忡忡,阮藉年轻时也曾狷狂过,随着年纪的增长有所收敛。向秀则自幼家贫,养成了不与人争锋的圆滑性子。
二人摇头,叔夜啊叔夜,值此危难之际,你还如此棱角分明,可怎生是好!
通篇看这首诗没什么问题。
前段写了他幼年丧父,由母兄抚养成人。由于母兄慈爱骄纵,养成了孤傲不受约束的性子,成年崇尚老庄固守本心。
中段说他识人不明交友不慎,轻信奸人以致身陷囹圄。
后段,写对未来生活的规划和期望,虽身处牢笼,却不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错就错在,他借自己的遭遇,暗讽司马氏制下的黑暗,以及不愿同流合污的高远志向。
《幽愤诗》成了坚定司马昭除去嵇康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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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这章摘抄了大篇幅的《幽愤诗》,为免大家说我偷工减料,下午还有一章。祝女同胞们节日快乐!……不知道看我书的有没有女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