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雪落
麦麦与水轻尘真正和好，是在一场大雪来临之前。
那时，山上的蕨箕草已经被大片大片砍倒晒干，连着十几天，香秀上山干完活都会背一大背回来堆到柴房里。那一阵子，老牛轮到了江云海养，江雨天和水轻峰放学后就去了河坝放牛，不再往山上跑。家庭作业，在学校就做完了，麦麦也一样。倒是几个小的，要回家了才做。
于是麦麦书包一丢，拿上自己编的，江雨珞口中“怪得雷都不打”的篮子，在屋后的橘子树上摘几个红泡柑，提着就上山了。
水轻尘摘了橘子揣进衣袋里，默默地跟着。
他怕麦麦出意外。
这些日子，他发现麦麦并不只是去看山，而是爱上了采菌子。她不仅在自家山林里采，还去别人家山林里转。并且，还爱朝那有岩壁和悬崖的地方去寻。
那阵子，每晚餐桌上都有一碗炒菌子，把江雨珞喜欢得：“姐姐，你天天都要上山捡哦！多捡点，我还没有吃安逸！菌子比肉好吃多了！”
“好呀！”每次麦麦都这样答。
到了12月下旬，夜里时不时开始下小雨。松林里的菌子也渐渐多了，因此麦麦采菌子的行动大家都没有多想。江云海和香秀看每天都有水轻尘跟着，也不怎么担心。
水轻尘认识的菌子只有枞毛菌，其他一概不识。他捡了就朝麦麦篮子里丢，麦麦倒也不赶他。两人就这么在林子里转，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麦麦提着篮子往另一片从未上去过的石头上爬时，水轻尘才喊住她：“麦麦，下过雨的石头太溜了，危险，不要上去。今天菌子捡得够多了，我们回去吧！”
麦麦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在心里犹豫了一阵，还是往山上爬。
“麦麦！”水轻尘挡住了她的去路，伸脚在旁边的石头上踩了一下，让她看：“太溜了，真的危险！而且这里这么陡，万一出事怎么办？”
麦麦朝石山顶上看了一阵，将篮子放到水轻尘脚边，终于说话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就下来，就上去看一下，会小心的。”
水轻尘真的不知道这个石头山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麦麦以身试险。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明明知道确实是危险的，但还是要上去。她绝对不是一个会贪恋菌子美味，就不顾后果的人。
这石山其实还不能称作山，它只是山谷中凸起一块巨石，上面长了些草和小树。这样的石头上，松针不多，泥土也不多，肯定是没什么菌子的。
麦麦抓着小树杆，踏着石窝爬了上去。水轻尘刚要跟上去，麦麦回头，很坚决地阻止他：“别上来！”看水轻尘没打算放弃，她又说了一句：“你没经验！”
水轻尘确实没经验，客观地说，他上去比麦麦上去危险十倍。
“不要硬爬，爬不了就下来！手一定要抓稳，下脚的时候试着下，稳了才往前爬！”水轻尘没法，只好站在底下再三叮嘱。
“知道了。”
麦麦总算没有不理会他，水轻尘望着她的身影笑了。没一会儿，麦麦就回来了。似乎并无收获，看起来有些失望。最后一个砍，她纵身一跃，跳到地面上来：“走吧，回家！”
“好！”水轻尘主动挽起篮子，和她往路上走。
麦麦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回头望那巨石。不料这一望，欣喜爬上了她的脸。她回身就向那巨石奔回去：“再等一下。”
水轻尘不知她看到了什么，跟在她后面往回走。待他走近时，顺着麦麦仰头望的方向一看，便看到了一大一小两朵赤芝，长在巨石阴面的半腰处。那小的，菌伞就有饭碗那么大，大的更大，水轻尘估摸着大概有乒乓拍的大小。
原来她是在找这个。
但是，那位置在阴面，根本爬不到那里去摘的。
麦麦当然也知道这点，开始四处搜寻枯树枝，想把赤芝戳下来。那时山上的柴差不多都被弄回家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根长一点的，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她又捡石头去打，希望能把它打下来。可努力了半天，汗水都搞出来了，也没有成功。
