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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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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雪尘并非睡得太熟,只是脑海里从来没有“自己睡的房子会塌”这种神奇概念。

    他睡前便听见了滔天雨声,像数锅沸水般从至高处怦然不断浇下来。

    蔺竹炸起一叫,家里漆黑一片屋外还有什么应声塌倒,气氛立刻给足。

    他胆子很小,听着外面惊天动地的雷声都不敢去找火折子点灯,雷响一声自己跟着抖一下,混乱里一手抓紧解雪尘的胳膊,两人皮肉紧贴着,中间还夹着汗。

    “不过是打雷。”解雪尘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任他抓着胳膊打了个响指,家里登时通透亮起来,不过凭空燃起来的皆是鬼火,绿幽幽惨兮兮。

    绿光配合着黑夜大雨一晃,家里跟坟头没什么区别。

    蔺竹快哭出来了:“已经很吓人了你能不能来一点阳间的火!1

    魔尊冷漠:“你这个人真的很在意外表,之前嫌弃庄稼现在还要挑火的颜色……”

    “快一点!1

    男人又一摆手,幽幽火焰不情不愿地由绿变红,假装自己很阳间。

    蔺竹长吁一口气,跌坐在土榻底下缩成一团,花栗鼠似的瑟瑟发抖。

    解雪尘坐在高处观察他乱糟糟的样子,有点想伸手戳一下。

    “外面什么塌了?”

    “听方向大概是谷仓,”蔺竹裹着被子把自己包成粽子,哪儿都不肯去:“地窖不知道会不会进水,猪圈如果没搭结实,可能也会塌。”

    他沮丧又苦闷,被四季摆布的毫无还手之力,闷闷听着外头的喧哗雨声,半晌道:“你怕不怕打雷?”

    “一般。”

    “我好怕,”书生抬起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绵绵道:“怕蚊子钻进耳朵里,怕睡觉的时候鬼摸脚,还怕雷砰的一声把我劈死——不过,肯定还是我想多了,雷不会劈着人的,对吧。”

    解雪尘起了兴致,笑着说真话:“我就是被雷劈死的。”

    “……”

    “你把我从河边捡回来是什么样,我就被雷劈成了什么样。”

    话音未落又一道惊雷轰隆而下,蔺竹跟着炸毛:“啊啊啊啊啊!!1

    这一宿过得很漫长。

    解雪尘似睡非睡。有结界罩着主屋,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只是靠着墙,不近不远地陪他一会儿。

    他独自度过数百个雷雨交加的日夜,唯独好像这一夜有什么不一样。

    蔺竹坚决不肯把身体展平了躺回竹床,裹着被子在角落里坨了一整晚。

    直到天亮雨停,外头有老婆婆出门探看,一嗓子喊醒浅眠的他们。

    “蔺家小子!!你们家谷仓倒了,快出来收拾1

    “喔哟,篱笆倒了这么多,后屋是不是也塌了一面墙?”

    他们披了件外袍出去看,果真如此。

    听说隔壁几家有半夜打着油纸灯笼修屋檐的,还有人家里菜圃里砸了好些冰雹,吓得老母鸡窜希

    后半夜雨一停,许多人就顶着寒风修筑墙屋,尽可能把损失危险都降到最低。

    解明烟在鹅绒大床里一觉酣甜,晨起听见对面有动静出来看,在高处和解雪尘遥遥对望,彼此眼神致意。

    -这么简单的术法你都不会使了?家里塌成这样?

    -滚

    罢了,弟弟可能先前被雷劈傻了,让为兄来帮你重修个像样的屋子。

    仙子在一众伺候下更衣梳发,飘飘然走到对门院门前,被扛着木梯的壮汉差点撞到。

    “哎哟抱歉,这梯子太挡视线了,咱没看见。”

    “小姐让一下,我们拎工具进去帮忙1

    解明烟往旁边让了几步,看着一众精壮男女进了蔺家。

    有提着一篮木榫的,有搬着成袋石泥的,均是冲着被吹垮的矮墙和掀翻的谷仓去。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去帮他的。

    不用仙法,无需起咒。

    十几个人锤子传来传去,此起彼伏叮当乱响,时不时还吆喝一句。

    “蔺哥儿!递碗水来,我给你把猪圈也多打几个木桩子进去1

    “啥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下回修屋檐的时候我可得来你家看看,这弄得也太随便了。”

    “可不是,一吹就倒1

    蔺竹挠着头想辩解两句,最后还是低低服气:“我以为我这么弄不会倒来着……”

    他十岁成了孤儿,活到如今便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是所有人的弟弟,所有人的家人。

    解雪尘突然住在了这里,其他人也并不见怪,一边利落修着屋瓦一边跟他寒暄几句。

    “将军爷,这种糙活儿你没见过吧。”

    “他那稻草泥糊墙还凑合,堆猪圈还是差了点,得用什么啊?三合土1

    蔺竹刚好双手端了满盘的茶水来,脚下被泥石一绊差点摔跤,解雪尘抬手接下,一言不发地给所有人送茶。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样的世界。

