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贤王(上)
二十一年前,潭州。
正值仲秋佳节,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放在旧时,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必是位于北边的荆王府,但正如天边的层层阴云一般,大新兴运二年秋的潭州城中,则是一片压抑的肃杀之气。
酒肆中偶尔会有几个不畏事的酒徒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的却都是同一个人:
荆王任晃。
“此次京城里来了不少墨奴,听说连那墨奴头子两天前都入了城了。”
“小声点,当心被那些黑差偷听了去,再请你去那牢中快活快活”
“荆王一向宽政爱民,听说去年还将府中卫兵遣去不少,怎么会放着富贵不受去做那杀头的事”
“我今早看见城中有许多甲兵直往北边去了,是不是”
“起火了,起火了!!!”
也不知是谁家这般不幸,竟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偏偏走了水。
几位酒鬼借着酒劲往外一看,只见北面已升起了滚滚黑烟
“店家,胡乱上三碗馄饨!”
由于不愿遇着南下的朝廷军,急于赶路的陆适庸一连走了四五日未得好歇,终于赶在朝廷军逆江而上前离开了江州城,眼下正落脚在一处名为丁田镇的地方填饱肚子。
“官人好饭量,”店家看着陆适庸将三碗馄饨飞速吃下,不忘提醒道:“三碗一共四十五钱!”
“你这怎的这般贵,杭州城郊的野摊上,一碗馄饨也仅仅十钱上下。”
陆适庸明显对馄饨的价格不满,毕竟身上的银钱本就不多了,且离着桂州路程遥远,荷包里的钱财还需省着些花。
店家一边搓着手一边赔笑道:“官人又不是不知,眼下南边正打仗呢,这兵荒马乱的食物肯定贵!”
虽然心中有气,但店家说的确有几分道理,想着尽快吃饱赶路的陆适庸只得摸向腰间,却怎么也摸不着自己的荷包。
陆适庸惊叫一声后慌忙站起,抬头环顾,只见不远处一位手持竹杖、跛足赤脚的汉子回头看来,眼神有些异样。
“大哥请留步!”
陆适庸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声喊叫竟惊得跛足汉子慌张起来,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跛足汉子抄起竹杖往地上一撑,整个人便如飞天的轻燕一般飞出好远,根本看不出有一点残疾。
“好轻功!”
陆适庸暗叹一声,看出那人身手不凡,急忙快步追了上去,留下不明原由的店家在后面大声叫骂,痛斥陆适庸吃白食。
“站住!”陆适庸紧追不舍,一直追至镇子外却始终难以追上那跛足汉,心中不免惊奇,于是迅速抽出宝剑喊道:“你若是再跑,我便用飞剑伤你!”
说实话,陆适庸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好笑,那人就算再蠢笨也断不会放弃逃生的机会而选择跪地乞饶。
“荷包还你,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但这人偏偏信了,不但信了,还双手捧着荷包跪在地上,口中不住乞饶。
“你为何要窃我财物?!”
那跛足汉跪在地上不敢回话,身子不住发抖。
陆适庸见他浑身泥污、衣衫破烂,心中生起怜意,忍不住问道:“可是饿了无钱吃饭?”
跛足汉没有回话,仍旧不住发抖,只是开口求饶。
陆适庸看到荷包中钱财并无减少,只得轻叹一声,缓缓说道:“你若是饥饿,那便随我回去,我请你吃些肉饭,只是这偷盗之事今后莫要再行了!”
“好好汉不打我?!”
跛足汉子身子发颤,眼神中既有惊喜又带点恐慌。
“你既知悔过,又未伤人,我为何要责怪你?”
听到陆适庸无意打骂,跛足汉心中大喜,高兴得蹦跳起来,满头乱发甩在空中,竟甩出几只虱虫来!
但陆适庸并未嫌弃,他带着跛足汉回到镇上,重新坐回到刚刚那间酒肆,在将饭钱付清后,店家重新换回了欢喜模样。
“店家,劳烦再来两碗馄饨、一盘羊肉,”陆适庸将两枚大钱交到店家手里,微笑道:“还请店家速速端来!”
“少侠好饭量,这才刚刚吃下三碗馄饨,这才过了多一会,腹中又觉饥饿,当真是人中豪杰。”
陆适庸没有在意店家的奉承,指着一旁的跛足汉说道:“非是我吃,而是给他的!”
未料店家却忽然换了一副嫌弃面孔,指着一旁垂首丧面、不敢坐下的跛足汉斥道:“少侠莫要被他骗了,这疯汉来到镇上已有一月有余,四处骗吃骗喝,还常常窃人财物,就连草药都偷。您瞧,他这右腿便是前几天被镇上大户捉住给打断的!”
