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
002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母亲?
是了,容凤笙十六岁嫁入南阳侯府,是为侯府主母。
那时谢玉京还是侯府世子,年纪尚小,这样叫她倒也不错。
女子眼底却是浮起厌倦之色,“你不该这样唤我。”
“我与你父亲早就没有了夫妻名分。”
少年静默半晌,温言回答,“虽然如此,可您多年教养之恩,琼不敢忘。”
他是谦谦君子,谨守礼法。
以往在侯府时,每日晨昏定省,向嫡母问安,他没有一天落下。
多年的称呼已经养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容凤笙想着,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其实,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繁衣死后,她便被谢玄参幽禁在长生殿中,不见天日。而他却入主东宫,风光无限。
她也没有想过要见他。
旧朝公主与新朝太子,又有什么牵扯到一起的必要呢。
对于他的出现,容凤笙甚至是意外的,
还有些陌生。
一夜间,他们的身份便掉了个个儿。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看见自己就要低眉行礼的青涩少年。
而是,金质玉相的太子殿下。
容凤笙感到困惑,这种时候,他不与她这个前朝余孽撇清关系,明哲保身,为什么要过来呢?
还是谢玉京率先打破僵局。
“今时今日,您就没有什么话,想要跟琼说的么?”
容凤笙垂眸,“恭喜你,是太子殿下了。”
她声音很轻,像一个易碎的梦境,“我想,不出二十年,殿下便会是天下之主。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至少,比你的父亲,比我的弟弟,做的都要好。”
“身为帝王,必先做到无情。于当权者而言,情之一字,是穿肠的毒,是见血封喉的刀。”
“是大忌。”
繁衣多情,而谢絮滥情。
“而你,天生无情。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她想起那年大雪,年仅十岁的他摔倒在自己面前,却不哭不闹,冰冷麻木像个木偶。
想着与他六年相处的点滴,想着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容凤笙便知道,这个少年温和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冷漠的心。
谢玉京喟叹,“原来,您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那些可怜的,可怕的,伪装的,真实的一切。
知道他当初刻意接近,是向她寻求荫蔽;
知道他的笑与泪,不过是博取同情。
可,尽管清楚他底下是个什么模样,她仍旧是护佑了他。
这一护佑,便是六年。
“您怨我么?”
少年唇边噙笑。他并未戴冠,一根红绳从白皙的额间穿过,编进浓密的乌发之中。
鬓发两侧缀着雪白玉坠,风一吹,红绳白玉,乌发纠缠,无限风流缠绵。
容凤笙轻轻摇头。
“其实,我要多谢你。要说这世上我还相信谁,那个人,只会是你,”
她神色真诚,笑意轻柔。
“遗奴,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遗奴,是谢玉京的小名。
许久没听到这称呼了,谢玉京一怔,“我以为,您不怕死。”
她道,“本来是不怕的,可不知怎的,见到你,”
“见到你,就怕了。”
谢玉京垂眸,手指微蜷。
淡光映照着少年俊美的侧脸,细长的睫毛有层绒光,显得他似乎稚气了些。
她忽然道,“殿下,灵允还是个孩子,不论她说了什么,到底罪不至死。还请殿下,务必护她一命。”
谢玉京猛地抬眼。
灵允,容灵允,魏华公主,
方才,她被荆幸知的人带走了。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她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他答应这件事。
她死到临头,却还在为另一个人谋划。
少年眸色有些阴沉,抬眼,却是一片温和,“我还以为您去意已决,早已没有了牵挂。”
容凤笙望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他温声,“昔日您与我有恩,今日您最想要什么,但说无妨。但凡琼力所能及,都会为您办到。”
容凤笙浑身一震,惊讶不已。他贵为太子殿下,不会不知,这个承诺代表了什么。
众人远远观望,无人知晓,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究竟说了什么。
却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神韵出奇的相似,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容凤笙沉吟,忽地莞尔,“那就准备一壶酒吧,再来几块桂花糕。没有就算了,只要一壶酒,足矣。”
温仪公主嗜甜,好酒。
且酒量极差,此事少有人知。
与她相处六年的谢玉京,却是了如指掌。
他昳丽的眉眼轻扫过她,面色微寒,许久抬手道,“无巳,取酒来。”
“是。”
身后黑衣侍从应道,很快便取来了酒具,准备之周全,动作之迅疾,令容凤笙叹为观止。
刑部尚书一见这架势,有些踌躇,“荆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
荆幸知眸色微沉,嗤道,“那位可是大成储君,陛下唯一的儿子。日后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你去劝一句试试?”
