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缘分要争
(一)
孟州距离洛阳仅有百余里,虽然中间隔着一条黄河,但两地的市井风俗大约相同,就连寻常酒肆里吃的浊酒都唤作同一个名字:
定西风。
相传这种美酒是从河西引进来的,一来入喉辛烈、后劲十足,虽然口味不算上佳,但在风寒凛冽的冬日确是难得的暖身酒酿;二来常人吃上三四碗,便会感到喉肠舒爽,酒意兴浓,不觉间义气大发。
正是因为这两点,此酒在中原迅速传开了,逐渐成为河洛地区最为盛行的一种民间美酒。
在孟州城北郊,有一处名为“饱饮”的酒肆,店主名叫温汤,其人身材矮小、皮肤枯黄,一笑起来满脸褶子,看上去就像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糙汉,样貌可谓十分丑陋,只有附近村里的农户知道,其实他今年刚刚三十六岁。
由于温汤酒肆中的定西风要比城中卖的便宜两三钱,所以常常有酒客不辞路远来到这里一解酒馋,至于那些路过的江湖豪客,更是常常烂醉在此,趴在桌上大呼过瘾。
“饱饮”二字取得十分恰当,这里的定西风酒总是预备充足。
“丑温”二字同样评价准确,温汤似乎习惯了别人这般唤他,毕竟来的都是酒客,谁也不会跟钱财过意不去。
可是,丑温偏偏娶了个精明能干的美娘子,凡是来到此处的酒客都忍不住怨上一句:
貌美的游二娘一准是看上了温汤的家财。
言语中、烈酒里尽是浓浓的酸意。
“快些上酒,快些上酒!!!”
今日,又有两位江湖客吃的醉了,坐在酒肆外高声叫嚷着,不过他们实在给的太多,就算是桌椅被他们酒醉打碎,酒钱也足够赔偿了。
温汤一臂夹着一坛烈酒,摆出笑脸跑了过去。
“叫你家娘子来,你这张丑脸败了爷爷吃酒的兴致!”
温汤虽是心中恼怒,但生意靠的就是以和为贵,所以他一边笑着将酒放下一边回道:“官人先吃着,先吃着”
酒劲不仅催生色胆,还容易激起愤怒。
听到温汤没有应下自己的要求,那两名并称“江南秀剑”的江湖客抱起酒坛便想往地上砸去。
“官人,怎么吃酒还吃出火气来了?”
随着动人的声音传出,游二娘缓缓自柜后走出,那纤细的柳腰当即吸引了一众酒客的目光。
“娘子,你”
温汤有些担忧,他微微抬起手臂想要拦住自己的娘子;但游二娘满不在意,对着自己的丈夫温柔一笑,那绝美的模样又惹得周围的酒客陡生妒怒!
“官人,莫非这酒不够滋味?”
游二娘在距离江湖客两步远的地方稳稳站定,微笑中满是恭敬,不含有一丝娇媚。
江南秀剑乃是一对亲兄弟,哥哥名叫贺亮松,弟弟唤作贺亮风。两人虽有长幼之别,却无正直之心,见着游二娘貌美如花,当即生出淫邪念头来。
“你来陪小爷我吃酒!”
贺亮风趁着酒劲大喊出来,而他的哥哥贺亮松显然也没有比弟弟好到哪去,竟猛地张开手臂想将游二娘拽入怀里。
“你们实在无礼!”
若非游二娘劝说,愤怒的温汤已经抄起木棍与二人厮打起来了。
“嚷什么?!”
