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大雪。
燕月皇朝,凤栖宫。
龙头香炉内,顶级香料的气息缓缓飘出蒸腾,落于绫罗之上。
宽大温暖的屋内除了香料,还有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窗台上插瓶着几枝红山茶,打着朵,尚未绽放。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动了动手指。
缠绵病榻太久,没有什么力气,林清弦坐起来时身形有些不稳,发出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屋内有几个小丫头,还稚气未脱的样子,各自呆呆地站立着,也不知上前扶一把。
一个穿着厚宫装的老嬷嬷疾步走了进来,脸带怒意:“一群没眼力见的废物,还不快去膳房拿药!”
丫鬟们诚惶诚恐地去了。
嬷嬷上前轻轻撑住林清弦的手臂,给她借力,话语里有着掩不住的喜悦:“娘娘您可醒了!”
窗户漏进来的一丝凉风里夹杂了些许水汽,林清弦的精神随之一振。
“阿莫,是不是下雪了?”
“昨儿个晚上就开始下了,您且慢点,老奴扶您去看看!”阿莫把披风给她披上,小心地系好带子。
立于高台,看着白雪落于庭中盛开的红梅之上,显得那一抹赤色玲珑剔透,愈发娇艳,林清弦定定地出了神。
有人说,红梅白雪,最宜煮茶烹酒,待雪下很大了,也可堆个小雪人。
阿莫站在后面,静静陪着她。
绣着游龙戏凤的黑金色狐裘披风温暖厚实,却越发显得裹于其中的人瘦小干瘪,白发如雪,珠翠罗列也挡不住脸上的疲惫。
老来多健忘。
毕竟年岁不饶人,也由不得她愿不愿意。
雪花落下,青砖地面一片素白。
林清弦这一辈子,从丞相府的贵女到东宫皇后再到权倾天下的女帝,荣耀无双,上对得起天下臣民,下对得起燕家父子,中间也算对得起自己,却唯独对不起一人。
卫辙,她少年时的竹马郎君,青年时期的求而不得,以及往后数年的漫漫追思。他为她倾尽一切,她却连他的一幅画像都没能留下。
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一片雪花轻柔拂过,落于掌心,她看到了一方过去的场景,那是一场大雪后一片银装的院落,万籁俱寂,只有踩在雪上发出的极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从远处走来。
慢慢近了。
“阿辙,这便是我家三妹清弦。”二哥哥的声音清澈又温和,带着骄傲,冲她挥挥手,“清儿,来。”
她循声望过去。
二哥哥身边的那个少年,与二哥哥一样清贵,却不似二哥哥书卷气浓厚,他黑发高束,眉目英挺,着一身华丽的玉青色锦袍,向她看过来。
目光温和,澄净。
他如高岭之雪,她的呼吸忍不住放得极轻,大概比蝴蝶展翅的声响大了一点。
那年她十一岁,半辈子过去,她仍记得那时他嘴角弯起的浅浅弧度。他对她微笑,一双漂亮的浅墨色眸子里,便有着光芒流动。
“清儿妹妹好。”
他说。
这一句话,她从豆蔻未及,一直记到白发苍苍。
唯不忘,相思之音。
林清弦微闭双眼,目光下移,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干枯的手白皙瘦长,手纹清晰,曾经染过他的血。
那么多,怎么也止不住。
他在她怀里停止呼吸时,她跪在殿前长阶上让他等她,这么多年过去,他大概烦了。谁让他老是托梦不许她死,否则就不等,独自过奈何桥。
她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丫鬟们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过来了,小声道:“阿莫妈妈!”并且目光示意着前方。她们胆小,又刚被训斥,不敢打扰。
“娘娘,该吃药了!”阿莫开口,“咱回屋吧,别着凉了!”
林清弦握住手,方才的雪只留下一点冰凉,这一点亦化于掌心内消融不见,她突然轻轻笑了。
“娘娘可是有什么好事?莫不是身体觉得大好?”
一个小丫鬟大胆地说了一句。
老天后慈祥,脾气好,跟奶奶一样,姐妹们很喜欢她,背地里都希望她能康健平安多活几年呢!
林清弦笑容不减:“你们啊,太小,还不懂,这是我们老人的快乐。”卖了个关子,又道,“哀家与一个老友有约,眼看快见面了,你们说是不是好事?”
小丫鬟们不解其意,跟着笑起来:“那当然,恭喜娘娘!”
阿莫却心情突然沉重。
是夜,曾经叱咤天下的林氏传奇人物——天后娘娘林清弦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间,走的干干净净,就像她希望的那样,是悄然融掉的一粒雪。
临走时,她仿佛变回了那个轻盈的女孩子,有着十五六岁的正当风华,笑吟吟地看着来接她的人。
爹,娘,哥哥,妹妹,还有阿辙。
她一左一右牵住爹娘的手,一起回家了。
同一时刻,在某个地方,一个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
落花簌簌。
暮春时节总是会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蜂飞蝶舞着,一切都崭新、可期,所以最适合踏春游玩。
平燕京的贵族们呼朋引伴,携酒而行,碰见好看的花,即兴停下来赋诗一首,开启一场不约而往的盛会。
只是不见左丞相林盛南一家。
有人好奇,林相一家子那么低调,也只有这时候能出来亮亮相,证明他还没倒台,今年这般静默,莫不是有变故?
