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那就让他死掉好了~
送走了石晃, 凌湙看着天色,便没再往城南那边去,而是派了虎牙跑一趟, 去跟老秋族长说他明儿再去, 守窑辛苦,让蛇爷给虎牙收拾了一框吃食带去, 算是慰劳守在那边的众人。
之后他便去了设在偏厅东阁的书房, 玉门县里得到的矿脉图和一些往来的信件都锁在这里,蛇爷跟后头看他不准备再出门的样子,忙招呼了人替凌湙重新更衣,换了套更舒适的居家袍子, 后又升火盆, 端了四色糕点, 和羊奶碗。
陇西府的特色吃食, 据说是从羌人那边传过来的, 温在小炉上的羊奶碗, 白嫩甜香, 有点类似豆腐脑,开吃的时候舀一勺蜜豆拌了, 跟水果捞似的,特别受夫人小姐喜欢,当然也是小孩子们的饭后甜点,蛇爷自安顿之后,便爱上了捣鼓餐点, 小灶上永远不缺吃的,凌湙什么时候回,都能随时吃上东西。
他招呼的笑眯眯, 果子盘和北境特有的肉脯摆了一桌几,凌湙惊奇的发现果子盘里竟然有梨,枣和桂圆,还有柿饼子都不稀奇,这些他在京里都见过,只没料北境这里居然能见着梨。
蛇爷见他盯着梨看,就笑呵呵道,“前儿个出外去收菽豆的马队,遇到一队南边来的商队,看里面有新鲜的果子,就收了一点,今儿早上垂拱堂那边刚清点出来,就给五爷送了过来,都洗过了,尝一个”
凌湙便放了羊奶碗,就手抓了一个啃了,果子不大,皮还粗,但这季节这地区,能有新鲜果子吃确属不容易,凌湙都快不记得自己有水果自由的时候了,便是在京里,都没这样鲜果绝迹时,叫他都快忘了世上还有水果一物。
许是睹物思人,凌湙吃了颗梨后,便让蛇爷带了人出去,自己在东阁间里掏了他娘早前给他送的信。
这还是甲一他们来时带的,他一直没回,看一遍后就锁进了匣子里,此时再摸出来看,心境倒是平和了许多,没像初时看的那样气的炸毛。
他娘对他依然有操不完的心,带来的箱笼里四季衣裳等常用物齐全,便是好摆放的吃食都叠了一个箱子,各个用油纸包好扎紧,另有些财物都叫他收进了库房,并着些他喜爱的书籍,拉拉杂杂二十几车,显出一个被家族给予厚望的模样。
可事实他们都很清楚,这些财物更形似补偿,为之前弃他时的挽尊,有着两边都不敢提的创伤,便是他娘,在信里都避免提到他父兄,一切以母爱的形式拽着与他联系的那根线,小心翼翼的在信里告诉他,收进府里的那个小病秧子,因缘际会,被文殊阁大学士段高彦收入门下做了学生。
凌湙根本不想看后面的解释,当时气的脑仁就开始疼。
他之前送回去的信里,提了三件事,一是要人,二是告诉他们凌老太太手里的把柄在什么地方,三就是关于这个替代他的小病秧子的。
既然知道这个小病秧子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那他也没必要留在府里了,送出去,藏起来,绝对不能给他露出人前的机会。
早先他想留着这个小孩,让他占着自己的名字,以备将来再次调换,不让他现身人前,就是为了再次调换时,不致因样貌叫人质疑。
可中间因着太子遗孤那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凌湙并未将因由讲清,只在信里强调了藏匿小病秧子的好处,告诉他们注意防范有人故意接近小病秧子,用他做文章。
他不相信摆着小病秧子这步棋,只单纯做个眼,肯定还有别的用处,他得提前掐了这个苗头,让他们失去小病秧子的消息,无从为太子遗孤的后路做布局。
他娘在信里期期艾艾的替他父兄开脱,说都是因为她,舍不得让凌湙在府里失去立锥之地,要留着那个孩子替他占位,送出去条件不好,本身又是个小病鬼,万一意外死了,那凌湙在侯府可真就查无此人了。
那一刻,凌湙脑子里直直蹦出几个字,那就让他死掉好了。
是他错了,念着陈氏的那份母子情,妄图有一日能回去,若早下决定,直接放言要让那个小病秧子病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文殊阁大学士亲自盖章的,敏学幼聪之童,甚至不惜冒着被皇帝不喜,也要收了那小鬼当学生。
呵,好大的局。
凌湙展开信纸,开头便顿住了笔尖,知道这封信一去,陈氏即便收到他从秦寿府里,专门挑了给她做首饰的珠子,也再不会开怀了。
