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乞骨令
(一)
宽阔的湖面上水气缭绕,其中还隐藏着巡守的轻舟,林间刚刚死了三只无辜的山雀,只因他们叽叽喳喳个没完,惹恼了两位正在专心观剑的“大人物”。
“难怪当年安寒辞会称赞这柄剑‘露拙藏工,端伟正心’,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书房里的两人,应是十分熟悉,但却都戴着面具,倒显得生分了。
其中一位是夜侯的侯主,不夜侯。
“哥哥,给你。”
不夜侯将手中的修正剑缓缓递上,言语里满是温柔,面甲下露出的两只眼中饱含深情,并不像是江湖中恶贯满盈的女魔头。
“费心了。”
男子缓缓点头,扭头离开了,白白浪费了女子的一片柔情。
“哥”
不夜侯追出门去,但男子的身影早已不见了,如往常一样。
“侯主,长老和花卫到了。”
“让他们候着。”女子的声音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冰冷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夜侯的议事厅前,石阶上总是染着血迹,非是门人偷懒,而是不夜侯不让擦拭,因为这些早已发黑的血迹曾是门内叛徒的,她们未经允许便与人私奔,却最终难逃捉回受死的悲惨下场。
若想脱离夜侯,只有一个办法:
乞骨令。
“墨奴这次足有诚意,而我也明确告诉你们,太阿剑我势在必得!”
不夜侯虽然声音极低,但语气却冷得可怕。
“侯主,刺杀宋远知绝非易事,况且有传闻称这老贼身旁有‘如影’的人在暗中保护。”
敢当先站出来说话的是夜侯中的天机长老,相传曾是唐门弟子,遭逐后加入夜侯,夜侯门人所使用的暗器也皆由此人督造。
“如影到底存不存在还两说着,天机长老何必这般丧气?”
接话的是一位声如莺舌的女子,夜侯中的地权长老,素来与天机长老不和。
天机长老冷哼一声,冷冷道:“军中本就防备森严,外人难以进入,若携带短刃潜入,难保不被察觉;若是择一死士,袖藏七巧玲珑弩,或许尚有一丝机会。”
地权长老又讥讽道:“天老果然念着旧门,就连这立功的良机都不忘旧门的暗器。”
“够了,”不夜侯隐有愠色,出言阻止了两人斗嘴,寻思片刻后对着天机长老说道:“就按天机长老说的办!”
“侯主,这七窍玲珑怒造来不难,难的是”
“长老直言便是。”
“难的是去哪挑选一位轻功好、善刺杀的杀手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却难不倒不夜侯。
“何花卫,听说你门下有人想请乞骨令?”
“是是”
回话的人名叫何平,他接替了木兰成为了夜侯中的兰花卫。
“又是哪个姑娘在外面沾惹了上了野汉子?”
“是是叛徒木木兰的弟子木湛秋”
不夜侯扑哧一声,笑声里却透着一股子阴冷劲。
“难怪在孟州她不愿参与夺剑,原来是心思早就飞远了,”一旁刚刚升任梅花卫的徐善之冷笑两声,说道:“既然想要请领乞骨令,看来她已是决意离开门派”
不夜侯轻轻一笑,缓缓回道:“天机长老,你要的杀手这不就送上门来了吗?”
何平猛地抬起头,心如刀绞、忍痛不言。
木湛秋缓缓踏上石阶,她要请领乞骨令的事情早已传遍了,门内弟子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她们看来,这位整日以面甲遮面的冰冷女人头脑本就不算正常,要不然这么多年,怎就没有交下一个能说话的朋友。
当木湛秋被人带到议事厅时,何平却不似往常一般平和,他不仅高声怒骂木湛秋为“丑女”,还令其跪下,看上去似乎对这位弟子要脱离门派十分不满。
“何花卫不必如此,人各有志,我等不可强逼。”
不夜侯言语温柔,缓缓起身后自桌上拿起一小块黑赤相间的令牌,上面雕饰的纹样看起来像是一只凶戾无比的海蛟。
“你可想好了?”不夜侯最后问了一遍。
何平闭上双眼,但还是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请侯主恩赐任务!”