下一刻便有了解内情的出来解释了:“哪儿跟哪儿?三小姐病了好几天了,听说高烧不退,林相和夫人都急死了,哪有心情出来?!”
原来是这样。
众人心下了然,也不多说了。
再仔细一看,往日里同林家交好的卫家似乎也高门紧闭。
“这是……”
感同身受,同舟共济呐!
“卫侯一家都去了扬州,年前就走了,早已不在京中。”一人说,忽地放低了音量,“我听说,这三小姐可是未来的太子妃人选,跟那边,恩……”做了个“讳莫如深”的手势,“可别乱说。”
有人揶揄:“你这都听谁说的?消息还挺灵通!”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哄笑。
此人倒不以为意,依旧乐呵:“嗨!干咱们什么事!就当茶余饭后一乐呗!”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
“小心惹祸上身。”
毕竟身在京城,隔墙有耳,这提醒也不算多余。
“得嘞,您啊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又说了两句不相关的话,人群各自便散开,寻找新的风景去了。
丞相府后院。
古朴的院落,绿树掩映红砖,雕花窗棂下,芍药花纷纷扬扬。
这个会挑时候生病的林家三小姐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跑马的时候跑太快吃了风。
丞相夫人薛绣坐在床边满面愁容,想着以后干脆就把她锁在房间里绣花写字,省的出去乱跑。
明明是个女孩子,怎么玩起来那么疯?
林盛南却不赞同:“夫人,你小心她听到了你的话,给吓到了,不想醒过来。”
得到自家夫人一双白眼,林盛南也不怒,拿过小橘手上的热毛巾给林清弦换下额头那块晾凉的,才悠悠开口:“她喜欢就让她去,磕了碰了伤了也不是坏事,就当锻炼,非要锁在家里,那不是要折断她的翅膀?”
薛绣:“我看你就是不心疼清儿,你眼里只有若儿!”
林清若是林家长女,是林盛南早逝的正妻所生,现在是宫里的潇贵妃。薛绣嫁过来时,林清若还很小,两人关系其实不错,亦友亦母,说这番话只是日常喜欢看林盛南吃瘪而已。
林盛南咂咂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哪里的话!若说心疼,若儿有所归属,瑞儿清儿越儿在身边,都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疼,夫人就别吃味了!”
还算中听。
薛绣摸了摸林清弦的脸,见热度渐退放下心来,又看了林盛南一眼,“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林盛南叮嘱了身旁伺候的梨妈妈和小橘几句,急着哄夫人去了。
房间内,床上的小团子迷糊着睁开了眼睛,眼睛逐渐聚焦,视野里是一片藕粉色,又嫩又柔。
这是她不会用的颜色。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与金色、黑色作伴,早就习惯了。
自己还活着呢!
她心中苍凉,十分想笑。
阿辙,看来我又失约了,你还得接着等。
方才闹哄哄一场,晕晕乎乎听不真切,只觉得熟悉又热闹,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场景。那时候,爹娘就喜欢逗嘴,每次都是爹爹先认输。
二哥哥说,那是爱。
爱是什么东西?
林清弦的初印象就是,愿意认输,毕竟爹爹就是这个样子。
后来啊,她就学会了吵不过先低头认输,卫辙初时惊讶不已,了解了原委才笑着说,不用这样。
他说该认输的是他。
想到这里,林清弦伸手拉住被子盖住脸,让这份回忆在黑暗里多留了一会儿,怕太快被阳光驱散。
就在抓被子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自己的手,比如身上的被子。
不仅活着,还变小了!
???
!!!
几乎是箭步,林清弦冲到梳妆台边怼上了铜镜,一瞬钉在当场!
镜中不再是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而是一个面容稚嫩,身量未足的小女孩!一双清澈的杏仁眼,眼角还泛着浅浅的水痕。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是自己。
啊啊啊啊啊!
她在心里发出数声疯狂的尖叫,而后迅速平静下来,环顾这间屋子,屋梁高耸,内室幽静,窗边一盆盛放的雪兰,地上树影透窗,轻轻摇曳。
这是她十六岁之前的卧室!所以这里是丞相府,那么她不仅活着,还回到了过去?!
林清弦没费多大周折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这么多年来她所经历的事情早已锻炼了她强大的能力:平静接受,然后解决,连燕诸死在美人床上她都能迅速理好朝局,此刻不过是再活一遍,好事。
脑袋里最后一波余韵袭来,疼的她站不住脚,随即痛楚慢慢地散去了,全身松快。
打开窗子,暖风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