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一线天内血气冲天, 死去的兵全部被堆在通往南边的过道口,个个头朝进步间口,露出死前最后一刻的凝固表情,眼睛只要临死前没闭上的, 都洞洞的注视着城口方位, 而所有还存有口气的, 都被栓在山壁间, 打了一根根木桩嵌进壁里缝隙, 绑了双手屈身吊在上面。
这种心理震慑, 只要是个正常人,没有能受得住的,尤其他们面对的,还是不久前并肩作战的战友, 叫这样的脸对着, 眼睛盯着,有一个算一个,俱都腿软的站不住。
至于那些战死的马,都叫凌湙吩咐人开了大锅, 这两天一线天上空肉香阵阵,着实给那些伤者和灾民补充了些营养,至于酒, 凌湙是一滴没给, 有赵威带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可不会让他找着机会来打。
纪立春先时还没发现, 这种阵仗对人的精神伤害,等他笑了半天,竟没等来杜曜坚的破口大骂, 就连旁边啃馒头的杜猗,都没正眼瞧他一下,表情始终木然,他这才止了笑,皱眉观察起了内里布置。
这一看,就算他曾战场冲杀过,砍人如切菜,也不尽渐渐感到头皮发麻,浑身骨缝丝丝冒凉气,且这还是白天,若换了夜晚,这两人并肩的窄巷本来就容易起风哨。
忽忽风哨伴随着冲鼻血味,幽幽凝目死人一般寂静,若有若无的人声,与远处来回的脚步,再是不信鬼神的,也叫这布置给吓的不能回魂,何况凌湙为了出差点团灭的恶气,下令让凌馥带着凌家几个年轻女人,个个穿着拖地红裙,手持惨白引魂灯,远远近近的来回小碎步飘移。
我不能杀你,但我能吓你,就是吓不着你,其他人总能吓疯一两个。
而不巧,那几个吓疯的人里,就有杜猗。
杜猗作为一线主将爱子,长于富贵生于和平,别说寥寥几场操练,到不了这残酷地步,就是稍有危险的战备部署,都用不着他打先锋,所见的都是别人受伤流血,自己是没感受过的,可从遇到了凌湙,那是各种凄惨尽受,百种死相碰头,万般惊吓变着花样的招呼,人直接差了神志,一个遭不住就疯了。
当然,他疯也没全疯,也不癫狂,只是发呆眼发直,看着他爹叫老贼,看着凌湙叫哥哥,完了见着幺鸡叫叔,跟他说肚子饿,幺鸡不忍,毕竟两人是当过一阵子朋友的,在不触犯凌湙禁忌的情况下,幺鸡这两天就常常给他送点吃食,就是待遇也比其他人松了些,将吊着的手放下,蹲坐着给他寻了处鞘壁底,避开了他与那些死者直面相对的精神折磨。
杜曜坚神志倒还,只是声音也去了威赫,头脸因为失血少于打理,又脏又惨,斜斜从山壁处挣扎着与纪立春对上,也只能稍稍牵动嘴角,嘲讽的声若蚊蝇,“你高兴了看到我这样咳咳咳咳高兴吧”
纪立春哽着脖子,点头承认,“是,老子非常高兴,杜曜坚,你不是一向自诩军中无敌手,冠盖满京畿么怎么竟然会落到一个孩子手里哈,你那些勇猛,难道是伙同你手下的兵,一起做戏给陛下看的杜曜坚,你真让人意外,居然会陷进这种地方,尤其,这还是老子的地盘,你说你是不是遭了报应,老天终于要来收你了”
杜曜坚垂着头听他开喷,半晌才艰难抬头,目光复杂的与他对上,“你还是这样,做事凭心,任何情况都不过脑子,你也不想想,我要真在你地盘上死了,你要怎样跟陛下呈词,说我死于一个孩童手里,呵,你没亲眼见过我这样,你能信陛下能信纪立春,我死,你也得给我陪葬,再者,我乃一线主将,而你只是一卫主将,同属朝庭命官,我官阶比你高,你见死不救,罔顾上官性命,且有与贼匪勾结之势,你认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多少纪立