一声断喝止住了吵闹,贺家兄弟回身望去,手中挥舞的长剑顿时掉在了地上。
一名兀儿赤百制缓缓走上前来,仅用两巴掌便将贺家兄弟打倒在地。两人慌忙跪在地上不断哭求,看起来应是酒醒不少。
“两位大侠,我们还是赶快走吧,莫要招惹那些墨奴”
距离酒肆稍远的地方,一名长发少女紧紧盯着兀儿赤,在她身前还站着两个神情慌乱的少年,正是陆适庸与许佑川。
“若是那些墨奴又要欺善,我们便不能坐视不理”
陆适庸的回答令木湛秋轻叹一声,知道一场打斗在所难免。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名兀儿赤百制仅仅是责骂了贺家兄弟,对于略显弱势的游二娘与温汤,甚至连一句怨怪都没有说出口,看上去行事还算公正。
在低声的议论声中,贺家兄弟终于知道游二娘是孟州杜家的远亲。
兀儿赤离开后,贺家兄弟也狼狈逃走,他们的酒桌上还剩下两坛未喝的烈酒。
“这酒,便送与两位小兄弟了。”
游二娘见三个年轻人走入酒肆,不由得轻声一笑,将定西风抱到了三人面前。
兀儿赤的出现,当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酒客似乎学会了轻拿轻放,再不摔打手中的碗盏了。
木湛秋抢着给自己倒了一碗,一口吞下后忍不住连连赞叹,她并未在意到,身旁的两个少年早已目瞪口呆。
饭菜还未端上,木湛秋已经吃下去半坛,两颊稍稍泛起了红霞;而陆适庸与许佑川面前的碗盏,依旧空空如也。
一众酒客都看得呆了,毕竟略带酒意的木湛秋实在太过迷人,尤其是仰首饮酒时露出的玉颈,竟惹得那些大汉停杯不饮,口干舌燥。
“你们两个如何不吃?”
木湛秋终于瞧见二人惊愕的眼神,觉得有些好笑。
“该不会是从未吃过酒吗?”
木湛秋坏笑起来,骇得陆适庸与许佑川连连摇头,生怕她又生出甚玩闹心思来。
“店家,我这两位兄弟嫌你这碗小,吃着不尽兴,劳烦换大碗来!”
游二娘何等聪慧,她一眼便瞧出两少年不会吃酒,赶忙笑着应和道:“妹妹稍等,姐姐这就取来!”
“恩人,酒于伤口不利,你还是少吃些”
陆适庸低着头,未等再开口,游二娘已经为他换上大碗,并“好心”将酒添满。当辛辣的酒气时不时钻入鼻孔,少年险些呛得掉下泪来。
“你懂些什么,有时这东西竟比良药还管用呢!”
木湛秋捂着嘴偷笑,一双干净的眸子直往陆适庸的脸上瞧去。
望着周围好奇的目光,许佑川不愿被人看扁,于是他挺直身子,学作久历江湖的豪爽模样大声喊道:“正正好口渴先先吃一碗尝尝,若是吃得过去,再与店家多讨些!”
游二娘埋头一笑,忍不住笑道:“一看小兄弟便是江湖中人,果然性情豪爽!”
许佑川把心一横,憋着气将一碗定西风尽皆吞饮下去。烈酒下肚,只觉喉间、腹中如同火烧,就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一双眼中也已泛出了泪意。
“痛痛”
许佑川不敢咳嗽,但酒气已经呛得他难以顺畅呼吸。
游二娘见状打趣道:“小兄弟哪里痛?”
“痛痛快!”
许佑川终于顺利把话说完,但眼中已有泪水流出,面颊也憋得通红。
“店家,我与弟弟其实不会吃酒,”陆适庸猛地站起,一把抱起另一坛烈酒,快速跑到温汤面前,低声说道:“这酒不要了,银钱不少与你的。”
此话一出,登时激起店内一阵大笑,肆意的笑声仿佛在告诉世人:无剑无酒便不算得江湖。
回到座位上时,饭菜已经上齐,但是没吃两口,许佑川便两眼发直、口齿不清,显然已经酒醉。
“酒肆后面让出一间空房来,你先扶你兄弟歇息去吧。”
木湛秋轻轻一笑,忍不住又给自己添满一碗。
“恩人,”陆适庸忙将木箸放下,用手按住碗盏劝道:“师父说过,酒于伤口不利,莫再吃了。”
木湛秋微红着脸,两眼稍稍有些朦胧,笑眯眯地玩笑道:“这还剩下半坛呢,我不吃难道你吃?”