木湛秋跪在地上,面具下的两眼闪闪发光,似有泪意,她双手举过头顶,缓缓接过了乞骨令。
一旁的何平缓缓闭上双眼,心中明白此事再无转机可言。
凡是夜侯弟子想要脱离门派,必须要向侯主请领乞骨令,而这枚小小的令牌,代表的其实是一个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去白白送死。
不死不休,这是每枚乞骨令背后的惨事,一个个夜侯杀手为了脱离门派而奋力去拼,却难逃杀戮的旋涡,最终惨死其中。
说是脱离,终是挣脱不得。
“宋远知。”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不夜侯的口中说出后,却令木湛秋微微一颤,面甲之下两目圆瞪。
“宋宋”
木湛秋颤抖得说不出话来,但她不敢抬头去瞧不夜侯那双刺人心骨的冷眸。
“你曾是木兰最为得意的弟子,莫要让我小瞧了,天机长老也会尽力助你,”不夜侯走到木湛秋身旁,又柔声说道:“你知道的,若是胆敢违逆私逃,那便是与整个夜侯为敌,下场可不好受呢!”
“是!”
木湛秋答得干脆,转身离开,看上去仿佛对这里不再留恋。
“侯主,”徐善之抢出身来,有些顾虑地说道:“这木湛秋本就是叛徒木兰弟子,如今她又与木兰一样生出此等叛逃心思来,难保她不会中途私逃”
“何花卫,”不夜侯语气从容且自信,面甲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继续说道:“你与徐花卫一同再去给木湛秋鼓鼓劲,相信她一定会拼命的!”
何平心中一惊,明知故问道:“敢敢问侯主,属下该如何”
“有些旧日恩怨,确实应该告诉她了。”不夜侯微微一笑,又转身摸了摸自己的长发,轻声说道:“这样,木湛秋才会有复仇的动力,不死不休”
(二)
夜侯的东南隅,有一处有些破旧的庭院,门前本来种植着名贵的兰花,但自从木兰离开后,花圃便荒弃了,就连两旁的柳树都似通了人性,早早的枯死了。
“到底是怎样的男人,竟让你不惜去送死!?”
何平抢先一步来到院中,对着坐在院中的木湛秋怒吼着,难掩内心的关切之情。
“何大哥,我知道你曾受师父之托照顾我,但”
“你可知这乞骨令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从夜侯开派的那天起,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用乞骨令换来自由!?”
“我知道。”
“你这是去送死!”
“做了五年杀手,死亡早已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
面对木湛秋的“执迷不悟”,何平更加愤怒,他一把抓起石桌上的乞骨令,想要用内功将这枚小小的令牌震个粉碎!
“这样若是解气,何大哥只管做,我晚些时候再去请来一枚便是。”
“你!”
何平一把将乞骨令扔在桌上,负手转身后看到徐善之满脸奸笑地站在门口,像极了狐狸。
“何花卫何必这般气大,我们理应为她鼓劲才是。”
徐善之走到木湛秋身旁,两眼在木湛秋妙曼的身材上不停打量,笑着问道:“木姑娘平日里老是以面甲示人,今日可否让我看看真容?”
木湛秋没有理会徐善之,毕竟这位梅花卫在门派中名声不好。
徐善之可以度着方步,先是在庭院中饶了两圈,然后缓缓回到石桌前,故作忧愁道:“木姑娘,你心里也别怨侯主,其实她是在帮你。”
“徐善之,你”何平一下慌张起来,他想要出言阻止。
“怎么,难道你敢违逆侯主的话?”
“我”
“你们到底还要瞒她多久?!”