陆适庸顺着店家所指瞧去,只见跛足汉双足冻伤、沾满泥垢,心中不免怜悯,于是又取出不少钱财交与店家,说道:“我瞧他也是为活命才行偷盗,想来实在可怜,劳烦店家取些厚衣麻鞋来,若是钱财不够尽管问我索要。”
“够了,够了,”店家弓着身子连连应和,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处:“少侠真是菩萨心肠,小人这就去办!”
“这里无人嫌你,坐吧。”陆适庸指着长凳,笑着对跛足汉说道。
而跛足汉只是呆呆地摇了摇头,仍旧蹲在一旁,连头也不敢抬起。
等到店家端上馄饨时,这跛足汉竟不敢伸手去端桌上的汤碗,若不是陆适庸递给他,只怕馄饨早已吹冷了。
“快吃吧,这些够不够?”
怪汉接过碗去,没有回话。
“若是不够你便说出来,我再给你添些。”
怪汉微微摇着头,伸出一根满是舌苔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快吃吧。”
听到陆适庸的命令,怪汉端着碗便狼吞虎咽起来,像是饿了好几天了。
“刚刚在镇子外你不是会说话吗,为何此时却又不肯说了?”
跛足汉一听,慌忙放下手中的碗,明显向后退了两步,低声回道:“他他们说我口中脏臭,不不许我靠近不然就就打我”
“我不嫌弃你,你只管坐下吃饭!”
陆适庸轻叹一声,将跛足汉拉起来强按在长凳上,跛足汉十分慌张,但又十分感激,一时间激动得说不上话来。
“不够我再替你要。”
这次,跛足汉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安心不少。
不一会,跛足汉竟吃下整整三碗馄饨。
“怎不吃了?”陆适庸望着桌上还剩两碗未动,忍不住问道。
跛足汉只是摇了摇头,陆适庸以为他已经吃饱,于是笑着走向店家,接过厚衣麻鞋,不料刚一转身,那跛足汉早已没了踪影。
“这疯汉时常在镇上讨食,原本各家都对他还算怜悯,但他不知感恩,明明吃饱却偏要多拿人家食物、盘碗,所以这才招致无人施舍,反倒惹人诟骂!”店家摇了摇头,亏得今日获利不少,他此次才没有叫骂出来:“您瞧,这一眨眼的工夫,他又顺走我两只碗!”
陆适庸心生沮丧,可仔细一想,他最终还是决定将厚衣麻鞋送出去。在一番询问之后,陆适庸一人向着镇西边的林子追去,最终在镇外约五里处看到了跛足汉子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陆适庸本想上前,但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跛足汉子自石头上跳下,两手各端着一碗馄饨,他走起路来十分正常,看起来丝毫没有任何异样。由于心生疑怪,陆适庸便悄悄跟在后面,想要看看这怪汉到底要去何处。
大约又走了十里,陆适庸终于看到跛足汉往深林一钻,径直走入了一间十分破败的茅屋之中。
“好端端的为何要装作跛足,难不成此间还藏有什么秘密?!”
陆适庸双足一蹬,轻轻落在茅屋之外,竟未发出一点动静,宛若绣针落地。
“吃吧,快吃吧。”
“还是先让与”
“说了多少次,如今已无尊卑之别,你我只是苦苦相依的兄弟,待你吃完,我再让胤儿吃。”
“再过几日便是您的谁?!”
陆适庸在屋外听得投入,一不小心碰到了一根枯枝,未成想这细微的动静却被屋里的人察觉到了。
瞬时,自窗内竟刺出一柄长剑来!
陆适庸连忙跳开,刚一站定,只见那跛足汉踹门而出,目光也变得十分凶狠!
“你果然是骗子,”陆适庸心中不悦,故而没好气的说道:“既然双足未残,何不耕作养家,也好过整日在街上装疯卖傻、乞骗偷拿。”
谁知跛足汉冷冷一笑,竟莫名问道:“你是官府的胥吏?!”
陆适庸一听到墨奴二字,眉头一皱,回道:“不是!”
跛足汉狠狠说道:“那你为何要跟踪我?!”
陆适庸无奈一笑,取出厚衣麻鞋掷在地上,叹道:“为了将这些赠你!”
跛足汉脸色稍变,继而大笑道:“你想要拿我立功,何必如此煞费苦心?!”
屋中隐隐传来孩童的哭声,紧接着又一苍髯老者持剑跳出,只不过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一看便知尚在患病。
“既然已被这些胡人的走狗盯上,小人当与殿下共战,绝不入那囚笼遭受辱杀!”
苍髯老者的话令陆适庸更加疑怪,但他已经来不及多想。两柄长剑宛若利箭一般,分别向他咽喉、心口刺来,无奈之下他只得抽剑抵挡。
交手间,陆适庸渐渐觉得跛足汉的剑招与自己习练的十分相似,于是暂搁九嶷剑法,急忙使出徐延所教授的一招。
这招名叫“出岫寒云”,说具体些,是千虹剑法所记载的第十二招。
“是四哥是四哥派人来拿我了,是四哥派人来了!!!”