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但陆适庸却听进了心里。
咕咚咕咚
陆适庸抱起酒坛,一口一口吞下烈酒。
“店家,”陆适庸呛得眼泪直流,用手撑着桌子喊道:“酒不要再拿了,吃不下了,再吃不下了!”
游二娘轻步走来,缓缓将酒坛抱起,之后又自里面端来三碗醒酒的酸汤,临走时还不忘轻声说上一句:“妹妹好福气,身旁竟有这么一位知冷知热、愿意疼人的少年郎。”
陆适庸自然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他此时已经眼花耳热、口鼻喷气,一股股劲气直往脑袋顶上冲撞。
嗝
许佑川趴下没多久,陆适庸的眼神也变得呆滞起来,身子微微摇晃,手指不听使唤,在多次无法夹起羊肉后,索性下手抓取,但险些将肉块成功塞到鼻子里。
“恩恩人,这这酒确实与药汤相当,让人难难以吞咽。”
“我我觉得自自己还能吃吃下半坛”
酒劲果然猛烈,陆适庸已经开始说起醉话,而木湛秋则仍没有从刚刚的事情中缓过神来,眼中隐隐泛着泪花。
“他他可真是个呆子”
温汤的酒肆算不上豪奢,后面的空房也仅仅是用来摆放杂物的,好在房间内尘垢不多,而那间空榻也足够两个醉汉倒下休息。
“佑佑川,你我可可要走得稳些,莫要被被她瞧出醉意来”
“佑川你你走慢些我两腿好好像不听使唤了”
倒在榻上的陆适庸又在说着醉话,而一旁的木湛秋并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安静地蹲在榻前,望着少年的面庞发呆,仿佛看不够
木湛秋就这样蹲着,从午后一直看到夜半,直到自己渐渐失去意识,靠在榻边睡去
(二)
梦里,木湛秋独自站在一团花圃中,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可是任凭自己如何转身,却始终找不到目标,周围只有一只蝴蝶翩翩飞来,环绕不去;未几,当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木湛秋顿时欣喜若狂,猛然转身看去,只见那人就站在五步远的地方,张开手臂在迎接自己。
木湛秋迈开步子跑去,正要搂抱,梦却突然醒了
万幸,他近在眼前。
准确的说,两人的口唇仅在咫尺之间,就连呼出的鼻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色胆包天的小子又要干嘛?”
还是木湛秋反应更快,她连忙换了神情,又摆出一副嬉闹模样来,揪着陆适庸的耳朵笑道。
“你你的肩头刚刚有只飞飞虫,我我将它赶赶走了!”
陆适庸一阵慌乱,急忙伸手四处指着,那手足无措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刻意撒谎。
“你以后还是少吃酒吧。”
木湛秋转过身去,样子并不像是说笑。
陆适庸有些难为情,回道:“恩恩人,我其实其实”
“谢啦!”
木湛秋在陆适庸肩头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悄悄走出房门,靠在一处草垛旁坐下。
“恩人”陆适庸跟了出来,有些难为情。
“坐。”木湛秋微微一笑,难得放松下来。
这一刻,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破庙共处的悠哉时光。
“恩人,酒不好吃,你为何还要”
“小时候,师父也不许我吃酒,直到有一次门中比武,身受多处剑伤的我疼得哇哇直叫,”木湛秋双手抱在脑后,耸肩道:“于是师父给我端来三碗烈酒,逼我吃下后便再不疼了,记得那时我才十三岁。”
“酒竟有这般药效?!”
陆适庸的疑问稍显痴傻。
“吃得昏醉了也就不觉疼了。”木湛秋侧过头来轻松一笑,颇有些自嘲的口气。
“哦”
陆适庸意识到自己问的实在愚笨,不由得羞愧得低下头去。
“自那以后,每次任务归来,我都会吃上一两碗酒,并非是怕疼,而是真的习惯了这种味道。”
陆适庸匆忙起身,几步便跑远了,木湛秋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少年竟抱着一小坛烈酒回来,脸上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你这是作甚?!”木湛秋有些诧异。
陆适庸拔开酒塞,逼迫自己凑近猛嗅一下,顿觉天旋地转,刚刚压下的眩晕感此时又拱上心头,紧接着胃里一阵倒腾,别提有多么难受。
“我也会习惯这种味道的,今后我陪恩人同吃!”
