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逾矩
夕阳斜照,宾众酣畅,待得送了宾客们出府,最后一缕夕阳也落了下去,丝丝冷风悄然扬起。
程晏站在廊下,冷眼听着屋内众人谈笑寒暄。
忍冬走上前在她的耳边道:“小姐,都准备好了。”
程晏摸了摸托盘里的小盅,温度正好。
“拿进去吧。”
忍冬带着几名侍女进去,给周家的几位分别送上了一只笼着热气的小盅。
随后程晏走了进去。
周老太太问道:“这是何物啊?闻着不像是茶香。”
程晏嫣然一笑,道:“是补气下火的药膳,诸位可以试试。”
几人纷纷打开了小盖子,那味道并不大好闻,不过出于礼貌,还是捏起汤匙尝了尝,入口后,面色都不大好看。
程老太太道:“晏晏懂些医术,今儿晨起还给我煮了药膳,我尝着不错。”
程晏一笑,道:“祖母,这与早上给您的有所不同,“她转过脸来对着周宾鸿几个,继续道,“方才各位用了,觉得如何?”
不知为何,周宾鸿被她瞧得竟有些发毛,道:“所谓良药苦口,想来是有所裨益。”
“苦吗?”程晏缓缓地道,她面上的微笑,渐渐冷了下来。她定定地凝视着周宾鸿的眼睛,周宾鸿有些怔愣,眼神飘忽。
韩氏瞧着场面有些尴尬,道:“晏晏,这药膳定耗了不少精神,快去坐着吧。”
“女儿不累。”她斩钉截铁。
随后程晏收起了笑容,在厅中缓缓踱着步,目光凌厉地在周家几个人身上挨个审视着,道:“白术,健脾益气、燥湿利水,止汗、安胎;黄芩,泻火解毒,止血、安胎;苎麻根,止咳平喘,解热、安胎……”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目光冰冷。
韩氏顿觉不对,道:“晏晏,药材我们也不懂,要不……”
程晏丝毫没被打断,反而高声盖住了韩氏的声音,“……党参,养血生津,益肺,保胎。”她话音落下,目光凝回到周宾鸿身上,此时,周宾鸿的面色已经十分难看,目光闪烁,瞠目不语……
“三姑娘这是说什么呢,这药材我们都听不懂的。”周太夫人面色尴尬地道。
闻言,程晏的目光落到周太夫人身上,话音冰冷得令人发寒,“不懂吗?”
她瞧了一圈周家人,轻蔑一笑,戏谑道:“哦,对,是我忘了,这保胎汤药你们是没喝过的,都是我大姐在喝。”
“保胎药?”周宾鸿惊呼出声。
程晏并未被他打断,反而更加严词厉色道,“怪不得对这味道如此陌生,想来是日日与那外室苟且厮混,盼着你们的庶长子早日出生,已经忘了我大姐还怀着你们周家的孩子了!”
“什么外室?庶长子?”韩氏皱起了眉头,满脸疑问地问道,“晏晏,你在说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太夫人面色阴沉,道:“三姑娘怎可如此戏弄长辈,此事并非你想得那样,你莫要逾矩了,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
程晏冷笑道:“戏弄?您这长辈大可说道说道,我方才所言,哪句是假的?倒是你们周家,仗着我姐姐有了身孕好拿捏,便为所欲为!纵着那勾栏货色怀了身子闹到我大姐面前来,气得她当场昏厥动了胎气,卧床躺了一个月,还轮番逼她点头纳妾!如今竟有脸在此大言不惭?”
她冷哼一声,怒火上涌,一把将周宾鸿手边的小盅打翻在地,道:“你也知道苦吗?你与那女人夜夜笙歌的时候,我大姐可是日日将这汤药如水般灌下,我待得宾客尽散,已经是给你们留了颜面!”
她转头朝着上首道:“我今日便是要逾矩了!我倒是要瞧瞧,你们周家的好家风,能讲出什么样的道理来。”
此言既出,周家人无言可对,羞愤不已。
小盅被打碎在地,里面的汤药也滩在地上,温热着,散发出阵阵酸涩的苦味。
而程家众人,已是面色晦暗,程阙一张脸从未如此阴沉,而韩氏亦是彻底拉下脸来,侧目而视,程阙一字一句道:“宾鸿,这可是真的?”
