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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赶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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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家村是一个弯月形的江岸河坝,月弯处是岷江,月背上是河溪,再后面才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山脉延伸无限远,山梁围绕,把月亮湾抱在怀中。

    这里是四川盆地南部盆脊,世界很远。

    河溪也是岷江水。在上头分叉弯一个弧,又在下方与江水融汇,把陆地围成个二分月,加上河对岸江家村的一分月,整个月亮湾就是一个三分月牙。

    这三分月牙里,岁岁年年,生起的是十分烟火,来往的是十二分淳情。

    六月初九这天。

    月亮街后面的学校旁边,水光家的两个儿子为他大办的寿宴,整整摆了70桌酒席,差不多宴请了大半个月亮湾的乡邻吃酒。

    前一天中午,江云海三兄弟在院子里给叶子烟打捆。

    烟捆由一米二长的竹片篓子垫了一层谷草,把拴成一小把一小把的叶子烟尾对尾裹在里面,再抬到两条高板凳上放好,宽厚的牛皮带套上去在中间固定,拳头粗光溜溜的润楠树木棒穿进皮带两端的扣子里,在烟捆底部交叉,江云泽扶着烟捆,江云河江云海踩在板凳上各抱一根木棒用杠杆原理分别往两头下压,紧到不能再紧时,江云泽将松了的青篾条重新拉紧两边的棒子才松开。

    木棒抽出,皮带松开换到两头的位置,如法炮制,两边捆紧才算打好捆。

    江云海:“九儿打发(出嫁),爸爸走,人家都来了的。就凭这点,我们就应该去。何况头场在街上碰到水梦桥,人家还专门打过招呼过的。这个人亲(赶礼)是要赶的。”

    水梦桥,是水轻尘的大伯。

    江云河:“听说后面收购价要梭(降),烟捆要快点打好!这么多活路等起,哪有时间吃酒!”

    江云泽:“当初水光也是带孙儿来的,这次妈带娃娃儿去就行了。听说这次是大办,人多事多,就算去了人家也未必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主要图个热闹,礼数到就是了。”

    江云河点头:“不去肯定是不好的。娃娃儿小了去也不好,一个个调皮捣蛋的,到了那种地方肯定跟打脱了的牛样喊不住,带老大去就可以了。雨天儿出门还是懂礼数,弟妹要有不妥也吼得听。”

    此话一落,两个弟弟连连点头称是。

    何建华端个瓷盅坐在屋檐下喝茶看三个舅子打烟捆,这会儿听到谈话内容,回头问屋里帮忙搓烟绳(稻草搓的绳子)的妻子:“云芙,这样子讲的话,我们要不要赶份礼?”

    “没回来倒不用赶,既然回来了,多多少少还是要赶的,不然二天落得个装聋作哑、忘恩负义的口舌,人家说起不好听。”

    何建华点头,转来问江云河:“赶10块钱差不多?”

    江云河扯着细长的青篾条在地桩上打了一个结,道:“合适。我们一般都赶三块五块,没得钱就带点东西。你们城头回来的人如果还赶五块,那就有点小气了。”说着,笑起来。

    江云海抱了竹片,间隔10厘米左右在地上的三条青篾条上横放铺开,江云泽抱着谷草过来铺在摆好竹片的地上,边铺边说:“我没得钱,给老爷子带两把烟。”

    从屋抱烟把子出来的江云海听了,笑:“哈哈!这回子水光的烟肯定抽两年不完了,估计好多人都会给他带烟。不种烟的人家,这会子屋里怕要堆两捆。我也拿东西,正月间香秀哥哥给我们带来的酒分两瓶给他。”

    听到酒,何建华立马来劲了:“什么酒?”

    正在灶头上蒸糯米做醪糟的香秀大声道:“我哥哥酿的,山里种高梁长得好。”

    何建华眼睛都亮了:“纯高梁酒啊?你们咋藏到不拿出来喝?”

    江云海笑:“你不是天天都在吹你带回来的酒有多好多好的嘛,哪里还看得起我们的土酒?等哈拿出来岂不是掉价?等哈还说我们看不起你的高档酒。”

    “哈哈哈……”

    何建华:“看得起看得起,等哈晌午你拿出来告下(试下)?”

