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031
容凤笙还没从刚才的事回过神来, 便又迎来当头一棒,脸色倏地惨白。
若是灵允出事,繁衣怕是不能安息。
灵允被从冷宫中抱养出来后不久, 容凤笙就因为落水一事,去了大菩提寺养病,常常深居简出,与她见不到几面, 几乎都是繁衣在操心灵允的事情,吃穿住行皆是公主中的最好,所以容灵允对于繁衣来说, 就像是他的半个女儿。
若是灵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只怕繁衣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见她神色间隐隐有几分焦虑担忧, 谢玉京皱眉,“你别急, 我会去查。”
人是在他送去长生殿的路上失踪的, 那掳走容灵允之人,极有可能还在宫中, 定然会留下线索。
能在宫里,把手伸得这样长的, 不会太多。谢玉京在心里慢慢地一个一个清算过去, 荆幸知算是一个,谢清莺,姑且也有这个能力,还有便是……白落葵。
他眯起眼,在心里暗暗地计量。
容凤笙看着少年沉思的模样,第一次觉得,遗奴其实很是可靠, 已经足够撑起一片天了,或许他说的,他可以依靠并不是假话。
她心下顿时软的不像话,暗暗握紧了他的手,低声,“多谢你,此去一路定要小心。”
她不能随之回宫,必须伴驾在谢絮身侧,明晚,还需要同季无赦接头,将顾仙菱安然无恙的送出去,另外,关于云寰境的事情,她也想要顺便向季无赦问清楚,所以即便心中忧虑重重,也只能将这件事交给谢玉京去做。
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谢玉京手下轻轻一颤,眼带眷恋地深凝着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必言谢。”
他拉过容凤笙,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沁凉柔软的温度在额头转瞬即逝。容凤笙有些呆怔,感受着他温热的吐息丝丝蔓延。
此去必是几天几夜不能回来,一想到这谢玉京心里便是不甚烦躁,又思及谢絮,就像是一匹狼般对她虎视眈眈,他便怎么都不踏实,有心想要叮嘱几句,可是看着她这沉静的面容,又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不信任她,倒惹得她不快了去。
遂长叹一声,手掌在她的长发之间捋过,忽地手臂一伸,将她揽进怀中。
“等我回来。”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颈处,轻声呢喃,仅仅四个字,却蕴含了无限的爱恋与不舍。
弄得与生死离别一般,容凤笙失笑,不过片刻又有些失神,确实,他们好像并没有离散过太长的时间。
自从她嫁到南阳侯府,遇见他开始几乎,她的生命中,时常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就是后来的宫变,二人分离过一段时间,他也很快就来到了她的身边。
思及此,竟也有了淡淡的不舍,她略略抬高手臂,搂紧了少年人修长紧实的身体,鼻腔之中,俱是淡淡的寒梅香气。
“嗯,等你回来。”
谢玉京走得悄无声息。
容凤笙自顾自地在藏经阁站了一会儿,默默地翻看了一些佛经,待大半个时辰过去,夜色渐渐笼罩,便离开回到了客房。
还没有坐定,笃笃笃三声,房门被人敲响。
她莲步轻移,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灯光下赫然是迢迢的一张圆脸。只是神色不甚凝重。
见到这张脸,容凤笙还有些不大适应,直到听她张口喊,“阿姊。”
\"仙菱,\"容凤笙方才反应过来,立刻将人拉进,看看四周,把门仔细掩上。
方才转过身来,对上顾仙菱波光粼粼的一双眼。
只是这双眼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像是看得入了神。
顾仙菱似乎也觉察到,自己凝视她的时间有些长,迅速移开了视线,呼吸放轻,手指有点局促地,揉捏着自己的衣角,“阿姊放心,没有人看到我,”
说着,她从袖子里抽出什么东西,轻声道,“只是今日,有人送来了一封信笺,令我转交给阿姊。”
她将那张纸递到容凤笙的面前。
容凤笙皱眉,谁会特意送一封信到大菩提寺还指名道姓地要交到她的手上?将信纸打开,一目十行,容凤笙脸色倏地一变。
顾仙菱吓了一跳,“阿姊,怎么了?”
