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仪式
尖锐的闹铃声刺得我头颅阵阵发痛,从昨夜的睡梦之中昏昏沉沉地醒来,还未睁眼就嗅到一缕沉闷复杂的香气,就像是严冬深林之中,猎人小屋里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我闻到了堆积在一起被点燃的松枝叶,掺杂着鲜奶的热可可,还有猎人身上挥散不去的浓厚烟草与酒精的气味。
睁开眼却看见卧室里装饰精致的天花板与美丽的吊灯,扭头一看,阿肆先生不知何时已经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了我的床头。
“你怎么来这么早?”
我刚睡醒的嗓音还带着浑浊。
“我以为你会更早一点起床呢。”
阿肆先生眯缝着眼睛,满脸享受地从口中吐出一片淡淡的烟雾,将粗长的雪茄从嘴边移开,夹着雪茄的手搭在交叠的膝盖上,悠哉悠哉地说道。
“你怎么大清早就喝这么多酒?”
我从床上支撑起身体,看着我床头柜上花花绿绿,高矮林立的各类酒瓶,其中大部分都被打开了瓶盖,并消失了一大半酒液。
“因为你没起床,所以我就去这里的地窖里逛了逛。”
阿肆一只手将好几个酒瓶里仅剩的一点酒液全部倒入一个玻璃酒杯里,然后握住酒杯的把手,仰首将那混杂的酒液全部饮下。
“然后就看见了这些,”阿肆指了指我床头柜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酒瓶,又抬了抬夹着雪茄的手,“还有这个,当然,太昂贵的那些我没敢碰,毕竟查莫弗和他的管家密索捷可都不是什么善茬。”
我挥了挥手,想要将面前缭绕的烟雾散去,所幸雪茄燃烧的气味不太刺鼻,反而还有点好闻。
“你可别去仪式上耍酒疯,到时我俩都要被那群信徒扒一层皮。”
我郑重其事地叮嘱道,一边换上纹着查家家徽的正装。
“当然不会……我酒量很好的……”
阿肆先生双眸迷离,笑意恣肆,脸颊因酒意而略微透红,他说罢便狠狠地灌了一口酒,随即又抬手深吸一口雪茄。
“妈的,酒鬼加烟鬼,真是不怕死。”
我看他这副折寿的衰样不禁低声骂道。
“无所谓,我已经决定要放纵自己,过短命的人生了。”
阿肆先生将抽了一半的雪茄放进烟灰缸,抬起双手从前到后捋了一遍柔顺的黑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快点去洗漱一下,你这副样子别人怎么会放你进去,我订的马车马上就要到了。”
我检查着需要携带证明与邀请函,然后就催促一身烟酒气的阿肆去打理一下自己。
看着他脚步轻浮的背影,我只希望他不要在仪式上闹出什么乱子才好,否则真是罪无可恕,真不知道都玲奈哪里交来这么麻烦的朋友。
预定的马车将我们从查莫弗的宅邸送至日区中心的日月大教堂附近,本来可供信徒自由进出的教堂外围区域现在却被全副武装的教会骑士团守卫着。
附近的街道也被警察与骑士组成的人墙封锁了,大量居民与百姓聚集在封锁线外只能远远地眺望远处模糊的情况。
主路上一辆辆豪华的马车与轿车持着许可证与邀请函进入封锁线内部。
“卡洛斯,你来了。”
挂有查家家徽的马车忽然掀起了帘子,里面露出查莫弗与密先生的脸。
“对啊。”
我朝他俩打了个招呼,就带着阿肆一起坐上了查莫弗的马车。
“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种仪式感兴趣呢。”
查莫弗换下了那身破旧的法师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繁复隆重的深红色正装礼服,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也被精心梳理了一遍,若不是还算熟悉,我都认不出这是那个老气横秋的年轻人。
“这位是?”