程阙从来都是慈颜和善,可此刻,他的目光却锋利得让人不忍直视。
周宾鸿还想争辩,可对上程阙目光的那一刻,却成了哑巴,垂了头,少顷才弱声道:“此、此事本是个意外,我也……”
“那便是真的了?”程阙怒道。
周太夫人有些坐不住了,道:“贤侄,我们两家向来交好,我对韵儿平日也是如亲孙女一般的,这男子纳个妾也是寻常,程家不也有妾室?可不能为着区区小事生了嫌隙。”
周太夫人这话半是说和半是威胁,无非是因为程韵已然怀了孩子,而程氏家风严谨,料定了此时是断不可能和离的。
“区区小事?”程阙看着周太夫人,道:“便是要纳妾,也该与正室夫人商量决定选了良家女子,何况韵儿与贵府公子成婚不过一年,哪里有妻子有孕之时自寻了青楼女子苟且的道理?要我程门女,与勾栏瓦舍之流共侍一夫,绝无可能!”
周太夫人还想说些什么,瞧了对面的程老太太,只见她满眼的决绝,再不言语。
韩氏将茶碗重重地撂在方几上,冷冷地道:“我程家庙小位卑,只够我程氏之人勉强休憩,已没有多余的空房供与贵客了,恕不远送。”
周太夫人理亏,只得带着周家几人灰头土脸地离去。
程家众人仍在座上。
屋子里一片沉寂。
“今日事多,你们也都乏了,各自回去吧。”程老太太道,“晏晏你留下。”
程晏立在中央,静静地等着众人散去。
少顷,除了忍冬与秋嬷嬷立在角落,屋中只剩下老太太与程晏二人。
老太太深深吐了一口气,道:“此事为何不与长辈商量?”
程晏道:“回祖母,大姐,她决意不想和离。”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过来坐着吧,你这身子也才好。”
程晏到老太太下首坐下。
老太太道:“你倒是个聪明的,知道若由家中长辈出头,此事便难以转圜。”她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也是他们周家活该,韵儿此刻如何了?”
程晏回道:“我刚才替姐姐诊了脉,她肝火郁结,动了胎气,须得好好调养,仔细着保胎。”
老太太点点头,道:“就让她在家安心住着吧。”
程晏道:“祖母放心吧,我一会儿再去瞧瞧大姐,您早些歇息。”说完,便起身行了礼退去。
“晏晏,”程晏就快到门口,老太太叫住了她。
“你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你姐姐那儿明日再去不迟,莫要只顾着医人,却损耗了自己。”她远远瞧着程晏,“若事事一人担,那日子会很累的。”
程晏有些恍然,这样的话,她的祖母从前从未对她说过。
程晏的记忆里,祖母爱重程韵,宠爱程琼与程婉,就连程姿,也是未曾薄待,唯独对自己,总是如同空气一般视若无睹。一开始程晏觉得莫名其妙,时间长了也将自己当做个摆件儿立着也就罢了。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眼中有些温热,片刻,道:“今日给祖母的药膳方子可缓祖母的腿疾,秋嬷嬷记得提醒祖母早晚服用,莫要怕苦。”
秋嬷嬷在边上点点头,“老奴知道了。”
此时,程璟屋中,孟淮安正坐在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树下喝茶。
程璟在台阶上席地而坐,饮了口酒,懒洋洋地道:“还行,你这小子倒还不笨。”
孟淮安道:“除了你,也没人如此无聊凭空费了几张纸。”
“我过些日子便要走了,在这京城,我俩也算是故交,总该知会一声,你可愿与我一同快意江湖?”程璟捋着他那雪白的胡须。
孟淮安道:“我在京城,还得待些日子。”
程璟灌了口酒,道:“我知你并非普通江湖客,却没想到是京城的公子哥儿。”
孟淮安道:“有何特别?庶出的闲人罢了。”
程璟道:“什么嫡庶?狗屁罢了,山上那些个庶出,哪个不比我风光?”
“今日怎么肯承认了?”
程璟叹了口气,道:“承不承认的,于他们,我都是个讨人嫌的罢了,一个个都巴不得我早点走。”
孟淮安望着杯中的茶,微风吹拂,茶水泛起淡淡的波纹,他眸光闪烁,道:“随他们去吧,他们不明白,也是好事。”
程璟抬眼看他,“说得好像你明白一样。”
孟淮安低头一笑,道:“我自是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