容凤笙这才将那信纸折起来,放在烛火之上,看火苗卷着纸张,烧成灰烬,
“不是什么大事。魏华公主在母后的手上,受她挟制,母后限我十天之内回宫。你可还记得司蕊,她就是我母后身边的人,我答应了母后,若是司蕊出手,我便帮她找人,看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她和繁衣查了白落葵的事情那么多年,得知她本是一个县丞的妻子,因美貌被他们父皇抢入皇宫,各种玩弄,但是很快便厌弃了,另寻新欢。
是她用了计谋,怀上了孩子,才坐上了后宫主位。
而白落葵和她原配元郎的孩子,被他们的父皇……制成了人皮鼓。元郎,据说是因为过于痛苦悔恨,而跳井死了。但其实人还活着,繁衣不久之前刚刚找到,只还没来得及告诉白落葵,便逝去了。
他们父皇做尽了丑事,欠下那么多的冤债,导致白落葵的性格从此扭曲。可是没有想到,全都报应到了繁衣的身上,父债子偿,当真是天经地义么?
“魏华公主?”
顾仙菱喃喃,不知为何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怎么了?”这回轮到容凤笙吓了一跳。
“魏华公主在盖棺之前见过陛下,她是最后见到陛下……尸身之人。
或许陛下的确切死因,只有她才知晓。”
顾仙菱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容凤笙道,“你也觉得荆幸知所言,不可信?”
顾仙菱道,“不可尽信。荆大人护住我们母子性命,我心中自然是感激的,只是这宫中人心诡谲,哪有人,当真是什么都不图,便向他人伸出援手呢?我知道荆大人别有所图,他可有,从公主这里寻求交换?”
“你且放心,我并没有应,”
容凤笙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倒是被她的聪明通透给惊讶到了,遂认真打量起这位弟妹。
若说那位谢贵妃,是妖艳酴醾,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曼陀罗,这位顾皇后,便是那空谷幽兰,超凡脱俗。
没想到她看着柔弱不理事,其实心里比谁都敞亮,繁衣的眼光当真是不俗。
“我也觉得,荆幸知说与我的疑点颇多。回宫后,我会与灵允碰个面,将这些事情都细细说道清楚。”
容凤笙清清嗓子,
“明晚,我会将你送予季无赦的身旁,然后,由他护送你一同去往云寰。之后的事情,就不必你操心了。”
顾仙菱有些犹豫,\"阿姊的意思是,你之后还是要继续留在宫中吗?\"
她十分不认同,面色有些焦急道,“这宫中虎狼环伺,风云诡谲,阿姊若是继续留下,我怕阿姊会陷入危难。”
容凤笙岂能不知?
谢絮、谢玉京、荆幸知,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足够她喝一壶。与她而言,谢玉京,亦是这些虎狼中的其一,只不过是她亲自抚养长大的,感情有些不同罢了。
但就怕,终将有不受控制的一天……
其实现在,已经有了这个苗头,摸了摸脖子上还有些肿的痕迹,容凤笙心有余悸。
既然谢絮,开始对谢玉京有了忌惮——顾泽芳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么父子之间,必将有一场恶仗要打。谢絮一定要封她为妃,而谢玉京又非要与她厮混,但其实,她一个都不想选择。
她要是想从这场皇权的倾轧之中全身而退,便不得不联合朝臣,将谢玉京扶持上位……
绝对不能色令智昏。
容凤笙叹了口气,想起那抹如玉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把持的住。
其实细细想来,遗奴除了觊觎他的母妃以外,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好皇帝的,只要,及时止损。
选妃宴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届时待他忙起来,就不会再来折腾她了。
以郗鉴雪为首的一派臣子,煽动谢絮要她的命,且给出了那样的预言。
而她至今没死,全因谢絮贪慕她的容色——享受那种征服的过程,或许还有那么几分可笑的真心。
荆幸知给她打开了思路,既然谢絮可以养狗,她为什么不能?
谢絮给她妃子的位置,但他身体不行,她没有什么损失,还可以联合其他世家的妃子,届时,待遗奴继位,她亦是有权势傍身,她不信谢玉京会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事,除非他一点都不在乎这江山地位……
那时,可以自由选择的机会,便来了。
天下甚大,云寰去了,还可以去其他地方。
她不想像白落葵一样,一生都被困在这宫城之中,画地为牢,不得解脱。那些陌生的风景,那些繁衣来不及看的风景,她总该代他去看。
……就是尽欢有些麻烦,若是有那种一劳永逸的解毒办法就好了。
——确实是有。
可一想到那个办法,容凤笙便萎了。
容繁衣的死,仍旧疑点重重。
她不相信荆幸知那天说的,就是全部。哀帝不可能是那样的死法,因为被割肉放血,而导致身体十分虚弱,才一个不慎,从台阶上滚落。
容凤笙想要亲眼看看容繁衣的尸体。
这也是她,一定要亲自来大菩提寺的原因之一。大菩提寺,停放着哀帝的尸体,就在那供奉着金佛塑像的宝仪金殿之中,棺椁俱全,还未曾下葬。
见女子被面色坚毅,自己实在是劝不动,顾仙菱长长叹了口气。
“阿姊,你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难道阿姊当真打算,以一人之力,复兴整个大兴不成?”