可有些话,他不得不给她点明,陈氏身在侯府,迷障于外界的官派纠葛,并不知道那个小病秧子被收做大学士之徒,意味着什么,甚至她还挺高兴于,自家侯府重回上层视线的事,语气里是对他大哥,受武英殿老大人青眼的骄傲。
凌湙都能从信里窥出,他父兄被那个小病秧子,带来的短暂好处迷了眼的样子,陈氏一个妇道人家,看也只能看到眼前,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被那对父子影响的,反而觉得留着小病秧子为自家谋好处,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兴许养着养着,也能养出感情来。
可陈氏不明白,那些老大人的好处,不是那么好拿的,今天你拿了多少,明个就得加了倍的吐出来,尤其这还关系到凌湙将来回京的计划。
凌湙下笔,在信纸上头一句话就写道母亲大人,恭喜您,得到了一个被文殊阁大学士收做学生的儿子
笔尖顿住,凌湙埋头沉默的看着这句话,竟满满的带了嘲讽,怎么看都有种灰头土脸的意味,他一气就将这几个字给撕了。
重新铺纸落笔,这一次,他端正了心态,开头便道家慈堂前亲见,恕儿落笔无诌
武大帅问他你是谁以何身份与我对话
凌湙当时面色坚韧的告诉他,只是自己,只是凌湙。
没有再如之前打杜曜坚时那样,用祖上说话,斥其家门也不过是,从他家部曲内脱离出去的兵奴,那一时的心情,或许仍有着归家的期待,然而自甲一来后,他便知道,没有了,他不会再回去了,或者,即使回去,也不会回侯府了。
凌湙在信里,给陈氏分析了那个小病秧子闻名京畿的后果,不止有重新带着宁侯府回归上层视线的好处,还有他被永远摁死在凌家子位置上的死亡威胁。
一个罪子,如何与耀目满京畿的神童相比宁侯府敢承认,整个家族都得被京圈贵门逐出交际圈,而习惯了车马熙熙的宁家男男女女,如何能忍受得了这样的落差
一个文殊阁大学士,直接将宁府众人摆在了他的对立面,他娘能为他怒而掀了丈夫和老公公的桌子,却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宁氏族人,所以,从一开始,陈氏就被骗了,被她丈夫以孩子还小,养养就有感情的话,以及到了眼前的羡慕恭维,给骗的昏了方向。
而他那对父兄,也许一开始确实只是想,利用小病鬼重回上层圈,可他们不知道,这是一颗形似砒霜的毒药,吃下去是会死的。
皇帝那样不喜宁家,低调苟着方能长久,可他们偏要往皇帝眼里蹦,以为凭着文殊阁的关系,多结交些重臣权贵,可以帮他们在皇帝面前转圜转圜。
太可笑了,他们是不是忘了,那个小病秧子是怎么去的宁家水上阁楼,也不怕溺死。
凌湙在信的最后写道母亲就当从未有过我,既已有佳儿在侧,当用心待之,边城这里不用再惦念,我很好,在此遥祝亲慈躬安,百寿长绵,不孝儿叩拜
等笔墨晾干之际,凌湙抬头就从东阁的窗棱上,看到了落日余辉里飘飞的粉尘,如他与陈氏这一份短暂的母子情般,风过无迹,他不怪她如此短视,却到底生了陌路般的寂寥。
呵,原来哪一世他都是没有双亲缘分的,上辈子三岁现身街头,无人知他父母是谁,他自己也没有三岁以前的任何记忆,到了这里,揣了颗成年人心肠,想要好好融入人家,可人家家里子嗣繁茂,并不在乎有他没他。
凌湙捻着桌上的镇纸,颠着上下抛了两下,一甩手就砸了出去,直将好好的窗棱怼出一个洞,发出轰一声巨响,蛇爷领着人慌张的跑进来,紧张的望着凌湙,一双透满沧桑的眼中盛满了担忧,“怎么了”
半晌,凌湙才压了胸中的郁怒,摇头道,“无事,让幺鸡叫上人,晚上随我去跑马。”
蛇爷张了张嘴,最终只点头应道,“哎,那成,我这就去叫他准备准备。”
凌湙挥了挥手,将干透的信纸装好,又从匣子里拿了另外一封信来看,这封却是宁振鸿的,开头便是五叔安,我有一个大秘密告诉你。
宁振鸿的信依旧是厚厚一封,京里的小道消息,府里各房大小事,以及从他父祖,也就是凌湙父兄书房里偷听来的朝中事。