麦麦来回打量着赤芝的位置，最后觉得拖着枯树枝爬到背面，再踩着旁边的树根绕过去，可能戳得到。刚一想到，她就拖着树枝爬上去了。
“算了好不好！”水轻尘觉得实在是危险得紧。
麦麦边爬边回他：“你在下面帮我看着，爬上去可能看不清。”
“要不我们明天拿根长竹杆来再采？这里这么偏，肯定没有人发现的，明天肯定还在！你能不能听我一次？”水轻尘劝不住她，快急死了。
麦麦只管拖着树枝往上爬：“我先试试。”
还是不行。麦麦已经踩在了最外面一棵小树的根上很努力地伸长树枝去打那两株赤芝了，可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才能够着，把站在巨石下的水轻尘吓得胆战心惊，又不敢喊。
麦麦最终还是放弃了，下地来拧起篮子：“回去吧，明天再来。”
就差一拳头的距离，太可惜了。
她有些不舍地回头，这一回头不打紧，直接吓了一大跳，丢下篮子就跑了回去：“你下来！”
原来水轻尘看她一脸失望地样子，实在不忍心，捡起麦麦扔在一旁的枯树枝就往石头上爬。他想着，就差一拳头的距离，他上去话，完全够得着。
可他没有想过，麦麦骨瘦如柴，身子是极轻的。那小树根能承受麦麦的重量，却承受不起他的重量！麦麦一边追一边喊：“你不要上去！明天来摘也不迟！不着急！你不要命了！”
水轻尘见麦麦终于主动理他了，心下更觉得要帮她把那赤芝弄到手，于是心生孤勇，爬得更快了。麦麦差点没被他气死，只好也加快了速度追。
心跳都快停止了！
就在水轻尘差点掉下去的那一刹那，麦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别动！听我的！”
水轻尘吊在石壁上，脑袋有那么一瞬，一片空白。可麦麦怎么拉得动他？他想劝她放手，但是……他要是这么掉下去，不死也要残，这真是……
“别着急，听我说！”麦麦脸都胀红了，话却说得很稳。她紧紧拉住他，一双脚死死倒扣在一棵树杆上，眼睛里却无比安静：“先用一只脚轻轻试一下，看能不能踩到可以蹬脚的地方，我记得刚才在下面看的时候，这下面应该有个一尺多的坎，记住，轻轻的~”
“好~”水轻尘慢慢伸出一条腿，寻找落脚之处。试了好几次，终于踩到了麦麦口中那道一尺多的坎，他朝她笑：“踩到了！”
麦麦眨了眨眼，憋着气道：“好，另一只脚也跟过去，慢一点，轻轻的~”
“踩到了~”水轻尘虽然怕得要命，但还是很欣喜他做到了。这真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感受。可即便是双脚已经踩到石头上，他仍然上不去呀！“然后呢？”
“那只手，扶住这里，试试抓不抓得稳。轻一点~”麦麦下巴扬了扬，看向旁边的一个石缝。那石缝看起来不是活石，抠住应该可以安全一些。水轻尘依言照做，抓到了那石缝。
“抓得稳吗？”麦麦问。
水轻尘：“可以。”
“好~”麦麦吞了吞口水，“这边，这个石缝，这只手慢慢移过去抓稳。记住，脚下踩稳，不要动。我慢慢松手，你注意重心。要是不稳，你就抓紧我。”
“好~”水轻尘也很紧张，闭了闭眼，才开始试着去抓另一个石缝。结果很顺利，麦麦果然十分有经验。她看着依然紧张的水轻尘，问：“尘哥哥，你相信我吗？”
水轻尘点点头。
麦麦点头：“那好，抓稳，等我一下，我会想办法救你上来的。”
水轻尘：“好~”
麦麦撑着石壁，将自己缩了回去，然后跑向了巨石的另一面。没一会儿，她就拖着一根锄把粗的葛麻藤（葛根可以做淀粉）过来。那藤生在石下，爬在石头一侧。不需要弄断，从中间被拖了过来，麦麦慢慢递到水轻尘身旁：“抓住，抱稳，脚踩着石壁借力往上爬！手一定要抓稳！往上一点，我就能把你拖上来了~”
“好~”
水轻尘搂住葛麻藤，蹬着石壁往上爬了一尺多，麦麦就搂住他的双臂往上拖，终于把他拖到了安全地带。他一把抱住麦麦：“我以为我今天死定了。”
麦麦拍拍他的肩膀，说：“有我在，你怎么可能会死呢~”
这话，水轻尘记了一辈子。
而此时，他只是深深地抱紧了麦麦，什么也没有说。
“走吧！回家。天快黑了！”麦麦拍拍他。
“好~”两人相互搀扶着，小心下了巨石。到了地面，水轻尘开始四处搜寻，麦麦抬头一看，原本长着赤芝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他这是把它们戳下来了？
“找到了！”水轻尘开心地从草丛里捡起那两朵灵芝，放到麦麦手里：“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怎么样？高不高兴？”