春,你活该给我当垫脚石,活该被毁婚,活该不得重用,咳,你个愚蠢的莽夫,活该日日难以安枕,夜夜睁眼到天亮,纪立春,你熬着吧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纪立春叫他说的大怒,一步冲进一线天,举了刀鞘就朝他抽去,杜曜坚躲无可躲,生生闷哼着受了他这一顿打,而旁边的杜猗则勾着脑袋看,边看边拍手,“打的好,打死这个老贼,哈哈哈,他把我的兄弟们都害死了,呜呜呜,打他,打他,打死他。”
杜曜坚一下子没忍住,叫他这些话给呛了气,闷哼着吐了一口血,眼神悲痛的对上杜猗的脸,“猗儿,你知道我是谁么你还认得爹么”
杜猗叫他沾着血的痛吼唬住了动作,整个人瑟瑟发抖的往鞘壁里缩,连挤到绑着夹板的断腿都不敢喊疼,捂着眼睛直摇头,“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爹才不会战败,我爹勇猛无人挡,他没有败绩,他不会被擒,他更不会受伤,我爹,对,我爹是大将军,大将军是无敌的,是常胜的,他永远不会被别人打败。”
这世上最无法接受的一件事,就是从小认定的事实被推翻,从小就崇拜的人被削弱,眼睁睁看着他从天坛跌落,信仰被捶,理念倾倒,人生倾覆,杜猗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最敬仰的父亲,跟自己一样落入俘虏境地。
前有死亡战士的精神折磨,后有父亲被擒的打击,杜猗根本受不住,逃避似的放任自己陷进了郁卒里,混乱的将思绪搅成了稀碎的乱麻,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他只知道,他的天,他的认知,都完了。
纪立春愕然的看着杜家父子两个,但旋即又再次大笑出声,“杜曜坚,这就是你的报应,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大报应,被自己的儿子这样辱骂声讨,你有何感想哈哈哈哈,杜曜坚,我要是你,不如死了算了,你还活个什么劲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你,你还有什么脸活哈哈”
杜曜坚气急攻心,出口直戳纪立春痛点,“你残暴无知,虐待妇孺,哪个好人家的女儿肯嫁你偏你要仗着失臂搭救我的恩惠来讨亲,我家的姑娘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会给你糟践,纪立春,我用十万金银买了你一臂膀的事为什么不说因为我念着你曾经的袍泽情,甘愿担着忘恩之名,替你遮掩品性瑕疵,纪立春,真正忘恩负义的是你,你还有脸找我讨债,处处与我做对,不是我让着你,就凭你,早死八百回了。”
十五年前的抗羌大战中,杜曜坚与纪立春同为先锋将军,一为正一为副,协领一队人正面击敌,哪知却中了羌人暗计,五万军瞬间展成了十万,他们孤立无援,挣命搏斗中,纪立春打马冲出了敌围,杜曜坚眼看他有一去不返之势,遂以重金相酬,又以联姻之诺,哄得纪立春掉马回转,在羌人大将举刀来砍时,慌中错臂挡了一击,之后两人就恩义与背德之事纠结了许多年。
杜曜坚有过联姻之想,毕竟是救命之恩,奈何回去派人悄悄打听,竟得之这人有虐女嗜好,夜夜帐中御女数人,天明担出尸体抛之,虽都是些贱末出身的女子,可这耸人暴举仍吓退了好些结亲意愿,整个北漠姻亲市场,纪立春无女可娶。
