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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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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对了,”江映雪眉毛一挑,“是我忘了,落水那个,是最粗鄙的下人,男女有别,程三小姐怕是不方便,眼下也没个大夫,”她摇摇头,叹了口气,“那就只能看着他等死了。”

    高门大户的小姐鼓弄些自己喜欢的玩意儿并不稀奇,程晏学些岐黄之术也不是什么秘密。但做大夫就不同了,女子行医,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自古女大夫就不是什么光彩的活计。

    就算是在从前,程晏随程璟出门闯荡,对外也只称是回了金陵小住。

    江映雪就是料定了,若是程晏医了这小厮,必定有损声誉,沦为旁人的笑柄谈资;若是不医,见死不救,程晏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身为医者?

    无论怎么选,她都没办法全身而退。

    她看着池塘里的小厮,扑腾地渐渐无力,脑袋露得一次比一次少,喉咙早已发不出声音,眼看着就要没入水中。

    一如当年钟山上那只蠢笨的狗,程晏花了大半个月把它养活了生气,却被程修齐那几个轻而易举地骗了出去,扔进了水池,活活溺死。

    它本可以活下去,就如眼前这个人。

    他们什么都不曾做错过。

    他们生来卑微,但卑贱,却是被迫生生打上的烙印。

    这些野草一样的命,那些人从不放在眼里。

    “人呢?”程晏攥紧了手腕,质问着江映雪。

    江映雪对程晏这副愤怒的样子十分满意,“什么人?”

    “会水的人!”程晏朝她喊道。

    江映雪既然给了她选择,必然也做足了准备。

    江映雪一挥手,一名侍女就带了两个小厮出来。

    那两人直接跳进了水里,不多会儿,就把那浑身瘫软的小厮抬了上来。

    那小厮面色惨白,已经昏了过去。

    忍冬清理着那人的口鼻,程晏则马上跪在地上,反复按压着那小厮的胸腔。

    不知何时,韦锦心已经回来,身后还聚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这是怎么了?”

    “下人落水了?”

    “蹲在地上的是程三小姐吗?”

    程晏不停地按压着,几乎要使尽了浑身的力气,衣袖和裙衫也浸湿了大半。

    终于,那小厮哇地一口,呛出了许多水来,不停地咳嗽着,表情痛苦不已。

    正当程晏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时,那小厮的咳嗽稍缓,表情却忽然变得十分狰狞。

    “我的腿……我的腿……”

    程晏顺着他的抽搐,撸起他的裤腿,那腿上已经肿胀流了血,她伸手一摸,那小厮便啊啊地叫喊起来。

    骨折了!

    程晏从前给人接过骨,这实在是个费力气的活,此刻她早已没有一丝力道,连起身都费劲,更何况此处并没有治疗的条件。

    她喊着忍冬去找块木板布条,随后环视这周围,在人群中一眼捉到了那个拎着酒壶的少年。

    “季光骁!过来帮忙!”她努力地争着嗓子。

    季光骁听到自己的名字,整个人一愣,下意识回了声:“啊?”这种口气,也只有他闯祸时,他祖父拎着戒尺训斥才听得到。

    “你聋啦?”程晏喊道。

    季光骁一头雾水,却也知道救人要紧,于是马上穿过小跑过来。

    “你……认识我?”他看了又看,再三确认,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位程三小姐。

    程晏顾不得他说什么,缓着气息吩咐道:“等会儿你把他按住,让你的随从去找我大姐。”

    “啊……好。”季光骁迟疑道,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忘了这位程三小姐。他正要开口问,程晏已经拿了身上的手帕,按在出血的位置止血,那手帕才按上去,立刻便殷红了。

    那小厮立刻痛得惊叫起来,两只胳膊四处抓打。

    季光骁赶忙按住他的身子。

    这时候,忍冬带了木板和布条回来,程晏转过身对季光骁道:“开始吧。”

    边上江映雪几个也没闲着。

    “程三妹妹这手法如此娴熟,相比没少治病救人吧。”

    “这军中的军医向来不足,程三小姐倒是合适得紧呢。”

    “江姐姐,这军营里头,可都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

    江映雪扬着声道:“程三小姐又不挑,不论缺胳膊断腿的,她自是不在乎这些的。”

    边上的人越聚越多,男男女女,听了江映雪几个的话,讥讽哂笑,面面相觑。

    季光骁将那小厮的身子按住,程晏抻开布条,绑在他的膝盖下方,才一用力,那小厮便痛得挣扎起来,一脚踢在了程晏的手臂上。

    “小姐!你没事吧?”