容凤笙淡淡一笑,“你觉得,我做不到?”
顾仙菱一怔,看着女子的绝色面容,恍然间,仿佛看到了那位惊绝艳绝的帝王,她朝夕相对的夫君。
周旋在那些反贼的身边?顾仙菱是唯一一个,站在容凤笙的立场去考虑问题的,她首先担心的不是容凤笙是否有这样的能力,而是担心容凤笙的安危。在那些人的身边,就无异于一个又一个火坑啊,她一个人怎么可以?
容凤笙却是平静,“大成还是大兴,其实与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这段日子,我都想清楚了,大兴留给我的,唯一一样有意义的,只有一个繁衣。”
“我需得完成繁衣的心愿。”
“陛下的心愿……”顾仙菱喃喃。
她与容繁衣是夫妻只是大多时候,都是陛下在前面处理朝政,而她打理后宫。
他们二人互不干涉,有时候甚至是相敬如宾的。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容繁衣会迎自己做他的皇后。她从小受到夸赞长大,外人时常告诉她,她就是氏族女子的典范。
只是在那样的男子面前,便是自信,也变得不自信了。
可是,陛下是一个十分温柔的人,很是照顾她的感受,常常当着朝臣的面夸奖与她,让她有了与他相配的底气。
想起那些过往的甜蜜,她脸上便泛起了红晕,那些零星的回忆,足以支撑她在今后的日子里好好地活下去,并将念衣抚养长大。
顾仙菱打起精神,看着容凤笙的眼睛,\"心愿,阿姊,我想知道,陛下的心愿是什么?\"
容凤笙想起那些字迹,缓声说道,“繁衣毕生的心愿有三,第一是,愿天下得明主。四海升平,人人安居乐业,永无战乱。
“第二,”她顿了顿,“是他身边亲近之人,一生都可以无病无忧,长命百岁。”
容凤笙在去年上元节的时候,在西燕宫附近偶然捡到,一只顺流而下的花灯。
繁衣的笔迹很好辨认,风姿清绝,笔走龙蛇。
“还有一个心愿是……”
愿我心上之人岁岁平安。
后面四个字,她没有说。
愿我心上之人,岁岁平安,生生不见。
她忽然想到,顾皇后常伴帝王身侧,这说的生生不见,何其克制隐忍的深情,……怎么可能是她呢?
顾仙菱涩然一笑,神情有些惘然,双眼噙满了泪,
“阿姊,你觉得,陛下喜欢我吗?”
容凤笙一怔。
“你怎么会这么说?”
容繁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绝对不会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置于后位。
顾氏入宫,是他们两情相悦。
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顾仙菱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然和难堪。
她坐在椅子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看上去分外明显。
她白嫩的手,在上面轻抚而过,眼睫低垂,“阿姊,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不吐不快。”
“这个孩子,是……是我用了一些手段,才怀上的。我,我很是过意不去,但陛下并没有苛责于我。其实陛下,不愿意碰我。他怜惜我,道我年纪还小。可我觉得,他是心中有了旁人,不过没关系,我愿意等,等他忘记那个人,看见我,爱上我的一天。只是,再也等不到了。”
顾仙菱与容繁衣有了肌肤之亲后,容繁衣便再也没有去过旁人的宫中,人人都赞是顾皇后贤良淑德,留住了陛下的心,是社稷之福,唯有身在其中,方知冷暖。
“陛下还是楚王的时候,我就喜欢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高雅端方,温润如玉,殿下,可真是一位惊绝艳绝的大人,”顾仙菱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满是怀缅之色。
她忽然侧目,痴痴地凝望着容凤笙的眼睛,“可是,我知道他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楚王殿下了,我也只能守在原地,日复一日地回忆那些,与他短暂又灿烂的点点滴滴。”
“阿姊,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被那双含满了幽怨与情谊的眸子注视着,容凤笙心神俱震,她没有想到,世上竟是还有这样痴情的女子,这样痴痴地爱恋着她的繁衣。
沉默许久,容凤笙方缓缓道,“你就要随季无赦去往云寰,莫要再惦念了,不见他,对你对念衣都好。”
她将手伸出,贴在顾仙菱温暖的肚子上,轻声道,
“念衣,以后你要好好长大,你要记住,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你也要像你的父亲一样,待你娘亲万般温柔,然后保护好你的娘亲,知道吗?”