可纪立春也自觉冤屈,他夜夜御女,是因为久失夜梦所致,无法安睡,当然得找点事做,累到极致时才能稍稍闭一刻眼,长久因困觉燥郁,不疯就是他自控力强了,不过死几个女人,就叫人传的他名声尽毁,老大年纪仍光棍一条,他也想成婚生子,过过有家有业的日子,再者,他始终认为,正当娶进门的女人,与那些贱籍女子不同,他是不会与有名分的妻子动手的,奈何没有人肯信,无端猜测他会将暴行施加在妻房身上,为没有发生的事坏他好事,于是,一年年的导致他越来越阴郁暴躁,每夜死于他帐中的女子只多不少。
两人旁若无人的掰扯陈年旧事,凌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稀奇,觉得纪立春这病症很似因失眠引起的狂躁病,在抑郁者当中应属于躁能失控,攻击力仅次于精神障碍者,一经查出,是要强制住院,看医吃药的重度患者。
可放现在,他竟然还能任一卫主将,并且靠御女排解郁躁,释放心中暴力因子,就只因为那些女子是贱末出身,可随意虐杀而不用担责。
凌湙脸色冷了,嘴角绷直,审视般的从背后定定打量纪立春,心中估量着这人可能结交的百分比,低于他估量的六十及格线,那这人就可以祭了。
至于他那病症
凌湙忽然想到他刚刚举着自己兴奋的样子,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窍,怪不得他说自己算是救了他的命,也怪不得他会有千杯不醉的称号,酒能麻痹神经,他想灌醉自己,也是想要进入睡眠状态,奈何现在最烈的酒都到不了四十度,灌再多只能肚饱,而不能醉倒。
凌湙误打误撞的,用碗酒解决了他的睡眠问题,整整两天的好眠,让纪立春久违的享受到了睡饱睡足的好心情,也能更好的控制住暴躁的情绪,再听杜曜坚揭露他的隐痛时,出奇的没有暴跳如雷,反而能冷静的出声反驳。
“你的虎烈将军名号是怎么来的,要我重新给你回忆回忆么那次大战,明明是我背着你逃出生天,功在我,可我得到了什么杜曜坚,你不就是出身比我好么有父祖辈荣耀加身,战后点功,因为我们极力拖住了羌兵前锋营,为中军大帐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虽然整队前锋生还者寥寥无几,但大军胜了,我们也就算胜了,你踏着所有前锋将士的尸体,得了嘉奖获了爵号,我呢差点因为失臂被裁撤归乡,后来经人指点,我用你给的十万金,贿了当时的兵部督察凌大人,这才险险保住军职,十几年窝在一个小小的卫所里,当个受尽嘲弄的落魄将军,而你,已经是天子近臣了,杜曜坚,到底是你让着我,还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敢与我正面交火”
这就是导致他难以入眠的症结,十来年纠结于心,日夜倍受煎熬,偏仇人一日日位高权重,令他更恨的咬牙切齿,于是轻微的躁郁渐渐加重,直到近年常失癫发狂,白日还能保持神志清醒,一到夜晚,不找点东西发泄,简直痛欲立死,不得纾解。
头一次,纪立春能这么有条理的,说出自己想质问杜曜坚的话,没有再被躁狂的心左右情绪,控制不住光顾着发火,他冷汀汀的注视着这个曾并肩战斗过的袍泽,多年荣耀灌体,使他周身的气质早已不同,上位者的荣光加持了他的尊贵,即使身陷困境,已不见年轻时尝败到的恐慌,他淡定的被吊在这里,还能有逻辑且隐晦的要求他搭救,是因为他知道,北曲长廊卫,乃至整个北干线,都承担不起西云线主将身亡此地的后果。