两人的对话令木湛秋很是奇怪,徐善之十分好心地为她解开了疑惑。
“木姑娘,侯主这么做,其实背后含着深意。”
“徐花卫请讲。”
“过去,你师父怕你一时愤怒、孤身犯险,这才有意瞒下了仇人的姓名,胡乱打个诳语说是害死你父母的恶官早已身死。”
“难难道”
望着木湛秋逐渐慌乱的眼神,徐善之心中很是得意。
“其实,害死你父母甚至全族的仇人,如今仍然好好的活在世上”
木湛秋转过头去看了看何平,从那位花卫脸上愁苦的表情中可以断定,徐善之的话应该不是瞎编的。
“仇人是是”
徐善之悄悄凑近,左手搭在了木湛秋的香肩上,轻声说道:“侯主为你着想,借着此次乞骨令,给了你一次替族人报仇雪恨的机会”
徐善之借机一嗅,将木湛秋的体香统统吸入鼻中,那只不安分的手掌还想移动,却被何平一把抓过,狠狠甩在一边。
“嘿嘿,”徐善之微微一笑,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继续说道:“若是刺杀成功,对于木姑娘而言,可谓一举两得呢,哈哈哈哈!”
徐善之大笑着离开了,而何平的表情比起刚刚则更加沉重。
“秋儿”
“他说的是真的吗”
“你师父和我”
“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吗”
何平低下头去,毕竟他很难去抹消掉一个事实。
“是。”
“好。”木湛秋一把抓起乞骨令,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屋中走去:“就算不是乞骨令,这任务我也接了!”
“秋儿,刺杀宋远知岂是容易的事,别说是你,就算八大花卫尽出,也难有把握”
“那老贼竟这般厉害?”
木湛秋侧过身子,自眼神里射出的精光刺得人脊背发凉,只觉杀意腾腾。
“宋远知本就是乌鹏卫的高职,武功了得,更何况江湖传言他身旁还有如影门的人”
“如影门存不存在难有定论,那老贼既是屠我宗族的仇人,我便不能容他再活在世上!”
木湛秋取过那柄化煞剑,在庭院中习练起来,招式中透露着狠辣、绝情与愤怒。
一切已经难以转变,何平知道,以木湛秋的性子,就算自己如何苦劝,也终究是徒劳罢了。
“头上那簪子,是情郎送的?”何平低声问道。
“是。”
“就为了这跟簪子,你就决定抛舍去夜侯的一切?”
“不是。”
“他用花言巧语哄骗你了?”
“他有时候心思单纯得像个呆子,有时候心肠直热得又像个莽汉;明明是他多次救下我的性命,却口口声声唤我‘恩人’;明知道我是声名狼藉的夜侯女子,却固执地认为我是好人;明明不善言辞,却却红着脸夸我长得漂亮”
木湛秋扬起脸,仿佛天边的云朵揉碎成了心上人的模样。
“跟他在一起,心里是暖的,话自然也多了”
“哎,”何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里饱含了实在太多的隐情:“傻孩子,你莫要怨你师父”
“我没有。”
“你师父她不许你亲近门人,只是不想让那些奸恶之徒带偏了你;你师父之所以唤你‘丑女’,只是她宁愿让你去做最为凶险的杀手,也不愿看着你卖笑舍身,用肉身去换取情报”
何平走上前,脸上泛着平和的笑容,他今日终于能够代表木兰说出那句话,实话:
“孩子,你不丑,反而比门中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木湛秋转过身去,泪水就快要从面甲里渗出来了。
在门派里仰望明月,木湛秋总觉得心中格外的凉,尤其是在师父离去后,这庭院中,便只剩下了自己。
“呆子,”木湛秋的手掌中托着那根银簪,她终于舍得摘掉面甲,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我可能要食言了”
在大仇与情爱之间,木湛秋没得选。
家族的仇恨就像是压在心底的一块巨石,若不除去,就算跟心上人天天腻在一起,也始终无法做到由心的自在。
“缘分要争”
游二娘的话,木湛秋牢记在心中,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脱离夜侯;
但她也明白,争到最后,极有可能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若是大仇得报后我还有命,定会去寻你”
月光下,那枚乞骨令泛着幽幽的一丝赤光,映在木湛秋脸上,仿佛是美人流下了两行血泪。
绝望极了,无奈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