    “给我按住他。”程晏捏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又把布条拿起来。

    “我来吧。”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

    程晏一回头,仰见一袭青绿。

    是张彦之。

    他蹲下身,伸手接过了忍冬手里的木板,把他贴在那小厮的腿上。未及理袖,污水顷刻便浸染了他的袍角。

    他那样洁净的人,从来不染微尘。

    此时此刻,程晏宁愿他如旁人一样袖手旁观,而不是在此同自己一起遭受折辱。她无惧单枪匹马面对旁人的指点,唯独不愿张彦之目睹一个狼狈狰狞的程晏。

    程晏没有作声,低头抻开布条,将一端绑在木板上,开始捋着袋子彺小厮的腿上缠。

    断裂的腿骨被绑带强行拉直,其间骨肉撕扯,痛得那小厮发出惨烈的嚎叫,身子以极度痛苦的姿态挣扎着。

    终于绑好了,程晏长长吐了口气,身子向后一仰,马上就要坐在地上,却被张彦之一把薅了起来。

    程晏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在他身上,还好后面忍冬捞了她一下。

    程晏猛地抬头:“表哥你做什么?”

    张彦之的脸色像是被踩到了衣袍一般,尴尬又别扭,他眨着眼,“我……以为你要晕倒。”

    “多谢表哥了。”程晏抽了抽手,张彦之把她放开了。

    这一幕落在江映雪眼里就别有一番意思了,像是抓住了一个新的把柄一般,马上便翘起脚来:“张公子对程三小姐很是关心嘛,可是人家程三小姐,”她煞有介事的摇摇头,“就不一定啦。”

    三言两语,稳稳地刺进了程晏的痛处。她最不愿连累的人,就是张彦之。

    她转过头来,眸中乍寒,直勾勾地瞪着江映雪,“你方才说的什么?”

    江映雪被程晏眼中骤然的狠戾一惊,骤然觉得自己踩到了她的命门,扬声得意道:“怎么,你做的出我还不能说了?”

    张彦之才要开口,却被程晏用力拉向身后,抢白道:“江小姐方才说,缺胳膊少腿?”

    江映雪梗着脖子,“是啊,你连这下人都不避讳,瘸了残了的,想必也来者不拒吧!”

    “是啊。”程晏声音干脆,众人的面色皆是一变。

    江映雪立马绽开笑来,才要说什么,却被程晏抢先一步开口。

    “那些都是为大启而浴血奋战的将士,能为他们疗伤,自是比你这样的货色强上千倍百倍!”程晏铿锵道,“若是没有他们挡在城池外,你还有今日在此撒泼的机会?”

    “自然不用你来治,”季光骁看热闹不嫌事大,“上个月江大小姐脸上破了相,从太医院请了三位太医去呢!”

    “谁破相了?”江映雪怒气上涌,“季光骁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是谁?你祖父不就是个太医院院判吗,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你以为自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程晏冷冷道,“这不是你们江家,嚣张跋扈给谁看?输了比试就拿旁人出气,视人命如草芥,就是你皇亲国戚的做派?瞧不上大夫,那劳烦季小公子回去告诉季院判一声,往后江大小姐再有什么三灾八难的,都不必再去了,毕竟连提鞋都不配,又怎配给她治病呢?”

    程晏提着一口气与江映雪你来我往,其间她拦着张彦之的手感受到对方的挣扎,她都以更大的力气拦了回去。

    季光骁应和道:“我回去就转达。”

    江映雪脸色难看极了,终于气呼呼地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你们敢?我姑母定不会饶了你们!”