杜曜坚被他问的面现难堪,尤其在看到凌湙黑凌凌的眼睛望过来时,那种被扒光了任人围观的羞耻,让他气急大叫,被俘都没丢的风度,在此一刻瞬间瓦解,冲着纪立春就吼,“我为主,你为副,前锋有功,当然该我受领,你丧哪门子心,妒哪门子醋我出身好,你出身差,这是命,你强求不来,纪立春,每个人从出生时起,就定好了高低,你历经生死,却仍执迷其中落差,是你自己在给自己找苦吃,但凡看开点,你的日子不会过成这样,沦成各线将领的笑柄。”
纪立春啪的上前给了他一巴掌,瞪目啐了他一口,“你放屁,老子只知道军中凭功而上,多少大将起于微末,若都似你说的凭出身家世,那边关将士还有多少血性能与敌斗你就仗着这点瞧不起我,觉得夺了我的功也无防,杜曜坚,你真让人瞧不起,你道貌岸然的样子简直令人作呕,呸,论出身,你家也不过是兵奴部曲出身,谁又比谁高贵”
凌湙跟后头噗一声笑出口,觑眼望进杜曜坚眼里,附合般的动了动唇,“没错,谁又比谁高贵”一个战壕里的兄弟,生死都绑在一起,危时称兄弟,平时论出身,谁惯的你,敢这么两样对待
纪立春抽完了人,昂着脑袋退后,与凌湙并肩而立,“凌少爷,祖辈的事,我不欲牵扯到你,酒给我,人我也带走,这里的事我会替你抹平,包括这些尸体,我统统都给你安排好,不会叫人查到你身上,怎么样信不信我”
凌湙歪头与他对视,片刻失笑出声,“纪将军觉得我人小,好哄”
说着手一挥,指着堆成小山的尸体,“一把火烧成灰,风一吹了无痕,就算陛下亲自来,我料他也查不到结果,纪将军,酒是我烧的,人也是我掳的,万没有拱手送你,却还要我倒欠你人情的,你这打算,跟杜曜坚夺你功有何异纪立春,你看我像傻子么”
纪立春脸色陡黑,定定的望着凌湙,再次开口,只这次,不再抱有小觑之心,“那你想怎样除了杜曜坚父子,可还有这二十个兵,难不成你都要一把火烧了”烧活人,可是要遭天谴的,他不信凌湙敢做。
那些本来就迷糊的杜家兵们,一听纪立春的话,当时就吓的面无人色,本来就受着战友死状日夜煎熬,恐凌湙如鬼,这下子听凌湙说要对他们挫骨扬灰,瞬间看他如见阎王,简直比鬼还可怕,烧个尸体比烧堆草说的轻松,是半点忌讳都无。
这样的人,他们当时是怎么敢小瞧的
凌湙不受纪立春语言陷阱,而是反问,“纪将军拿了杜家父子想怎样待为上宾好好的送回去”
纪立春望望他,又往杜曜坚处看了看,试探道,“打一顿丢回西云线,他受如此侮辱,必定觉得丢脸不敢声张,此事自然被埋,不会有人上告。”
凌湙叹气,总算知道纪立春十来年搞不过杜曜坚的原因了。
他真把人心想的太简单了,就跟开口就跟他要酒要人一样,以为自己会感激,会迫不及待的将麻烦丢手,但凡自己天真些,都能叫他的简单思维给绕进去。
凌湙引导他,“杜曜坚是个爱面子的人么”
纪立春看了眼杜曜坚,答,“爱,非常注重排场。”出行都是百人队,这从那堆死去的兵将数目就能看出,他这次出行又带的百人队。
凌湙再问,“那你以为,让他颜面无存的在西云线上被他的兵发现,后果如何”
纪立春不假思索,“必然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府躲羞,半个字不敢对外人吐露。”
凌湙伸手往杜曜坚脸上指,叫纪立春看,“你扭头看看他的表情,是像你说的那样,准备躲回家息事宁人”
杜曜坚脸涨青紫,额角青筋直蹦,面对着两个旁若无人商量着怎么弄他的人,愤怒到无以复加,咬牙切齿的的挤出两个字,“休想。”
凌湙紧跟着一摊手,“你看,他不像你讲的那样,会夹着尾巴躲起来。”
纪立春不耐烦道,“那你待怎样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难不成我留在手上给他养老哦,还要帮他养儿子”