刑部尚书只得苦笑。
望着那红衣少年,荆幸知转动着玉扳指,讳莫如深。
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新朝建立不过短短时日,便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朝堂簇拥者亦有不少,民间威望又极高,陛下早有忌惮。
只是国祚初定,北边部族又虎视眈眈,竟是轻易动他不得。
哪里是世人口中的谦和仁善,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谢玉京为她倒着酒,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寒风吹起他绛红色的衣袂,四周又应有梅香浮动,一时间风华无双。
一股熟悉的酒香钻进鼻腔。
容凤笙轻吸一口气,“寒山翠。”
所谓寒山翠,便是青梅酿成的一种果子酒,她以前便很是喜欢,就寝之前,必来一杯,“难为你还记得,我最喜欢这种酒。”
她眼里含着笑意,喃喃自语,看着少年向自己走来,衣带翩跹,身姿若仙。
而她目光微顿,落在他手里杯盏。
酒液清澈如水,一瓣梅花落于其上,红得耀眼。
“殿下且慢。”
脚步声匆匆靠近,荆幸知青衫落拓,朗声开口,“这酒,还得验验才是。”
谢玉京侧目。
“丞相还怕孤下毒不成。”
荆幸知微笑,半点也不退让,“既然是祭神大典,便要遵守规矩。”
该怎么死,就怎么死,不是么?
要你烈火烹心,皮肉消熔,烧的只剩干干净净一抔灰,谁都抓不到手里,才是最好。
得到授意,刑部尚书上前,以银针探入酒水,半晌拿起,其上湛亮依旧。
无毒。
他向着荆幸知点点头,后者眼尾垂下,盖住其中情绪,“还请殿下快些。若是再耽搁下去,臣等恐怕不好向陛下复命。”
说罢,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抬手,默默将酒杯凑到她的唇边。
竟是要亲自喂她?
容凤笙低头去饮,却有水浆乍迸,飞溅入眼,他那只手竟然将杯盏生生捏碎。
她睫上沾着湿意,微微睁眼,恍若泪垂。
“遗奴,你怎么了?”
谢玉京不语。
容凤笙注意到他手被划破,血混合着酒水,顺着白皙的手掌流淌下来。
他却好似没有感觉到一般,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而后又死死地捏紧。鲜红渗出指缝,一滴一滴坠落在地。
他今日有些奇怪。
不,是相当奇怪……容凤笙蹙眉,“你……不要紧吧?”
他忽然抬目看来,眼神晦涩。
容凤笙怔祝
而另一边。
“下官听说,太子殿下柔善好文,不精武艺。今日一见,怎么不是如此?”
刑部尚书惊疑不定,这霸道的内劲,绝非常人能及……
荆幸知冷哼一声,亦是面沉如水,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太子殿下1
蓦地,一道尖利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原本还算清脆的音色,因怨恨而微微变调,“殿下为何还不行刑?莫非,您要包庇这贱妇不成?1
这道声音。
不正是方才扬言要剥除她衣裙之人?
容凤笙望去,与一少女对上视线,她颜色明媚、面孔扭曲。
眉眼间,却与旧人有几分相似。
竟然是她。
少女恨声道,“太子殿下,我姐姐与你情投意合,就因为这妖妇的一句话,她就不得不入宫侍奉昏君,落得那般下场,连一块尸骨都没有留下1
“殿下,您就不恨吗?”
说话间,她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此女不是别人,正是顾皇后的亲妹妹,顾仙韵。
顾仙韵的话,倒是令众人想起一桩往事。
昔日的南阳侯世子,与那位名满京城的顾家大小姐,原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在身。
却因为长公主,顾氏被召进宫中,最终死于非命。
年少的爱人,就这么香消玉殒,太子殿下,怎能不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
就连容凤笙也觉得,是啊,他嘴上不说,心里说不定一直都记着,恨着。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解释,却又觉得一阵无力。
不说也罢。
反正,繁衣已死,一切都来不及了。
谢玉京负手而立,漠然无话。
见状,荆幸知下令道,“行刑1
士兵举着火把走进,点燃了干柴。
烈火轰然而起,殷红的火苗不断地向上直蹿,“呲呲”冒出滚滚浓烟。
火势越来越大,吞没了那白裙女子,却始终没有痛苦的呻吟传来。
刑部尚书长长舒了口气。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前朝最后一位余孽死去,大兴,便是真正地亡了。
却有一股气味钻入鼻腔,他登时瞪大了眼,这是……火药味?!
荆幸知面色骤变,厉声吼道,“趴下——1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爆破声响起,尖叫声、哭声、爆炸声响成一片,众人疯狂推挤。
“不好,祭台塌了1
刑部尚书从高台上摔下。
耳边嗡嗡作响,他掉了一颗门牙,口中腥味弥漫。
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那滋滋的声音……是引线被点燃了!
竟然有人,事先在祭神台埋了炸药?!
是谁?
这可是诛杀九族的大罪!
“咳咳咳……”滚滚浓烟弥漫,容凤笙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想要爬起,却发觉整片地面都在摇晃。
怎么回事,地震了吗?
忽然,一件柔软的外袍兜头罩下。
修长的手臂横过腰际,带着她腾空而起。
“恩情未还,我怎能让您死?”
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