    三兄弟噗嗤一笑,看来何建华的酒虫是爬出来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算好横渡开渡的时间,江雨天、江雨臣、江雨琴三个娃作为每家的代表,穿上四孃江云芙从城里买回来的漂亮衣裳,整整洁洁地由老太太赵星玲带着一起去贺寿。

    孩子们拧着礼品下码头,站在巨大的麻柳树下等横渡。

    麻柳树的种子已成熟,长长地坠在枝上,形成一树青流苏在风里荡。地上落了一大片,细细碎碎地洒着。麦麦捡起一根,拿在手里玩。那种子,一个一个,长着小翅膀,很特别。江雨臣见了,伸手在草上面一薅,薅了一把在手,举着喊:“看!我有一大把!”

    “我挑一根!”麦麦跑过去,刚要跑拢,江雨臣手一撒,把种子扔到了水里,把麦麦气得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自己去找。

    这时,江雨天拧着一根巨长的种子穗儿向她道:“过来,这根给你!”

    麦麦怕他像江雨臣一样戏弄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说:“骗我是小狗?”

    江雨天笑,晃了晃手里的穗儿:“骗你鼻子长,真给你。”

    麦麦这才过去接了:“哇塞!真的好长!我比一比,它长点还是我头发长点?”她将穗儿的一头按在脑后辫子上,另一只手顺着往下捋,到末稍,种子穗居然还长地截!

    “天啦!居然有这么长!”麦麦兴奋。

    江雨天却说:“你那根是最长的,但我手里这个是最大的!”

    “好大?!”江雨臣跑过来。

    一对绿色的小翅膀在江雨天手心里展开,下面是饱满的果实。对比之下,果然最大。哥哥拿着最大的,妹妹拿着最长的,江雨臣不甘心了,但很快他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哈哈!我是最多的!”他捧了一捧,举着大笑。

    赵星玲:“傻包娃儿。”

    这回换麦麦大笑了:“哈哈哈!傻包娃儿!”

    “那你是傻包姑儿(女儿)!”

    “傻包娃儿!”

    “傻包姑儿!”

    “……!”

    两兄妹斗着嘴上了船,售票员招呼孩子上船不要打闹,小心掉江里头去了。收票时问赵星玲:“二叔婆,娃娃些今天穿这么漂亮去吃酒啊?”

    “是嘞!去看闹热。”赵星玲从衣袋里掏出包钱的手帕,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五分硬币,交给售票员:“你不去哇?”

    售票员:“等哈去,我妈老汉儿已经去帮忙了。你们要去耍久点哦,听说还请了猴戏的和戏班子,一定要看!”

    “是啵?”赵星玲笑,“好多年没看过戏班子了。当初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还看过好几回,后来就少了。这些年,大家都不松活呀!”

    售票员大声道:“会好的!最困难的时候不是已经过去了嘛!”

    这句话,听在赵星玲耳朵里,成了无限感概,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粮食关里饿死的孩子,低低附和了一声:“是啊~已经过去了。”

    正伤感着,孙儿江雨臣喜气的脸和声音闯进来:“阿婆,你最喜欢看啥子戏?”

    当初,饿死的孩子,也这么大。

    都过去了。

    赵星玲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我们四川人,当然最喜欢看川剧。”赵星玲说:“我以前最喜欢的戏啊,叫《穆桂英挂帅》。”

    江雨天道:“我知道!穆桂英是女英雄!是杨门女将中最厉害的!爸爸说的!”

    麦麦也不甘示弱:“我也知道,二伯伯还讲过木兰从军,花木兰也是女英雄!”

    “那你们知道梁山一百零八将有哪些吗?”江雨臣丢出了一个难题。

    江雨天先说:“宋江、武松、陈冲、石进……,吴用,李逵……”

    麦麦:“鲁智深、石秀、燕青、单廷珪……,阮小七,……花荣……”

    “董平,杨志。”

    “公孙胜,秦明!……”一时间,麦麦也说不出了,反手把问题还给了江雨臣:“你能干,你说几个!量你也说不出几个!”

    江雨臣可得意了,扬眉道:“听好了……梁山一百零八将,三十六天罡: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孙胜,天勇星大刀关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船已到对岸码头,三兄妹一边说一边蹦蹦跳跳下船,江雨臣一边念一边跑前面,还故意在翘板上闪,吓得麦麦试着脚不敢走。

    赵星玲站在后面吼:“你再给老子闪!等哈酒甩河头我才来跟你两个谈聊斋!”