凌湙并不爱看那些拉拉杂杂的叨叨,一目十行的跳了过去,直看到他说的大秘密那块,才注了目光一个字一个字看去,却见他在信上写道,“五叔,换来家的那个小孩,不是一开始来的那个,就是我也说不好,但是我知道不是,那个头前进来的孩子,是胎里带的瘦弱,一看就是先天有毛病,可后来的这个,是生生用药物灌脱型的瘦,您懂么有两个小孩,两个两人轮换着来家里住,可家里没人发觉,因为他们住的那片不许人接近,打着给您休养身体的名义,隔开了熟人的视线,然后,那两个小孩,瘦脱型后,眉眼唯余眼角红痣能辩,我提出个质疑,可祖父和父亲都说是我对那个小孩有意见,先入为主的不喜他,才会生出如此荒唐的想法,家里有派奴仆伺候,不可能会出现两个轮流换的,可是五叔我、我也不知道怎样跟你讲,他就是换了,我给祖母说了,祖母特意叫了人来看,可她也看不出有何不同,他们都说我疑神疑鬼,五叔,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真的,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就是有两个小孩子在混淆我们的视线,他们不信我他们怎么能不信我”
信到后尾有些潦草,可见当时书写之人有多惊恐,有多惶惑,凌湙甚至能看到宁振鸿扒着写信时,身上的那种不被人信任的无力,和发现事情有异的那种慌张。
宁振鸿在京里数星星数月亮的盼着凌湙回信,他这是真麻了,根本不知道要找谁帮忙。
他上辈子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成年了,那个孩子因为拜了文殊阁段大学士为师,整个人活的神采飞扬,眉角红痣漾出的志得意满,比真正的五叔更似贵门子,浑身津着文武双全的华彩,是个身体倍棒,风姿卓越的神仙人物,丁点没有儿时弱病的后遗症,旁人都说是家里养的好,可就当年家里那氛围,宁振鸿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他家养出来的世勋贵子。
跟凌湙从驿站里道别之后,他一开始也没把目光聚集在那个小孩身上,可有一天两人就巧在后花园的亭子里遇上了,他当时扫了一眼,那枯黄的小脸,瘦脱相的两个大眼睛瞪着人时,有种鬼般的阴森,走路都一摇一晃的不稳当,看着就不像能活到成年的,当时他就奇怪上了,因为见过这人的成年模样,万没料他小时竟是这般不起眼,一副谁都欠了他的样子。
按理他不该这样惶然的,以他五叔的凶悍,那个当年取代他的孩子,在他五叔驻进京畿时就没了影,去向不明,就是到他身故前的那段时间,也都没有那人的消息。
他不该在意一个挑不起事的无用者,可这事憋在心里,又实在让人睡不着,太荒谬了,怎么会有两个身形模样差不多的孩子,来往于他家而无人发觉
宁振鸿甚至都说不清那个孩子到底像谁,似是综合了凌家人的眉眼,但当时京中更有赞他有闵仁太子遗风的说法,赞段大学士教的好,竟也教了个如此风华显俊的公子出来。
到他五叔进京,闵仁太子一案已经翻了,凌家平反,发还府宅钱财,现在想想,整个事件当中,只有他和他五叔最倒霉,因着那个小孩,人生逆转。
宁振鸿咬着牙,将自己第二回撞上那个孩子的事,前言不搭后语的全写在了纸上,他得让他五叔知道,凌家那帮老娘们可能在合着伙的骗他,叫他千万小心防备着她们,别再叫人哄了。
他急啊
他又不是个真小孩,那第二回撞上的孩子,虽然也是一副瘦脱相的模样,可腿脚是稳的,眼睛里透着懵懂的天真,见着他竟试图与他打招呼,看见他手里的蜜饯盒子,谗的眼睛直放光,垫着脚的要往他面前来,好悬是被身边人拉住了,可宁振鸿看的非常清楚,那个眼睛干净的小孩与眼睛里盛着阴森之意的小孩子,不一样,如果因为世事变迁,让人眼神有所有变化,那他更愿意相信,第二次撞见的那个小孩,才是他成年后见到的那个。
可恨他在家里人微言轻,大家都当他讨厌那个孩子取代了五叔的身份,对他的话只当气话般一笑而过,此后竟替那孩子换了住处,不叫他们再有遇上的机会。
宁振鸿恨不得摇着他爹的肩膀,告诉他,五叔将来的成就,叫他不要只顾着眼前,如此目光短浅,宁侯府的爵位,从头到位,根本落不到他头上,能有命活着就是烧高香了。
可他不敢,怕被人当成鬼上身的妖孽给烧了。