麦麦看着一脸喜悦的水轻尘，轻轻点了点头。水轻尘拿了麦麦的篮子，挎在自己臂弯里，拉着她道：“走！回家！”
麦麦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跟着他走上了路。走了好一段路，水轻尘才发现麦麦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对劲，他立马放下篮子撩起她的裤管，这才发现她脚踝处已经青了一片，肿了。再掀起她的衣袖，手臂也红了一大片。
“你……怎么不说？！我背你！”水轻尘不由分说，将篮子塞到麦麦手里，一把将她背在背上。麦麦说：“你等下背不稳，我们两个该一起滚下山了~”
水轻尘却笑了：“那岂不是更快！咕噜咕噜，想想那场面还有点好玩~”
“噗嗤——”麦麦终于被他逗笑了。
水轻尘听她笑了，郁结已久的心情终于解开，他扬声道：“放心，你这点重量，我还是背得稳的！我可不能总让你看不起~走喽！回家！——”
麦麦在他背上喊：“你慢点！我菌子都要被你抖出来了！”
“麦麦~”
“嗯？”
“你为什么这么卖力帮秦司采灵芝？你就这么喜欢他啊！”
麦麦灵芝的下落是他请江雨天问出来的，知道那天，差点就冲到三年级去找秦司要回来，被几个兄弟拉住了：“又不是你的，你凭啥子去要回来？”
麦麦听到水轻尘当面问，沉默了几秒，才说：“尘哥哥~”
“嗯？”
“你真的不知道秦司过得有多苦，你想像不到的。你知道吗？这几天，他天天都躲在学校背后偷哭，听山上的同学说，他妈妈快不行了，我就想帮帮他。”
“尘哥哥，秦司他人真的很好。你知道吗？他这么缺钱，可他捡到同学的钱却不会占为已有，而是交给了老师。有几男生欺负他，次次让他扫厕所，他却一点怨言都没有。他说，学校都给他免了学费了，扫扫厕所有什么，他非常愿意。”
“他身上经常有伤，都是干活儿弄的。他才多大啊，就要干那么多活儿。尘哥哥，我真的很佩服他，也很心疼他。我觉得我没有做错。”
水轻尘一直默默听着她讲，这时候才长叹一口气，道：“麦麦呀~”
“你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呢？你不理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你可以原谅我吗？”
麦麦看着篮子里的两朵灵芝，又看看水轻尘的后脑勺，说：“尘哥哥~”
“嗯。”
“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真的？比起秦司呢？”
“嗯……”
“快说！”
“多那么一点点儿。”
“才一点点儿。”
“那你要多少？”
“要很多很多！”
“那你太贪心了哦~”
“是啊，我就是这么贪心！行不行嘛？”
“那就……再多一点点儿吧！嘻嘻嘻嘻~”
“嘻嘻，以后你要每天多一点点儿！”
“那得看心情……”
晚饭后，雨又下起来了，伴着冷冽的风。没多久，屋檐水就滴成了线，哗啦啦的，温度骤降。香秀提了两桶热水来让孩子们洗脚：“这雨下得像是雪水，赶紧洗了睡。”
江云海也收起了织渔网的工具，伸手在屋檐下接了雨水感受：“当真冰冷的，我去把小羊儿牵进屋来，别给我冷死了。”那小羊才三个月不到，买了十几天。
江雨珞兴奋，脚在桶里踩出了水花：“妈妈！下雪是不是很安逸？”
香秀拿起一件衣服在灯下补袖子：“安逸个屁，冷得伤心！”
江雨绮搂着裤管扭头问：“妈妈，你见过雪吗？是不是很漂亮很漂亮？”
香秀拿针在头发里刮了几下，偏头想了一下，一边打补丁一边说：“我见过哟！很大很大的雪，把你舅舅家后面那片竹林都压断了一半，在夜里垮得咔咔响。我还以为遭贼了，起来一看，外面雪白的一片，很亮。……那时，你家婆（外婆）还在。”
说到这里时，香秀的思绪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眼里的星火，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麦麦问：“妈妈，你那时候有多大？”
“16岁。那年腊月二十八，你家婆就得病走了。”香秀说完眼里闪起了泪花，怕孩子看见，又眨了回去，笑着道：“那年冬天你们家婆还给我做了件很好看的红袄子呢！衣襟上还绣了梅花。”
麦麦：“妈妈，红袄子还在吗？”