他看了看我身旁的阿肆,问道。
“都玲奈的朋友,谬肆。”
我介绍道。
“幸会。”
“久仰大名,日月侯爵大人。”
阿肆先生笑眯眯地说道,看上去还是有些醉意。
“这个仪式究竟是做什么?我不太懂你们教会的规矩。”
密先生这几天不在家,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报纸,也没看见什么关于仪式的信息。
只知道是数十年一度,秩序教会根据神谕执行的“行国审判”仪式。
“教会的事项一般是朝大众保密的,这项仪式虽然重大,却并不为民众所详知。”
查莫弗介绍道。
“就连大部分低级别的信徒也无权知晓与参加呢。”
阿肆补充道。
“这个行国审判究竟是什么仪式?”
我不解地问道。
“秩序教会主旨是维护秩序之神在世间所建立的一切秩序,司掌审判与裁决的神明及其信徒是秩序神教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们是秩序的维护者,异端的审判与铲除者,每当秩序陷入被混乱侵扰的危机时,神明就会降下神谕,命令教会在全国境内执行长达数月至数年的‘行国审判’,内容就是将近几年被逮捕的罪大恶极的暴徒、罪犯、渎神者在国内各个地区以规定的轨迹与时间一一进行审判与裁决。”
查莫弗用严肃的口气介绍道。
“日月城里要被处决的罪犯是哪一位呢?”
阿肆先生笑了笑,问道。
“被称作‘短发魔女’的房子信,据说是泄露和扭曲了神明所赐予的神圣力量与知识,在她所传播的邪恶思想与知识贻害下,国内各处产生了大量堕落者、迷失者、忤逆者、亵渎者,对国内秩序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恶劣损害。”
“原来是她啊,可是,我听说所谓的‘短发魔女’不过是一个勉强达到高阶的弱女子,怎么有资格被秩序教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处死呢?”
阿肆先生毫无敬畏之心地问道。
“她本人虽然只是在民间传播邪恶的思想与知识,但是据说她培养出来的追随者与学生之中,不乏一些罪无可恕的暴徒与罪犯。”
查莫弗答道,虽然面色平静,但我似乎从他的语气之中感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她也是唯一一位在审判仪式中被处决的女性。”
“真是可歌可泣啊!我们的秩序!我们的教会!”
在阿肆阴阳怪气的感慨中,我们通过了秩序教会的审核与检查,随后就只能下了马车步行,朝教堂广场也就是仪式举行的地点走去。
血一般的深红色,在秩序神教内的含义是,为守护秩序,无情地施展绝对的暴力,审判与裁决一切罪者与异端,即使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会场外围身份高贵的仪式参与者们,无论男女老少,皆身披深红色的圣服,如沐浴着鲜血的秃鹫群般环绕着将死的猎物伫立。
我和阿肆先生作为仪式参与者的随从只能外披一件深红色的披肩与长巾,站在人群的最后方,面前无数深红色的冠冕与礼帽将仪式中央的情形遮去大半,我俩只能努力踮着脚尖一探究竟。
“神说,”
一道激越的女声从仪式中央响起。
“世间为秩序的光芒所照亮,此刻又陷入堕落的黄昏。”
“于是祂,便降下神谕。”
“审判罪恶,裁决异端!”
静穆的人群忽然如被风吹动的枝叶般片片颤动起来,纷纷发出汹涌的咆哮。
“审判罪恶,裁决异端!”
“审判罪恶,裁决异端!”
“审判罪恶,裁决异端!”
“吾等在此执神明旨意,行使祂所赐予的剑,审判忤逆祂的敌!”
“在坐的诸君以眼为证,以心为戒,与吾主为敌之下场,吾等维护秩序之决心,血溅此地以示吾等之虔诚!”
我这时才看清,在仪式广场中央主持仪式,高声宣誓的女人,竟然是查莫弗的妹妹,也就是那个查翠曼。
现在的她同我记忆中,那个语调轻快,性格娇柔的女人完全是两个样子。
此刻的她面露红光,语调激昂,动作振奋有力,就像一头发怒的母豹子一样,在会场中央咆哮。
“以吾主之名,宣告,行国审判,第十六节,开始!”