    那边才做着鬼脸跑下地去了。

    “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贵星小旋风柴进,天富星扑天雕李应……”江雨臣一边念一边夸张地扭屁股,把总喜欢一脸严肃的江雨天也逗笑了:“跑那么快,你找得到路吗?等下跑错了,遭狗撵得你飞起!”

    江雨臣别的赶不上兄妹,光这听侠肝义胆的故事最为在行。什么七侠五义、水浒英雄、岳飞抗金这些没事总拿着家里仅有的几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今天他若没一连串背出这些来,家里谁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熟练到如此程度。

    他本来想说今天哪里热闹往哪里走,肯定不会错。但一听到说狗他便再不嚣张,小时候被狗咬的地方,感觉开始痛了。只好拧着东西,坐在坡路上等。江雨天等麦麦完全下了地,才扶着阿婆下船。老大不是白当的,确实事事想得周全。

    祖孙三人一上街,便听到街后传来放鞭炮的声音,过了街,便听到人声鼎沸。转进一条巷子,走了几分钟再左拐,便到了。

    人山人海。

    酒席排在旁边的学校操场上,办酒的临时灶台就垒在操场边儿上。操场北边,是月亮湾有名的古楼——南华宫,一座由三排雁阵结构砌成的飞檐古殿。正殿前是戏楼,透过大开的门可以看到里面的戏台子被打扫一新,正在做着演出准备,有人拿着东西进进出出,还没有开演。

    赵星玲带着三个孩子先进了主人的三合院,把礼品和礼金交给记账先生。那时水光穿了一身绛红的唐装正在堂屋里与一众老头老太太聊,看到杜星玲到了门口,起来迎接:“赵二嫂,快快快,进来坐。”看到后面三个小孩,扭头便叫:“尘娃儿!尘娃儿!”

    水轻尘听得喊,从屋里跑出来。他今天也是一身新衣裳,白衬衫黑裤子,领口还别了个黑色的蝴蝶结,标标准准,竟像是画儿上的模样。他站在里屋门口并不能看到江雨天兄妹,因此问:“爷爷,咋个了?你要啥子,我去拿!”

    水光笑道:“我不要啥子,是你小朋友些来了,带他们去耍。”

    水轻尘一听,刚要往外跑,杜星玲带着孩子们就进来了。家人马上给严星玲安了座。屋里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认识的,因此气氛十分融洽,马上就能融入话题。

    “当年胥家坳打土匪的时候,我们也出过力的嘛!还捐了五担谷子,两担苞谷。”

    “说起来也是,现时胥家坳好像没得姓胥的人了哦?”

    “哪儿呢,还有一家……”

    老人们扯着老黄历,津津有味。这些故事,小人儿些已经听了百八十回了,除了江雨臣,都不感兴趣。水轻尘拉着江雨天说:“走,我带你们去外面玩!”

    “我不去,我就在这里陪阿婆。”江雨臣喜欢听故事,还喜欢这里的零食。给老人家些吃的喝的,可都是上好的糖果糕点和茶。

    江雨天说:“那你不要到别处乱跑,我们一会儿回来找你。”江雨臣应了,他再跟阿婆打招呼,这才和麦麦跟水轻尘及他的几个小伙伴一起出了院门。

    要说玩,水家村没有江家村玩的多。首先一条,没有大树爬。其次,没有山洞可以钻。水家村人多地少,寸土寸金,更没有江家村的大草坝。上河滩有一片桤木林,但是有点远。水轻尘把他们领去了操场北边的古楼南华宫,去看请来的戏班子。

    有戏台子的宫庙,江家村可没有。

    几个孩子风一样就冲了进去,把里面做准备的大人吓一跳,连忙喊:“不要踩到地上的东西!不要乱动这里的物件!”

    “晓得了!”

    只听到答应,人已经奔过去了,影子都没有。

    一口气冲到大殿,那里有尊两丈多高的巨大弥勒佛,袒着圆溜溜的肚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江家兄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佛,连江雨天都忍不住“哇”出了声:“这也太大了吧!”

    “好乖!”麦麦如是说。

    几个男孩儿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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