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秀才往事（上）
翌日，沈怀瑾再次带着叶逾明来到宋廉荣的住处。
沈怀瑾原是不想跟着的，但叶逾明强烈要求他一定得来，怕有些事自己笨嘴拙舌传达不明白。
这次一来，便觉得同之前很不一样，院子整洁干净，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收拾过的，闻不到一点点酒味，反而在庭院里挂满了字画。靠近屋门口的右手边放着一个简易的书画摊车，一看就知道是宋廉荣自己亲手做的，有些粗糙，但胜在实用。
宋廉荣也不再是那个胡子拉碴的颓唐样子，衣服虽然有些破旧单薄，但微微的北风之中，他的身姿挺拔傲岸，眉眼带笑。
叶逾明恍惚之中便觉得现在的宋廉荣与当初那个会笑着听他说话的秀才慢慢重合在一起了。
“来了？”秀才撂下笔，便向他们大步走过来。
叶逾明竟然又觉得紧张了起来，秀才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笑了笑，随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进来说话吧。”
两人随着秀才走了进去，只觉得连这间小屋都脱胎换骨了一般，再不似之前的样子了。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许多疑惑，没关系，今日就是来给你们解惑的。”秀才虽然是同他们两个人说话，但目光自始至终都紧紧跟着叶逾明，“想问什么就问吧。”
沈怀瑾没有开口，他知道宋廉荣这次突然开口必定是因为叶逾明，叶逾明对宋廉荣来说意义非凡，所以能去问出个答案的人只能是他。
叶逾明沉默良久，最后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秀才愣了愣，随后摇摇头苦笑道：“不好，很不好。”
“所以你今日想见我，是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叶逾明并没有直接问他什么问题，而是选择把主动权完完全全交给秀才自己。秀才肯找自己说话，必定是因为这些年心里不痛快，既如此，就没必要非要在这个时候刨根问题。
他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出来就不用背负着那么多那么沉重的东西了。
秀才闻言笑了笑：“要不怎么愿意同你说呢……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好呢？”
那年，皇榜落下，他榜上有名。
西街后边出了个探花郎，正是平日里以字画摊当营生的那位。
放榜的那日他没有出摊，却也不敢挤进人群去瞧瞧名次，直到听到有人在议论着状元榜眼和探花，他听到了宋宇两个字。
“这位兄台，敢问您刚刚说的榜眼，名为宋宇？”秀才拱了拱手，拉住了一个刚刚从前面看了榜出来的读书人。
那人看了看他破旧的衣着，有些不以为意，还嫌弃地拍打拍打被他拽过的衣服，这才道：“榜眼是叫宋宇，想看你自己去看啊，拦住我算什么事啊？”
秀才便连忙道歉，随后便挤进拥挤的人群中去了。
那个被他拉过的人嘲讽一笑，自顾自道：“看着像个臭要饭的似的，听见人家榜眼的名字有什么可激动的，该不会他是那宋宇的穷亲戚想去打秋风吧？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哟！”
秀才终于到了最前面，状元下面的榜眼后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宋宇二字，他核对了信息，如假包换，就是他本人。
“宋宇？真是你啊！”这时身边有人认出了他，立刻亲亲热热地地凑上前去，“你看，榜眼是你不是？刚刚我们还在这说着呢，天下虽同名同姓的人多，可都觉得肯定是你！”
“是……是我……我中了……我中了……”秀才看着皇榜上的信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木讷地将信息对了一遍又一遍，“我竟……竟中了榜眼……”
人群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榜眼在这呢！”
“谁啊？谁是榜眼啊？”
“恭喜恭喜，前途无量！”
而那个刚刚嫌弃过秀才的人，此刻眼睛瞪得溜圆，想到自己说过的话，生怕秀才会找自己的麻烦，又羞又怕，逃也似地跑了。
秀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刚回到家里的时候，门口就已经站满了人，且都是一些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的达官贵人，还有朝廷来贺的官员和随从，整个西街都从未有过这样热闹的时候。
刘大人便在其中，且是在场所有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更有头有脸的大人们会选择拉拢状元爷，刘大人原本也是要去看看状元的，但状元他打听过，家境殷实，父兄也在朝为官。而这位探花，无父无母，生活凄苦，以卖字画为生，干干净净像如白纸一般。