    终于说到了她的皇后姑母。程晏知道,这已是她最后的招数。

    她低头冷笑了一声,道:“你的姓氏给了你体面富贵,可惜,你不配。”

    说完,她收回拦在身后的手,没有半刻犹豫,转身朝着人群外走去。

    程晏任由江映雪当着众人羞辱自己许久,按照计划,当那样狡黠的得意情绪高涨到一定程度,把它狠狠摔在地上的时候,她也能获得同等的快感。

    可并没有。

    她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这一切,直到张彦之的出现。

    她无所谓自己被那池中的污水浸透,可为什么,他偏偏出现在在她最难堪的时候。

    于是接下来,程晏强迫自己把江映雪当作她心里全部怨念的罪魁祸首,诱导性地达到了她计划中的效果,再一股脑地完成痛快的发泄步骤。

    程晏当然清楚,江映雪的所作所为只是大多纸老虎的通病,而且,她还无比确定,江映雪只是那些纸老虎里最蠢的那一类,所以才会给她伺机发泄的道德批判留下完美的话柄。

    但那又怎么样呢?得理不饶人的前提是有理。

    这世上不讲道理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她程家满门的横死。谁又给过一丝仁慈?

    她就是要彻头彻尾地放肆一回!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程晏上辈子救的命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有什么好下场了?

    所以她暗下决心,这辈子绝不做什么狗屁好人。

    在承认自己是个恶人之后,她前面的行径似乎变得更加合理了,心里的负担也稍有缓解。程晏把这归咎为因果有报——自己做过善事了,但没得着好果子,这便成了她做些坏事的资格。而且,没准儿不久后自己也会因此承担一时痛快的后果呢?到时候她一定照单全收。

    她正如此自洽,便瞧见一张熟脸——梁王?

    不是吧,我说我接受报应,倒也不至于这么快啊。

    程晏目光望过去,那人也正看着她。

    她恍若不经意地收回了目光,才开始注意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也并不如高高在上的判官一样体面而有威严,而是发丝凌乱、步履疲惫,甚至弄湿了一半的裙衫,那上面还零星沾着不明的污迹。

    在那一片讶异的打量审视中,她不知道有多少是为着自己方才的一番惊人批判,有多少是带着鄙夷的敬而远之。

    好在这些人整日都是无聊得很,明日碰见什么新鲜事,就把今日的热闹抛到脑后了。

    程晏才出了池塘不久,季光骁便追了上来。

    “程三小姐!你等等。”

    程晏停下来。

    季光骁小跑着停下来,有些踌躇着开口:“恕我冒昧了,不知道我们何时见过?”

    程晏预料到,他追上来是为了这个。

    要说这季光骁,也不是个寻常的官宦子弟。程晏当年认识他,的确是个意外。

    那时才过年关,程晏与程璟上路南下,才出了京城,便遇上了季光骁。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到季家了。

    季光骁祖父季荃于当年宫变之时立下救驾之功,做了多年的太医院判。

    太医院判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品阶俸禄虽没多高,却是结识各路贵人的好差事,再加上他那救驾之功,有皇帝撑腰,这皇城之内,比他季家有权有势的数不过来,但比他家人脉通达的却屈指可数。

    季光骁本可以继承他祖父的衣钵,捧上稳稳的铁饭碗,却偏偏不走寻常路,一头扎进了钱眼里,一门心思地趟着赚钱的路子。

    那时才过年关,正值北方商队启程南下,他摩拳擦掌,跟家人对峙多日,季家人好说歹说许久,最后索性把他关了禁闭。而程晏遇到他的时候,他才从家里逃出来,正琢磨着法子追上商队。

    程晏还记得,当时他出来得急,冻得瑟瑟缩缩,身上的银子也只够在城门口买壶最便宜的散酒。他拿着家传的玉牌,想要和往来的有钱主卖个盘缠。

    程璟就是凭着那玉牌认出来他是季家人。把他捡上了马车。

    他比程晏小两岁,身量也相似,一路没有驿站,程晏给了他身衣服御寒。季光骁倒也有点商人的特质,那就是白给的绝不嫌弃,嘴还甜。一路上“程家姐姐”地喊着,程晏倒也真以为自己有这么个弟弟了。

    不过,后来季光骁还没追上商队,就被季家来人给逮了回去,他的发财梦就此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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