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回宫
07回宫
时隔已久，终于又一次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林竹倾颇有种恍然隔世之感。过去带祁安、祁洵溜出宫外时，也逛过这条街，快十年过去了，这街上嘈杂不减。
其实，那次偷溜是崇安帝的授意，意在让两个皇子感受一下市井的民间百态。
崇安帝初继位时，大钦风雨飘摇，民不聊生，而此时，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那时尚在变法期间，林竹倾一手一个地拉着两个孩子，看着一派繁荣的混乱画面，听着无数交杂的吵闹叫卖，只觉一时心潮澎湃。
他费尽心力去变法，不就是为了创造出如是的景象么？而他手里牵着的大钦的未来，同样也将是新兴的、年轻的，充满希望的。
不过对年纪尚小的祁安和祁洵来说，自然眼里只有那些宫里没有的新鲜玩意儿，玩具、挂饰、还有那半透明的中空立体的糖人，这两个金尊玉贵的皇子觉着好看，吵着闹着要买，举在手里嘬地啧啧响。
这吹糖老汉的小摊竟还在，见到那一个个形态各异的饱满糖人，林竹倾突然冒出个荒诞的担忧：祁洵这是把自己当糖人在翻来覆去地撮么？可是，他会不会在某一天，就被祁洵给撮化了咽进肚里去？
额……怎会生出这种想法？林竹倾正暗恼着自己的不着边际，便听见祁安指着前面道：“相父，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会解决的……”
林竹倾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竟正是自己的林府！
他疾步走过去，竟看见林府门口乌乌泱泱地跪了一排人。
“唉，再过三天第一条新政就要被废了吧。”
“是啊，那么多人在林府前跪了那么多天，也没什么转机啊……”
林竹倾心中大骇，连忙问二人道：“大娘，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啊？后生你没听说吗？这都好几日前了，皇上要颁布新的新政，每过一旬，就废除一条先前的新政——告示都贴在城头了。“
“什么？！”林竹倾脸色骤变
“是啊，你说这新政好好的，改它干什么呢？“
“可别是要恢复旧制吧。“
“先前还有去朝廷请命的，只是皇上一意孤行，现在全去林府门前跪林公了。”
林竹倾心脏一抽：“林公？林公不是已经辞官了么……“
“唉，辞官了也能再出山吧，现在能拦住皇上的，也只有林公一人了！“
“可是——“林竹倾朝林府的方向眺去，”林公他根本就不在林府里啊。“
“这不是林府管家的说辞么？林公大概只是不想出来管这件事吧，就只剩三天了，第一条要废的就是新田法，这下不知得有多少人要吃不饱饭了……“
这算是什么？倒计时？还有所言“新的新政“，他之前也没见祁洵弄过这些啊。林竹倾抬头看向周围的百姓，他在民间虽有声望，却也没到这个程度，估计唯有林公可以救世的言论也是祁洵散播出去的，他这时候倒是晓得如何利用舆论的造势。
林竹倾胸中被愤懑苦涩种种情绪塞足填满，翻卷着几乎要涌到喉咙口，又被他用力咽下：“大娘，你们别担心了，新政不会废的。”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祁安面前：“这就是你说的不想我心烦的事情？”他在祁安心虚的目光中硬压下发作的冲动，“街上人多眼杂，去林府说吧。“
林府有一扇不为人知的侧门，过去是为了方便崇安帝偷偷潜入给他留的，如今却是不足为人道也。林竹倾带着祁安绕过林府门口的人群，从侧门进了去。
“你在长宁殿是如何答应的，会替我好好看顾着陛下——”一到府中，林竹倾立马兴师问罪起来，“呵，别说看顾了，祁洵做了这种好事，你甚至还特意瞒着不让我知道！”
“祁安，你到底在想什么！”
“相父，我会处理的。“祁安急急争辩道，”你别去掺和，我有办法，我去找陛下说……“
“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和陛下在过去有过约定……具体的不太好和相父说，但应当是有用的……“
“怎么不能说了？可别是再说了敷衍我的！“林竹倾一哂，”没听见么，陛下谁都不听，一定要我去说才管用！“
“那相父准备怎么做？”祁安问，“回宫去？”
“不然呢？“
“我就知道相父会这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让相父知道！”祁安像是个闷声的炮仗被点燃了引线，忽地大嚷起来，“不然，要我眼睁睁地看着相父再把自己送上去供陛下亵玩？“
“那不是正好么，“林竹倾冷笑一声，”你与其在这里想尽办法留我，不如趁现在把我交给祁洵，也好借此同他商量商量，能不能换个共享的机会！“
“呵，明明是我救相父出来，明明我一下都没有碰过你吧？祁洵呢？强迫你的也是他，要废新政的也是他，结果，被骂的反而是我，最后得到你的反而是他！”祁安越说越气：
“就因为他是皇帝？”
“慎言！“林竹倾叱了一句，阴沉着脸色对上祁安的目光，”是，就因为他是皇帝，就因为政令都是他颁布的，就因为他是掌控着我们所有人的主子。“
赶走了祁安，林竹倾找到管家：“同外面的百姓和陛下的眼线去通报一声，林大人回来了，会管新政的，明日就进宫相劝。“
说完，他兀自回了主屋，反锁房门，从盆栽底下拿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又从橱柜里的抽屉的深处拿出个精美的木匣，拿钥匙一把把地打开。
最后开出来的，是一块鱼形的玉坠。羊脂玉的成色极佳，触之温润，通体设计巧夺天工，鱼身花纹繁复，而那分叉多支的鱼尾，俨然雕成了朵盛开的木槿花的形状。
