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东堂论史
公元260年初春,诺大的洛阳魏宫一丝儿春意都没有,显得极为空旷冷肃。
几只飞过宫殿上空的乌鸦,落下几声不太招人喜欢的呱呱声增添了魏宫的死寂。
宫殿里燃着的火盆和在亭阁楼宇间穿梭的宫奴宫婢,让这死气沉沉的魏宫显出几分生气来。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长廊一侧,二人闲适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走着,大的清雅飘逸,小的稚气可爱,这二人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
细看二人,年长的二十五六岁,身材欣长,面带病容,身着一件青底灰边棉长袍,头发用木质发箍束着,看上去普通至极。留神注意看他,发现他的腿有些跛,虽然他尽量让自己的行止好看些,还是让人心生惋惜。
小的四五岁大,身着暗红色绵缎袍服,头发上戴着精巧可爱的发冠,腰间挂着一串儿颜色各异的珠子,随着孩儿童身子的晃动发出轻微地撞击声。
孩子白白嫩嫩,大大的眼睛清澈透亮煞是可爱。他拉着青年人的手,时不时看向青年人的目光满是崇敬孺慕之意。
二人走到一间宫殿门前停了下来,殿外两名侍者见到他们,身子躬得更低了,正要开口,青年人摇头示意他们噤声。
侍者点点头,身子朝两边让了让。
青年人拉着小男孩朝里走去,这里是少东堂,是魏帝曹髦的书房兼议事厅。
进门是一个空旷的大厅,上首布置着阔大的龙首坐床,下首两侧摆着一溜十来把官椅。
左侧门口站着两个侍者,见二人进来,露出讨好的笑容,躬身一礼没说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过了这道门,里面还有一道门,两门之间放着两个硕大的火盆和一个烧水的小火炉,这样左右两侧的房间既可以进些暖气,又不至熏着贵人。
最里间是少东堂最核心的地方,青年正要和小男孩进去时,从里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众卿以为,夏朝中兴之主少康与汉高祖刘邦,孰高孰低?”
青年人听到这句话,脚步猛地停了下来,小男孩止步不及往前窜了一下,见青年人不走了,不解地看向他。
小男孩儿素日乖巧,虽困惑却什么都没说,乖乖站在边上没作声。
少东堂正位上坐着一位刚及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头上束着金冠,一身黑底红边绣暗花的朝服外披着同色系镶金线大氅。
他,锐气逼人,身量结实健壮,眼眸扫过殿内诸人,眉宇间尽是急切的探究之色,身后站着个伺候茶水笔墨的小侍。
小侍眉眼通透,他注意到主子的手时松时紧,小侍伺候主子好几年了,能看出主子此刻很紧张。快速扫过殿里的人,三位都是官居三公九卿的贵人。
小侍是贴身内侍,几位大人都认识,三位都姓王,却不是出自一家子。
一位叫王经,寒门小户出身,能力出众,得了驸马爷任恺的保举,苦心经营二十载,一路升至尚书一职,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寒门派代表人物之一。
一位叫王沈,太原王氏中人,与琅琊王氏同宗,官居侍中。
小侍的目光在王沈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相比王经,主子更喜欢这位王大人,他常听主子管他叫文籍先生,时常跟他谈经论典。
小侍的目光看向堂中另外一人,王业,散骑常侍。
小侍面上现出一丝儿不屑,堂中三人,王经靠的是自身能力,还有得了贵人的青眼攀至高位,王沈靠家族名头和自身修养,这位王业王大人……靠的是抱王沈大腿。
王业虽也姓王,可既不是琅琊王氏中人,也不出身自太原王氏,他来自江南王氏小家族,是太原王氏的分宗。
太原王氏在魏国尚且不能挤入十大世家之列,更何况王业这种江南小族了。
他在朝政上看王沈的脸色行事,王沈说东,他绝不敢说西。
小侍再次瞟向主子,自主子问完话后,殿内静得可怕,三位大人都不说话。
主子的脸阴得能下雨,浑身散发着迫人的气势,小侍吓得缩了缩脖子,身子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尽量减少存在感。
尚书王经沉吟半晌,打破沉默:
“陛下,臣以为夏帝少康更高明些。”
可算有人说话了,小侍松了口气,偷眼瞧向主子—魏帝曹髦,果然,主子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曹髦面带喜色,问道:“为何?为何夏帝少康更高明些?”
王经恭声道:
“夏帝少康能忍,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暗自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一举成事。汉高祖刘邦开创基业,有勇有谋,可夏帝少康除了勇谋之外,坚忍是他能成事的重要原因,臣以为夏帝少康更高明些。”
能爬到王经如今的位置,说他忠厚老实是在贬损他。在如今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下,一介寒门子弟爬上尚书之位,岂是忠厚老实的人能办到的,此番作答,他话里有话。
曹髦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王沈、王业二人:“二位爱卿有何高见?”
王业看向王沈,他既会抱大腿,当然是心思灵转之人,皇上问他们这个问题,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沈斜了王经一眼,清了下嗓子才道:“臣以为,汉高祖刘邦更高明些。”
闻言,曹髦眼中的晦暗快速闪过,微笑道:“噢?王爱卿有何高见?”
小侍见主子没称呼王沈文籍先生,知道主子不高兴了。
王沈根本不看曹髦的脸色,回道:
“汉高祖起于布衣,用三尺剑锋取天下仅用7年。虽不修文德,却性子明达,手下汇集众多能人智士,而且好谋能听。
夏帝少康不过是沾了祖宗基业的光,虽被篡位,祖上遗留下来的旧臣仍在,无论朝野民间,夏帝少康都有很多或明或暗的力量支持他。
汉高祖是赤手空拳打天下,就这一点夏帝少康就不能比。臣以为汉高祖比夏帝少康高明太多了。”
曹髦不动声色,看向王业:“朕的散骑常侍也这么看?”
散骑常侍是皇家顾问,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若不是王沈大力举荐,王业未必能得到散骑常侍的位子。
王业快速扫了王沈一眼:“臣……跟侍中大人的看法一样。”
曹髦眼中的失望更甚,他坐上这个位置6年了,若不是当年司马师废了哀帝曹芳,皇位根本轮不到他来坐。
他是文帝曹丕的庶长孙,自古嫡庶有别,曹家嫡子嫡孙一大堆,扒拉着手指头数都数不着他。
他能被选中,一是因为父亲东海王曹霖已死,他们这一支儿势弱。
再就是郭太后担忧立了跟曹方一辈儿的人,她这个太后当不下去,他又年幼,这才选中了他。
可他一点儿都不感谢郭太后和司马师,特别是司马师!
他坐上皇位的时候已经14岁了,生在皇家,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初时,他是极高兴的,谁不想当帝王呢?!
时间长了,他慢慢明白他是傀儡,司马家的傀儡!!他这个帝王能干的事不多,在朝堂上摆摆样子、在诏书上盖个戳子、附合一下司马老贼……
刚开始,他对朝政一窍不通还不觉怎样。
时间长了,他受不了了,司马老贼专权跋扈步步相逼……他忍不下去了。
他想反抗,他要反抗,他要夺回属于他、属于曹家的权力,绝不能任由祖宗基业被司马家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