    人们从遥远的村落各处赶来,不索取报酬的施以援手。

    为他们修葺屋舍,为他们钉紧木板。

    所有人分散在山前山后,只需一场山雨,便又融入一处,如微小又默契的蚁群。

    魔尊从前也常看着人群。

    但人群跪伏在他的阶下,惶恐于他的喜怒,被驱使喝令,被当作卑微又不值一提的虫蚁。

    所有的奉献给予都是下对上的讨好,自父辈出生起便被不同阶级割分开,沟壑清晰。

    此刻人群对他伸出了手。

    他怔然原地,不知进退。

    徐老四接过茶碗才看清是他,笑得还有点局促:“这怎么好意思,让将军给我端茶1

    “不碍事的。”解雪尘看着他,许久道:“我姓解。”

    “看着二十来岁,那我就叫一声小解了1旁人跟着笑道:“昨晚没睡好吧,回屋休息会儿,这有我们1

    蔺竹给他们递热毛巾擦汗,抱着盆子在旁边有点郁卒:“又给你们添麻烦……”

    “顺手的事,”葛婶把鸡赶了回去,猪食也帮着喂好了:“你平时帮我写信也没少忙活,说这些干啥。”

    康姨还在北边忙客栈的活儿,特意让伙计做了大份的鲜肉包子来,晌午时好生犒劳了一回大伙儿。

    包子皮薄肉多,一口咬下去还有肉汁迸出来,又鲜又厚实到爽快。

    大伙儿忙活到日暮,天上又下起零星的雨,蔺竹忙招呼大家一起去小厨房烤火,烘干衣服再走。

    他家徒四壁,还得筹银子再度进京赶考,此刻做顿像样的宴席都花不起,唯有请大家一起吃烤山芋烤红薯。

    土豆被火烘出焦香来,都不用拿刀削皮,手一搓就开了,不放盐一样香喷喷的,混着木炭的香味。

    昏黄炉火旁边,人们围坐成堆,喝一碗热茶聊今年的天气,聊邻村的琐事,声音忽高忽低,还夹杂着小歇时的鼾声。

    好些人来的时候不光自己带了干粮,还特意给蔺竹带了好些吃的。

    解明烟没帮到什么,但同样被分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坐在靠外的位置听他们闲谈。

    他看一眼解雪尘,后者又在剥烤西红柿,两人对视一回,缄默彷徨。

    仙念魔世,一瞬间皆是远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或者有如何上天入地的能耐,身负多少的羁绊纠缠,一回到人间,就好像都成了烟。

    是泥土潮湿的人间,风动稻野的人间。

    是屋墙脆弱又炉火炽热的人间。

    天暗的很快,屋外又下起瓢泼大雨,但屋里的人都早有准备,家离较远的眼见又要落雨早早告别走了,留下的都是附近几家的邻里。

    难得相聚短歇,他们聊回这场雨,如蔺竹一般轻声叹气。

    雨水太急太频繁,淋湿人都不要紧,就怕泡烂了春苗的根。

    现在人命烂贱,十个庄稼汉一年的收成比不过太守家犬颈上的金铃铛,听说年年城郊都有人冻死饿死,期间只有多与少的区别。

    就算这样,仍是期盼着天意留情,不要下太多的雨。

    留一些粮食,让他们养活孩子,让他们能互相扶持着继续活。

    解雪尘吃完手里的烤番茄,转身踏着雨出门。

    发财原本睡在大婶腿边打呼噜,瞧着主人要走,跟着一溜烟追过去,在雨夜里睁开了三只眼,湿漉漉的三条尾巴晃来晃去。

    黑袍被雨浇湿,一个念头又干燥如初。

    他继续往前走,雨便也悉数避开,不敢叨扰。

    解明烟等在前面,举了一把油纸桑

    他们两人站在田野的中央,在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

    雨雾一起来,天与地的交际便模糊了,像是人们都活在一缸水里,是尘世曳尾张望的鱼。

    解雪尘看了许久,清楚这雨还要下个七八天。

    “想个办法。”

    “不好想。”解明烟听着伞上噼啪响声,侧身看他:“天上的龙都是奉命布雨,你不要乱来。”

    “一定要下?”解雪尘沉默一刻,终于解了外袍。

    他的手一扬,黑氅旋然飘在天际,一晃便是浩然的风。

    风吹雨避,卷起左右长帘般的落雨裹进溪水山沟里,田上唯有水滴丁点,不伤根基。

    “这样?”

    “很狡猾。”解明烟望着天际高处张开双翼般的长袍,一抬手把蔺竹的油纸伞递了过去。

    一伞挡住山北的雨,一袍吹开山南的风。

    他们站在深夜里,并肩无言。

    哪怕相逢已是陌路人,也有同样想做的事。

    千百禾苗叶尖微垂,在宁夜里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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