他提起坠上的细线，低下头，反过双手将玉坠系上，两指勾开衣襟，将这块小小的硬物放入，贴上心口的皮肤。
这是崇安帝留给他最后的一件遗产。
上次他未设防，故而没将这玉坠贴身携带。而这次，他知道，自己大抵是去了，就回不来了。
林竹倾翻出过去的官服，一层层地换上，同管家大概交代了下，回到房里，在窗前坐了一整晚。
次日，天光微亮，他便起身往宫里去了。
在一众官员惊讶的注视下，林竹倾面朝早有预料的皇帝，直直地跪下双膝，深深地弓下腰，将额头抵在地上：”新政不可废，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下跪的姿势让全身的血液涌到了鼻腔和脑壳，林竹倾半睁开眼，并看不见上头的天子，只能看见深色的木地板，和地板上弯弯绕绕的木头纹路。
不知过了多久，祁洵沉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相父都这么说了，朕自然是要听从的。“
众多官员抬手移脚的动静通过木地板传了过来，把那轻微的悉悉索索声放大到格外清晰的程度。祁洵的话一出，压在百官头上的那股沉重的气压一下子散去了，但林竹倾不然，祁洵没有发话，他就得一直伏在地上。
祁洵声调平静，继续道：“林卿快快请起。“
林竹倾这才缓缓地直起上身，干净的袖袍擦过干净的地板，用那枕到麻木的手臂硬撑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起身子，僵硬地弯腰，作揖，道过“谢陛下“，方才抬起眼暗暗观察皇帝的反应。
祁洵不知什么时候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在远处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手，作虚扶状。
林竹倾站回原位，祁洵也坐了回去，依旧是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林爱卿——还有其他事体么？“
林竹倾道：“臣此次外出就医，顽疾得愈，精神倍感振奋，故有一不情之请，求陛下复臣官位，臣愿常伴陛下身侧，为陛下尽臣此生微薄之力。”
祁洵道：“这相位朕一直空置，就是给林卿留着呢。”
林竹倾回：“谢陛下恩典。”
祁洵又道：“诸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无事便退朝吧。“祁洵垂眸看向林竹倾，”林爱卿留在此处，同朕商议下近来事务。“
其余官员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待大殿里除他与祁洵便再无他人时，神出鬼没的苏公公如飘荡的鬼魅一般，无声地关上了殿门，吞下半殿的日光。
祁洵从高台上下来，目光沉沉，风雨欲来，逐渐走近的身躯挡住了透入的阳光，迈步的动作缓慢，如同行走在泥泞的流体中，每走一步，都挟着翻卷的浓厚阴云而来。
林竹倾迎着这股强烈的威压，慢慢抬起头，先发制人地扬手打了祁洵一巴掌！
“我从没想过，你会是如此荒唐！“他用了十足的力气，祁洵的半边脸颊顿时红了一片，
祁洵在原地怔了一瞬，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肿痛的脸颊。
林竹倾继续道：“为了你的一己之私，你居然对新政动手！你这个皇帝是怎么当的！“
祁洵渐渐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看着发怒的林竹倾，嘴角一点点地勾起，露出天真无害的笑容：“新政不愧是相父和先帝的结晶，相父果真在意得很呢——“他牵过林竹倾的手，将微蜷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展开，亲吻他柔软的掌心，”相父的手打疼了么？“
林竹倾的手指抽动了下，祁洵弯下腰，将那半边被打的脸颊贴着林竹倾的手心来回磨蹭，抬着双眼看他，笑容愈发明艳：”朕可是被打得很疼啊。“
“威胁我？”林竹倾冷笑，“我教你的为君之道，你都忘了吗！”
“我记得啊。“祁洵作不明觉厉状，“朕不是说了么？朕会当个明君，前提是——“他舔了舔唇，”相父留在朕身边。“
”所以，你就把你祁家的江山国本，当作和我赌气的筹码？“
“都说皇帝是天下之主，呼风唤雨，“祁洵笑道，”朕日日起早贪黑，这皇帝当了，也该有些小小的特权好处吧——“他”扑哧“一笑，”相父可别再骂朕了，这话可是父皇说的。“
“祁洵，你有没有想过，这出一闹，百姓只会对我感激涕零。我摄政的年数几乎等同于你的年龄，若是我有反心——”林竹倾抬起一手，隔着衣袍攥紧了胸前玉坠，“你的皇位，真的还坐得稳吗？”
一阵天旋地转，林竹倾被衣衫大敞地摊开在龙椅上，视线突然一片昏暗，是祁洵站立的身躯投下的深色阴影。
“相父，我早就说过，你就算要这天下，我也会双手奉上。”祁洵覆身而上，“我所要的，不过是你一人罢了。”
林竹倾怒骂：“祁洵，你这个混账！“
【略】
鱼形玉坠从扯开的衣襟里落出，被祁洵疑惑地拿起：“相父，这是什么？”
“别乱动。”林竹倾诌道，“是我外出期间求来的护身符。不能离身。”
“哦？相父什么时候还开始信这些东西了？”祁洵撇了撇嘴，将它放了回去。
荡在胸口的玉坠像是风浪里的一叶孤舟，一下一下地被颠起，又重重地打落在林竹倾身上。祁洵埋下头将其衔起，渡到林竹倾唇间：“自己咬好。”
林竹倾嘴里咬着坠子，再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仰起脖子瞪着祁洵。
祁洵眯起眸子，露出微笑：
“相父真乖。”
ps：小皇帝有一点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