凌湙觉得他这说法很似他前世的,喜当爹喜当爷的调调,一时忍俊不禁,安抚的拍了他一下,“搞辆封闭严密的车,将他们父子悄悄送回杜府,连同他剩下的兵,一起送回去,这样他就不会为了面子,为了在属下面前丢掉的主将威严宣战,这件事框在你知我知他知里就行,不要让再多人知道了。”
至于那侥幸得命的二十名杜家兵,包括副将程辉在内,凌湙已经替他们想到了结局,无非在送进杜府那一刻,被亡故。
杜曜坚面色复杂的看着凌湙,再一次想起了儿子的话,果然,论心计之深,几无人能算得过他,步步周全,强收这种人进阵营,但有外心,落个身首两处都是轻的。
他就不是屈居人下之人。
这里算着杜家剩余人的处置方式,鞘壁底的杜猗却大哭大闹了起来,拼命的朝凌湙方向爬,嘴里大声哭喊,“我要跟哥哥走,我要跟哥哥在一处,我不要回家,我不要离开叔叔身边,哇,不要丢下我,我听话,我很听话,我再也不跟你们对着来了,呜,不要丢下我。”
他哭的凄惨,模样愚似孩童,纪立春看的又解气又不忍,“他这是吓傻了”
凌湙伸头看了一眼,顿了顿道,“大概是暂时性的吧等离了这里缓缓,应该能恢复。”说的不是很确定,只是杜猗这症状当是应激伤害,与天生疯傻还是有区别的。
杜曜坚心疼的朝杜猗喊,“猗儿,你要还有神志,就收了这疯样,要不然,就往你身边的山壁上撞,你放心,爹会为你报仇的,今日之辱,总有一日,我杜曜坚会亲手讨回来。”
纪立春瞬间退离开杜曜坚步远,扫了扫身上起的疙瘩,一脸惊讶加鄙视,“你真是够狠的,他是你儿子,你居然叫他自戕杜曜坚,你确实比我强。”
凌湙也哑然失声,对着杜曜坚道,“你可以的,枉杜猗为了你,放弃了投效我的心,要知道,在这之前,他可在我面前作小伏低了不少日子,这对于一个出身不低的公子来讲,是很难得的了,他要不是有你这个父亲,我不会翻两次的着重考察他,可你,放弃他倒是张口就来,他要是神志清醒后,不知道该多伤心。”
杜曜坚冷着脸漠然的望着凌湙,“我杜曜坚的儿子,只能站着生,他如此摇尾乞怜,那我宁可他去死,也免丢了我杜府的颜面和尊严。”
凌湙立时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嘲讽全开,“你很厉害,非常厉害,他杜猗有你这样的父亲,也算人生大幸,早死早投胎,也好过清醒的知道自己被放弃,很好,非常好。”
杜曜坚也嘲讽的望向凌湙,“你不用假好心,他有现在这样,全都拜你所赐,我至少是想让他保持尊严的死去,而你只是想看他卑微的匍匐在你的脚下,他要还有知觉,必也不能容忍自己落入卑贱,我是在帮他。”
纪立春忍不住插嘴,“可你带回去,抛费点时间说不定就瞧好了,你居然能忍心叫他去死。”
凌湙摇摇头,一语点破了他心中的隐秘,“他只是想要保留自己在儿子心中的高大形象,只有儿子死了,才会永远立住他的父威,又有了时刻提醒他报仇的借口,一举两得,杜曜坚,你也不见得有多宠爱这个儿子,至少与你的颜面尊严来讲,儿子只是生活的调剂,反正你也不止他一个儿子,对不对啊”
就如杜猗接受不了杜曜坚会被俘一样,杜曜坚其实也接受不了,自己在儿子面前被俘被虐,两人都无法面对之后的日子,那干脆不如死一个好了。
杜猗哭着叫着埋了头,神志在疯癫与清醒之间轮转,渐渐的便只有幺鸡一个人的声音在响,“你要老实的呆旁边不插手,五爷都不至于这样生气,他考验你的最后一关,就是看你能不能说服你爹,不能你投了五爷,还要五爷来应付你爹的找茬,结果呢你带着你爹差点打灭了我们刚建的队伍,小杜子,你疯了也好,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五爷会不会拿你祭刀,我们真是死了好多兄弟啊你不是疯了,我根本也不会理你,小杜子,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在五爷面前出现了,不然我怕他忍不住宰了你。”