顾仙菱深深地凝望着她的面容,像是要将这张脸,深深地镌刻在脑海之中,“会的。”
容凤笙这才莞尔:“仙菱,你不要多想,你是皇后,是繁衣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们容家,唯一承认的也是你,至于旁人,百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名姓。”
顾仙菱垂眸,点了点头。
“只是,仙菱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说着就要跪下,容凤笙怎么可能让她跪。连忙扶起她来,“你这是做什么?”
“阿姊可知,我兄长,亦在这寺中。”
顾泽芳。
她怎么不知,今日还在暗处……容凤笙努力不去回忆那段记忆,耳边听着顾仙菱压抑的低低啜泣,心中顿时泛起无边的酸楚,几乎是感同身受,顿了顿,下定决心道:
“繁衣不能,但顾泽芳我可以帮你约见一面,”
“我只想看他一眼,哪怕一句话也不能说,我也甘愿,”顾仙菱哽咽了,“仙菱在此多谢阿姊。”
她这声谢是真心实意。
容凤笙道,“一家人说什么谢,”又轻声安慰了顾仙菱几句,她实在是不忍心见这样的女子落泪,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只是,要将顾泽芳约见出来……容凤笙为难了起来,依照他对自己的厌恶程度,若是直接以温仪的名义约见,恐怕很难得到同意,怕是只能换个身份了。
这大菩提寺虽然不对平民开放,可其中亦是有不少达官贵人,他们的亲眷女客众多,随便套用个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仙菱哭了一阵,脸色看上去更差了,容凤笙只得松开了她来,“你这样的身子,怕是不能再奔波的,一切都交给我吧。”
一大早,容凤笙便出门了。
谢絮不在,据说是受到寺中方丈的邀请,到禅房去听禅了,容凤笙先是在佛堂里静坐了一会儿,为陛下祈福之后,这才起身出门去。
不过是随便寻了个小沙弥,略略打听一番,便知道了顾泽芳现在的居所。
没想到,这位顾大人的名字,在这见惯了贵人的寺人中间,竟也是如雷贯耳,倒让容凤笙不甚的惊奇。
只是这一路,越走越是熟悉,不禁觉得有些怪异。
抬眸望去,看着眼前的竹楼。
容凤笙忽地想起,这顾泽芳的住所,竟是自己从前养病时,居住的地方。
三层竹楼建得雅致精巧,选用上好竹木反复蒸晒,不燥不湿,色润如玉。
屋顶歇山起翘,檐角悬着牛角铜铃,每一层外挑的平台饰有雕花栏杆,挂着土染布的垂幔,下方以竹篱围了一个院子,院内遍植兰草,清香隐隐,都是珍稀的品种,价值千金,却很是繁茂,可见主人爱护之至。
旁边的竹林浓翠入云,还飞过几只漂亮的鸟儿,尾羽划过亮丽的弧度。
倒是比她住的时候,热闹多了。
容凤笙缓步上前,却看见一个小童,费力地从井中挑出一桶,摇摇晃晃地担到肩膀上,容凤笙见她吃力,便上前去帮了一把,一起提着那桶水,倒进水缸之中。
小竹松了口气,这才抬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面前的人戴着一顶幂篱,不肯将真容示人,白纱吹拂,隐约莲纹荡过,普熏十方。她袖子半卷上去,露出一截皓白素腕,肌肤吹弹可破。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笑意,像是春风拂过,听的人不甚舒坦。
“小友,可否帮我问问,你们家大人是否有闲暇,见我一面?”
屋内,顾泽芳正在为佛经注解。
昨日之后,心绪总是浮躁。
其实,在谢絮逼宫称帝之后,他便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在寺中多年,养成磐石心性,自以为心有沧海可以撑篙,可以坦然应对。
可到底是凡夫俗子,人心肉长,一旦被人捏住了软肋,便是身不由己。
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忽地,有人轻扣门扉。
“大人,有客来访。”
脆生生的声音,是书童小竹。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大人来了,修罗场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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