凌湙先时还皱着眉头,来回看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信纸,等细品味出其中的意思后,忽然脑中就跟有灵光闪过一般,突的就从桌前站了起来,似嫌屋内不够明亮,提了脚就往窗前去,又发觉外面天也暗了下来,敢紧急促的叫了蛇爷,“来人,蛇爷,点灯,多点几盏。”
幺鸡已经得到消息守在了偏厅,听凌湙叫,忙冲进来瞪着眼睛问,“干啥哦,哦,点灯,来人,点灯。”
蛇爷也跟后头听着差,闻言也不知道凌湙想干嘛,忙领了人张手点灯,连着偏厅都一了个灯火通明,凌湙就又靠着灯火,细细看了一遍宁振鸿递来的信纸,看着看着,突的哈一声,拍着就大笑出声,嘴里高喝,“好小子,五叔谢谢你。”
怪不得酉二酉五两个到现在找不着人,原来竟这么李代桃疆的,混在了他们家的眼皮子底下了。
凌湙拍着信纸,一时笑一时冷哼,脸上神色变幻,最后都定格在了狡狯的狞笑上。
很好,太好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呼
凌湙一脚蹬开偏厅半掩的门,大步出了府,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呼啸一声唤了闪狮,整个人如电射上般跳上了马,一夹马腹,嗖一声就冲了出去。
幺鸡跟后头直瞪眼,被蛇爷踹了一脚,才哎呀呀的叫,“等等我呀哎哟,小鳅子,小杜子”叫着人,也跟着呼哨唤了越刎,跳着直拍马腹,也跟着跑了。
一行人直往北门出,得得得的马蹄惊了归家的百姓,酉一和甲一也驻足观望,不知道凌湙带着人去哪里,跑的这般急迫,连招呼打了都没回,好在蛇爷跟后头解释了一句,“五爷跑马去了。”
凌湙俯身于马背上,整个人贴紧马身,埋头直往前跑,胸中先时的郁气和后尔的畅意,交替着借由奔驰的快马发泄消散,呼呼风声兜着头脸撞过来,凛烈呼吸声萦绕耳侧,他对着天上的冷月,追逐着上空流逝的星子,跑的胸膛热意鼓涨,跑的直如夸父追日,凌湙砰的笑出声,忽尔又咄咄的吼出口,一嗓门燎了半空回响,人声荡在空旷的四野里,引出远处觅食的狼嚎。
幺鸡领着刀营几人,眼睛直盯着前面快如闪电的凌湙,边跑边呛着嗓门叫,“主子,你慢点,他们脚力跟不上。”就是越刎的脚力都跟的勉强,梁鳅和杜猗几个已经落了一大截。
凌湙发散了一把胸中快意,绕了一大圈又往回兜,幺鸡领人认命的也跟着兜圈掉头,又眼睁睁的看着凌湙疯了般跑的只剩下个影子。
凌湙这一脚就兜回了城门楼,翻身从马上下来,几步就跳了上去,搭脚坐在丈高的燎望台上,眼睛望着京畿方向,呼呼的喘着气,忽然,就张嘴嚎出一句气势澎湃的歌子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无双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少年人的嗓子,倒底不够醇厚,可气势昂扬的调子弥补了这份缺憾,晚归的百姓,愕然驻足在此的新营兵丁,以及后面紧追而来的幺鸡他们,都纷纷仰了头,目光紧紧攫住城门楼上那道身影。
凌湙只觉胸口涨满了气意,对着星空闭眼乱嚎,没有目的,只是想好好发泄发泄,幺鸡是懂凌湙的,能从调子里听出他悲喜交加的心情来,一时眼睛都湿了,坐在马上,听着凌湙吼劈了的声音,在声音断续之中,接上了凌湙的调子。
“心似黄河水茫茫我愿守土复开疆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幺鸡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本就被凌湙吼声惊出门的人,到这会儿,终于听出了调子里的气魄,鼓涨的胸前全是满满的斗志,从来不觉得边城风沙有暖意的人们,这会儿却实实感受到了属于同族人的凝聚力,呆望着城楼上的背影,一时哽塞住了所有能出口的语言。
凌湙一直背对着城内百姓,渐渐被幺鸡的声音稳定住了情绪,他嗅了口边城特有的风沙土腥,撩了袍角冲着京畿方向叩了一个头。
娘,您保重
接着,他一脚跳下了城楼,上了马背直奔左姬燐的药庐,掀开挡门的毛毡子,直对着左姬燐道,“师傅,有没有一种药,吃了能改变骨骼生长,同人混淆着辩不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