那声音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形象,耳边还是幺鸡的声音,“五爷给我说的时候气的不行,真白练了你一月余,叫你这样倒戈相向,小杜子,你属白眼狼的吧跟你爹一样,老白眼狼生小白眼狼,都是一丘之貉。”
杜曜坚还在宣讲着尊严比命贵的话,然而,他的理念在自己跟儿子中间根本站不住脚,只叫人看到他残酷的私心。
纪立春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跟个这样的人计较,是如此跌份跌德,杜曜坚根本不配他那样耿耿于怀半生,这样的人,冷血的只有自己,连儿子都能毫不犹豫的说弃就弃,自己跟他又有什么情分,能叫他把到了手的功劳分让出来
根本是没可能的愿望。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明明杜曜坚是为救子而来,过程中也一直以救子为先,不是为了把杜猗拉出幺鸡的猎杀范围,他不可能轻易被俘,然而,就在被绑缚恐吓,遭羞辱的那两夜里,他一点点被后悔吞噬,并转而对杜猗的恼恨,要不是为了救他,自己又怎会落入此境地要不是为了救他,自己又怎么能在老敌手面前颜面尽失
所以,这个儿子就不要了,祸家之子,不足以期。
凌湙才不管他们父子怎样,与纪立春说好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地方,酉一来讲了队伍整编好的事,郑高达、季二、袁来运,包括左姬燐和几个什长,都说了各自队伍情况,凌湙担心路上人多杂乱,给他们各人分了个队,一人管二十车,前面弓兵列阵,后尾枪兵压脚,他现在最多的就是装备,自己人几乎全副着甲,个个有械,富裕的不行。
连纪立春看了都眼红,商量着跟他换点马,杜家军背靠京畿,连马也养的膘壮,纪立春眼馋了老久,当然包括杜曜坚的坐骑,然而凌湙非常吝啬,一匹也不肯换,最后见纪立春神情不愈,想着自己还有一段路要在长廊官道上走,只得忍痛舍了两缸酒给他。
果然,正准备敲了马后,再要酒的纪立春立时换了颜色,虽然没能如期要到马,但酒却不费一言的到了手,他立马就要灌两口解馋,好叫凌湙拦下了,并小声告知酒的度数,要他用别的酒勾兑着喝,既不会因醉酒耽误事,也能在夜晚睡个好觉。
如此,两人皆大欢喜,凌湙趁机将被杜家兵捆好的,那队富贵老爷全都移交给了纪立春,并将他们在兆县城里犯下的罪给说了,还喊来陆仓等人,双方顺利作了交割,至于这些人到了纪立春手里是死是活,那就不是他该管的了。
一线天里起了浓浓烟火,刺鼻的味道直冲天际,凌湙说到做到,临走真的放了一把火,将堆在里面的尸体给点了,让纪立春及他身后的兵们齐齐震惊,至于陆仓等人,直接趴在地上恭送瘟神似的,远远的望着延绵了近里地的车队。
呼,这队杀神终于走了,他们安全了,虽然粮仓空了,至少命留住了。
杜猗不见了。
纪立春铁青着脸数人,统共就二十人,结果哪都不见杜家的小崽子。
杜曜坚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对纪立春道,“就当他死了吧”
幺鸡被杜猗抱着腿,“叔,我知道你身上养了两只虫卵,每旬月圆之夜就疼的钻心,叔,你把虫卵放我身上吧我替你养。”
幺鸡一脸被坑骗的表情,使劲拍打他,“你是怎么跟上来的我不是叫你回家么小杜子,趁五爷没发现你,赶紧走,不然我怕你没命。”