“仪式主持者,秩序神教信徒,命运之神眷者,查翠曼。”
“审判者,秩序神教信徒,审判与裁决之神信徒,奇非拿。”
一位全身披着厚重甲胄的黑甲骑士走到查翠曼身边,庄重地宣告道。
“这家伙恐怕得有天阶。”
阿肆悄悄地偏过脑袋,轻声细语地和我说道。
“带罪人,房子信。”
在两位红甲骑士一左一右的挟持下,传说中的那位“短发魔女”现身。
那位身材纤细的罪人脸上戴着栩栩如生的黑色面具,密不透风的漆黑面具被雕成罪人的容貌,并用血红色的阴森字迹在那面具上密密麻麻地刻满罪人的罪行。
罪人消瘦的身上穿着被诅咒的黑色布袍,双手被勒入皮肉的锐利细丝捆在一起,脚踝上也挂着束缚行动的金属脚铐。
“神说,对于触怒祂的人。”
“要禁锢他的身。”
两个红甲骑士将那位消瘦的罪人关入一个人形铁蛹,罪人除了戴着面具的脑袋露在外面,全身都被禁锢在铁蛹之中动弹不得。
“拔出短剑刺入他的心脏!”
伴随着查翠曼的念诵,她身旁的黑甲骑士从腰间漆黑的剑鞘里,拔出一柄冒着寒光的锋利短剑。
“挥舞短斧斩落他的首级!”
黑甲骑士从腰后取下短斧,握着利剑朝着铁蛹走去,铁蛹的胸前左右各开了一条缝隙,以供利剑刺入罪人的心脏。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阿肆先生忽然用嘲弄的语气说道。
听见他不加掩饰的话语,周围的教众纷纷扭过头直直地盯着他。
“围观一个女人被杀死,呵呵。”
阿肆先生低着头,脸上露出了失望至极的表情。
“如果这样的事情能够取悦神明,这种神明,哼哼哼。”
阿肆先生又抬起头,冷笑着摊开手,环顾着周围怒视着他的人们。
“信仰这种神明的家伙,哈哈哈哈!”
阿肆先生狂放地张开双臂,控制不住地仰头放声大笑起来,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到了极点的喜剧表演一样。
“卡洛斯先生,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
他忽然收起了笑容,将手背在身后,满脸神秘。
“为什么进入会场的检查会这么随意,因为这群无聊的家伙计划着,有意料之外的猎物混入仪式,然后被他们就地正法,以取悦他们的神明,这也是他们无聊仪式的一部分。”
阿肆先生脸上挂着渗人的微笑,向我解释道。
“那么,你不怕吗?扰乱仪式的罪人!”
查翠曼高亢的声音忽然响起,如激流般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涌来。
“当然不怕,因为你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如何解决我这样的小喽啰。”
阿肆先生将身上的深红色披肩与长巾一把扯下,随意地抛向一旁。
“因为更加有趣的家伙来了。”
阿肆泰然自若地迈着悠闲的步子,远离人群朝着会场的出口走去,奇怪的是,周围的把守的骑士竟然没有对其进行任何阻拦,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出口。
“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疯狗……”
待他快要靠近教堂广场外围那灌木丛之间竖立的大理石拱门时,一个从门外走入的男人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身上的亮橙色皮上衣虽然已经磨损得到处都破破烂烂,却还是鲜艳得引人注目,上衣的衣角下露出半截皮革枪套,男人的颈间围着一块边缘脱线的墨蓝三角巾,一条填满铜黄色锃亮子弹的弹药带自右肩斜拉至左腰。
皮革腰带上挂着一排装着六颗子弹的圆形便捷填装器,这些东西可以让手持左轮的枪手不必将子弹一颗一颗填入转轮,使用这种与转轮相似的填装器可以直接将六颗子弹倒入转轮。
“哟,好久不见,阿肆。”
牛仔打扮的男人就像是久别重逢一般,朝着阿肆打起了招呼。
“看到你这种家伙,我才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无聊。”
阿肆先生歪着脑袋,咧着嘴笑眯眯地从那个男人身旁擦肩而过。
“你去哪?”
那个男人双目如炬,坚定不移地望着会场中央被关在铁蛹里的罪人,头也不回地随口朝身后的阿肆问道。
“你这样的疯狗有要撕咬的猎物,我这样的乌鸦也有要去享用的腐肉。”
阿肆双手揣兜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从门口消失。
“有缘再见,人渣。”
那个牛仔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朝着朝着会场中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