剑招一出,跛足汉竟脸色一变,慌忙跳开,随后将剑扔在地上抱头畏缩起来。就在陆适庸还在惊诧中时,跛足汉又慌忙向着苍髯者跪下,大声求道:
“我不愿回去受刑,求求你,速速杀我,速速杀我!!!”
“殿下,殿下,没人要来拿你,没人要来拿你,朝廷早就没了,没了快二十年了!!!”
“杀我,快杀我!!!”
任凭苍髯老者如何劝说,那跛足汉始终不肯相信苍髯者的话,一直颤抖的他伸手指向陆适庸,哭道:“他他是四哥的人他他是四哥的人,乌乌鹏卫找到我了,他们来取我命了”
苍髯者猛地抬头看向陆适庸,阴冷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这下,陆适庸彻底蒙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哈哈哈,横竖不就一死吗!”
“呜呜呜,我实在冤屈”
跛足汉突然陷入疯癫之中,他时而狂笑、时而哭喊,最后竟爬过来跪在陆适庸的脚边,喊道:“大人,大人饶了我吧,都是那些佞臣为了谋功才要害我,我是被冤枉的!!!”
苍髯者掷去手中长剑,连忙将跛足汉拉起。
“哈哈哈哈,”那跛足汉转而又疯笑起来,指着陆适庸喊道:“他他会千虹剑法他会千虹剑法!!!”
苍髯者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瞪着两眼盯着陆适庸,过了好半天才低声问道:“你你是高荷恩的人?!”
陆适庸一听“高荷恩”三字,当即摇头道:“他是叛国之贼,我又岂能效命于他?!”苍髯者冷冷一笑,然后笑道:“你又何必再装?你若不是高贼门徒,又岂会这天下高绝的千虹剑法?!”
陆适庸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他实在不能将自己的身世说出。
“我便是当年朝廷苦苦搜捕的江州子正令,”苍髯者将一块腰牌掷在地上,然后指着跛足汉喊道:“你们若是放过他,我便乖乖跟你们回去,也算是你小子功劳一件;若是不许,那今日我们便死在此处,教你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陆适庸本想上前解释,却突然看到地上的腰牌十分眼熟,不禁俯下身子捡起一瞧,竟发现这是象征乌鹏卫身份的鹊引!
“你曾是乌鹏卫?”
陆适庸连忙跑到苍髯者身前,脸上又惊又喜。
苍髯者冷冷一笑,回道:“你既然识得鹊引,还说自己不是墨奴?!”
陆适庸稍收心绪,吐出一口热气淡淡回道:“我不是乌鹏卫,也不是如今的那些兀儿赤!”
“那你怎会认得鹊引?!”
陆适庸自怀中缓缓掏出徐延留给自己的那块鹊引,说道:“我的师父也与那高贼不共戴天!”
苍髯者颤抖着接过鹊引,反复察看后缓缓问道:“你你师父是赤鹏?!”
陆适庸喜欢这个身份,也认定这才是自己将来的唯一身份。
“你还不愿说?”苍髯者大笑起来,只是笑声中满是无奈,让人听起来不由得心生悲切之情:“如今我二人一个疯癫、一个病笃,窘迫至此,哪里还会给阁下带来任何威胁?!”
“见两位亦是不愿身事胡廷之人,小子不敢相瞒,”陆适庸小心将鹊引收好,又道:“我来自南边。”
“南边?”
“准确的说,是两广。”
苍髯者低喃道:“前段时间殿下下山讨食时,听闻宋远知在两广之地势力强壮,大有摧撼胡廷之气,难道你是宋远知的人?”
见陆适庸微微点头,苍髯者面色一冷,低声问道:“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难道乌鹏卫还不肯罢手?!”
陆适庸不解道:“这话什么意思?”
苍髯者冷冷一笑,回道:“你又何必再装,难道不是那老东西派你来斩草除根的?”
陆适庸更加疑惑,于是收起武器,耐心的将这一年来宋远知在南方抵御尨窟的战事粗略说来。
苍髯者寻思片刻,自语道:“若是宋远知当真忠心,何不将殿下”
未几,苍髯者突然抬起头来,瞪目问道:“宋远知当真有志恢复山河?”
陆适庸认真地点点头,回道:“宋帅现已驻军虔州,兵事正盛,不久当与胡军主力决战!”
苍髯者又寻思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指着跛足汉叹道:“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见陆适庸摇摇头,苍髯者压低声音,慢慢吐出了六个字来:
大新荆王,任晃!
陆适庸只觉得脑袋如同被雷炸开一般,稍稍退了半步。
苍髯者还以为眼前的少年被荆王的身份所震住,其实他不知道,此刻陆适庸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在这世上,自己竟还有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