杜猗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叔,我疯傻的时候只有你给我送吃喝,还帮我给五爷说好话,叔,以后我就是你的虫奴,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别让五爷撵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再刺激的装神弄鬼,也抵不过亲生父亲要自己的命吊诡,杜猗一个机灵,当时就回了魂,等幺鸡再去给他送吃食顺带告别时,他卖惨的让幺鸡给他松了点绑手的蝇子,幺鸡考虑到他们马上就走了,也就稍稍给他解宽了点松紧度,没料杜猗会拼着手腕,磨掉一层皮的代价,也要躲上他们离开的车。
杜猗垂眼失落的对着幺鸡道,“我没家了。”
那样特意赶来救他的父亲,却也能轻易的张口叫他去死,杜猗心里又疼又伤心,脱离蝇锁绑缚之时,一眼都没敢与他爹对上,就怕一个绷不住张嘴嚎哭。
只到底父子一场,在他离开一线天时,仍埋头对着生养他一场的人叩了个头。
早知如此,他不该盼着他爹来的。
可这一场劫难,他该怪谁导致他们父子离心的,是那一场战斗,可那战斗是谁先挑起的
杜猗不敢再分析,他怕自己分析到最后,会连凌湙也恨上,可事实上,凌湙没有对不起他,就连动手,也是他自己不义先动,只武力不如人,叫凌湙一鞭子打进一线天成了卡关的基石。
到战斗结束,杜猗都不敢与凌湙对视,哪怕现在他敢上幺鸡的车,却连凌湙所在的方向都不敢望一眼,就怕引起他注意,毕竟一线天还遥遥在望,送他回纪立春手里也就一匹马的事。
杜猗不愿回去,他不知该如何与他爹相对,所以,逃避进凌湙的车队,是他目前仅剩的选择。
另外,他也想再努力一把,这次,只是杜猗,而非虎烈将军府里的杜小将军。
兆县城门口,陆仓低声将凌湙教他的话,对着纪立春说了一遍,末了跪地请求,“请纪将军看在下官诚心的份上,拉拔一把,若叫下官逃过此劫,某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纪立春看着到手的粮草,确如凌湙想的那样,是舍不得推拒的,因此,应的倒也爽快,“你们县遭逢大难,本将军都瞧在眼里,来日朝庭但有问责的官员来调查,本将军必会据实以告,行了,天也不早了,都回吧”
此后半日,兆县被灾民围攻城破的消息疯传,陆仓也紧急一封加急奏报上表,将仓内粮食十不存一的状况给加大叙述了一遍,遵着凌湙教他的那样,将兆县以及整个长廊以西的灾情扩大了十倍的说,连带着隔壁几县都承受到了灾民冲击,一举引燃了朝中对于消极振灾的怒火。
几个预备往流放队插手的大佬,被老皇帝连夜急召,宣仪殿里的灯火亮了一昼,茶盏碎了一个又一个,通篇都是问哪里的钱可以挪动,反正只要不动老皇帝的私库,哪个部里能出钱,就往哪边施压。
凌湙安然再出发,看着越来越近的北境,托着下巴考虑,要不要先派一队人去边城查查情况。
然后,幺鸡神神秘秘的过来了。
杜猗想叫幺鸡替他瞒着凌湙,也不瞒多久,瞒个两天就行,可幺鸡从来不会背着凌湙擅自做决定,因此,掉过头就跑来找凌湙,无视掉了杜猗幽怨盯着他背的眼神。
凌湙望着幺鸡扭捏的样子,奇道,“你被鬼上身了这扭扭捏捏的作甚”
幺鸡叫他说的噎死,本想迂回着说一说杜猗的事,现在也不拐弯了,直接扯着嗓子道,“小杜子跟上来了,就在我车上。”
凌湙张着嘴,“啥”
你有种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