香秀开心道：“在啊，不过现在穿不下了，放在箱子里呢。等你长大了，给你穿！”
“哎呀，那就太安逸了！”麦麦已经在脑子里幻想起自己穿红袄子的样子了。见水轻尘没话，她用脚在水桶里踢了踢他的脚：“尘哥哥，你见过雪吗？”
水轻尘把她的脚踩在水底：“别乱动，多泡一下。”其他人惊了，她俩居然说话了！香秀问：“你们和好了？”水轻尘笑着得意道：“表婶，麦麦说很喜欢很喜欢我呢！”众人扭头看麦麦，她双手蒙脸不认：“我没有说过！”
弟妹见了，笑她：“还不承认呢！小气包儿！”
香秀乐了，问：“那尘哥哥有没有很喜欢很喜欢麦麦呢？”
水轻尘道：“那肯定了。”
麦麦这才满意地放下手来：“这还差不多！”
上床睡觉的时候，水轻尘抱着麦麦的脚，轻轻抚着问：“脚还痛吗？要不要紧？”
麦麦没有回答他，反而道：“尘哥哥，今天这两个灵芝这么大，你说秦司的妈妈熬药吃了，会不会就好了？小大哥不是说书里讲的，灵芝仙草能起死回生吗？”
水轻尘的手停了一下，想了半晌才说：“这么大的话，好歹能管一些用的吧~”
他们哪里知道，病不可怕，贫病交加、饥寒交迫才最可怕。此时此刻，秦司家的三间茅屋不但漏雨，还漏风。他的母亲已经是一息尚存，却还在剧烈地咳嗽，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妈妈~妈妈~”秦司跪在床前急得不知所措，一边哭着给红云拍背，一边用一只破盆接她的呕吐物。在病魔面前，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五十多岁的秦瞎子抱着捆谷草踩在楼梯上，见哪漏雨就往哪里添补。那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手臂直往下流，流到了他身上，冻得他时不时一哆嗦。忙活到半夜，总算好些了。
秦司的母亲红云，其实才三十多岁。她十六岁嫁给秦瞎子，十七岁生了女儿，后来流产了几个孩子，在二十六岁时才难产生下秦司。当真算来，她已经在鬼门关走了好几趟了。
“小司，不怕。妈妈不要紧，睡一觉就好了。”她总算喘了口气，抚着儿子的脑袋安慰着。睡一觉就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她这么想着。
可惜了这么好的儿子，看不到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
她闭上眼睛，缩回了破棉絮里：“给我端碗热水来吧，让妈妈暖一暖。”
“好~”秦司出了房间，去灶房烧水。等他端着水碗回房间时，看到秦瞎子伸手在探红云鼻息，而她，闭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秦司差点就喊起来，碗里的水也跛了出来。
秦瞎子连忙制止他：“睡着了。”
眼泪哗啦啦就从秦司眼里落了下来，他用衣袖擦了。秦瞎子看着儿子，叹了口气，重新抱起谷草：“太晚了，你也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我再把墙缝塞一塞。”
第二天清早，香秀推开房门时，便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她欣喜地朝阁楼上喊：“麦麦，麦麦，快起来！下雪了！快起来看雪！”
“噢！”麦麦在阁楼里应了一声，翻身就爬了起来找衣服穿。兴奋地边穿边喊水轻尘：“尘哥哥，下雪了，快起来看雪！快点！”
“真的吗？”水轻尘也爬了起来，飞快地穿着外套，“你说雪花是不是真的是六个瓣的？”
“看了就知道了！”麦麦已经开门跑了出去，水轻尘正弯腰穿着鞋子，就听到麦麦在院儿里兴奋得大喊：“下雪啦！下雪啦！好大的雪花！”
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麦麦看到了童话里的样子。可在肖家湾山弯里的那个土墙茅屋里，当秦司踏进母亲的房间时，童话却破灭了。
“妈妈！——妈妈！——妈妈！——”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伴着鹅毛大雪，响彻整个肖家湾……
听到大人耳朵里，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