刘大人心中暗想着：这张白纸，若是能写上刘字，自然要比旁人家劳什子状元郎更好用的。
于是在秀才因为给不起赏钱而窘迫的时候，刘大人不动声色地把话接了过去，巧妙为秀才解了围，自掏腰包足足给多了三成的赏钱，只说是榜眼郎请诸位一同沾沾喜气，却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出手相助就摆谱拿乔，更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压人。
只和和气气对他道喜，然后对着满院的书画赞叹不已，还问能否卖两幅给他。
秀才晕晕乎乎的，却也知道承了人家刘大人的恩惠，连忙说道：“您若不嫌弃，便拿上几幅，哪好收您的钱呢？”
刘大人点了点头，随手一指，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画不错，但若是再能提上两句诗就更好了……既如此，你斟酌斟酌，写上几句诗，再帮我把这两幅画送到刘府去，可好啊？”
秀才涉世未深，况且平时也是有人要求画完后送到府上的，当时并不懂刘大人话中的深意，只连忙收好两幅画，脑中已经在思索该提上什么样的诗句了。
众人见状，便觉得榜眼已经是在向刘大人投诚了，于是也就散了去。
刘大人似乎也很满意他的态度，只觉得和聪明人交流是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的，然后也没多说什么，寒暄客气了几句就走了。
次日，秀才特意穿上了最新的衣裳，甚至早饭都是去外面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和茶叶蛋，还将两幅已经提了诗的画仔细装裱了起来，这便到了刘府。
小厮将他迎进了府中，还说刘大人已经等候他多时了。两人步伐匆匆地往前厅走去，可秀才却在半路上被迷住了眼睛。
花园之中，一个女子轻轻抚琴，琴声悠扬婉转，竟叫他停下了脚步。
小厮便忙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四小姐。”
女子似乎被人惊扰了一般，弹琴的手停了下来，见有人在，正踌躇着要不要过来问一声好。
“四小姐，这位是新科榜眼宋公子，今日来给老爷送画的。”小厮适时地出声提醒，便见那女子款款走来。
“宋公子安好，小女清梦请公子安。”
“小姐……小姐安好……”
霎时间，天旋地转，仿佛时间停止，世界静止，唯有他跳动的胸膛，还有眼前女子忽闪着的睫毛。
宋廉荣看了看旁边听得入迷的两个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一早就安排在那里等着我的，可没有办法，那日一见了她，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柔美丽的女子，她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那里，所有的寒风雨雪都会被她屏退在外，她永远是那样干净纯洁，温暖美好。”
“一见倾心这四个字总是叫人觉得轻浮，可那时候对我而言，出了一见倾心，再也想不到别的了。”
“说来惭愧，也不怕你们两个小的笑话，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要娶她为妻。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羁绊，那种感觉玄而又玄，我读了三十年的书，却无论如何都形容不了那一刻的情感。”
“后来，我真的如愿以偿，娶到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子。”秀才的眼神温柔，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怀念，“梦儿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刘清梦是因着父母之命,一顶轿子抬到秀才家中的。
虽然有过几面之缘，但还算得上是盲婚哑嫁，可这并不妨碍她当一个好妻子，好主母。
刘清梦擅抚琴，宋宇便在一旁用笛子与她为伴。刘清梦喜欢吃甜食，宋宇便日日下了职为她买回新鲜出炉的糕点糖果。刘清梦不敢生孩子，因着她的小娘就是难产而死，故而宋宇便说不急着要，若是她一辈子都不想生，便领养一个孤儿就是。刘清梦笑，他便笑，刘清梦哭，他便哄着她笑，文人的爱情大多内敛而含蓄，他却不同。
他就是想要把一颗心掏出来，他就是要给她明确的回应，坚定的选择，有声音的爱。
后来，刘清梦也对他动了真情。
她会每日亲手下厨为他做饭菜，她会每夜等他回来再睡觉 ，她会将他亲手为她画得画像好好留起来，每天看上好几遍，时不时还痴痴的笑。
她也开始为了他的开心而开心，为了他的忧愁而忧愁，为了他的难过而难过。
她对他说，她与他已经是一体了，什么都不可能把他们分开。
后来的一个夜里，她突然面带娇羞的说，她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相信他会保护好她，也相信他会保护好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