陆适庸本以为木湛秋又会嘲笑自己,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木湛秋竟然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直盯着自己,就连额前垂下的一缕细发遮住了右眼,她好似都没有察觉到。
“恩恩人?”
陆适庸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但木湛秋没有反应。
“恩”
“痴傻的少年郎,你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游二娘的声音突然传来,不仅吓了陆适庸一跳,也让木湛秋缓过神来。
游二娘端着一具托盘,上面摆着两碗清香的橘皮醒酲汤,解酒效果极佳。
“姐姐姐,你你怎么”
木湛秋满面赤红、一脸羞涩,好在身旁的陆适庸并未看到。
“这少年冲进前屋直将银钱拍在桌上,抓起一坛烈酒便走,我还以为他酒劲未消,正耍酒疯呢,”游二娘瞥了一眼神情略显呆滞的陆适庸,又笑道:“看来是姐姐我多虑了,反倒扰了你们两人”
游二娘嘿嘿直笑,她将两碗醒酒汤放在地上,转身便走,没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对着陆适庸笑道:“你这少年好不用心,瞧瞧人家女孩头发都遮住眼了,也不知道买根簪子。”
木湛秋慌忙将那缕细发撩去脑后,但陆适庸却已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恩恩人,我记得你三天后才是你师父的忌日,如如若明日无事,你我你我”
陆适庸支支吾吾,直叫躲在一旁偷听的游二娘好生心急;
同时,屋内早已酒醒的许佑川则藏在门后为自己的大哥而暗暗鼓劲。
“怎么了?”木湛秋疑问道。
陆适庸轻叹一声,心中暗骂自己无能,终于鼓足勇气说道:“你我一同入城游玩如何?”
“好!”
陆适庸没有想到,木湛秋竟应得这般干脆。
“师父旧时喜饮美酒,明日入城正好给她买些”
木湛秋的神情稍稍黯淡下去,但她还是用笑容感谢了陆适庸的好意。
“好,好!”陆适庸兴奋得险些撞向草垛。
“就我们两个去?!”
听到木湛秋突然发问,陆适庸先是微微一怔,然后木讷地点了点头,憨憨直笑。
“这醒酒汤你还吃不吃了?”
“不吃了,不吃了!”
陆适庸跑进屋中,竟忘了给游二娘还去盘碗。
木湛秋端着托盘走进前屋,只见游二娘一脸欢喜地盯着自己,目光甚是热烈。
“妹妹若是喜欢那个少年郎,便不应该有所顾虑,省得将来后悔。”
木湛秋停住脚步,连橘皮醒酲汤洒出来了都没有注意到。
“我我没有”
“姐姐还能看不出,那少年郎很在意你,而妹妹你也对他用情至深;只是,刚刚你的眼中并不全是幸福”
“我我”
“妹妹知道我为何要嫁与被人唤作‘丑温’的温郎?”
木湛秋摇了摇头,她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
“人们都说我是相中了他的家财,却不知家母为孟州大户,又岂会贪他这点小财?”
“那那是因为什么”
“温郎对我真诚、待我用心,跟他在一起我感到无比安心、顺心、开心,日子虽然平淡却不乏味,就如同这店里的烈酒,即便每天都吃也不觉寡味,甚至还能尝出些新滋味来。所以说,我为自己拼来的这份缘分而感到满足。”
“难难道是姐姐你”
“不错,最初温郎虽然对我有意,但他不敢与我结为夫妻,说到底无非是怕受旁人议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想要将情意压下,但我偏偏是执拗性子,不仅违逆了家人,甚至还将那些门当户对的俗礼踩在脚下!”
“姐姐你”
“我才不在乎甚狗屁身份和地位,我认定了他,便不顾一切要与他在一起。”游二娘看起来颇为得意与自豪,略微激动地说道:“妹妹你绝对猜不到,为了能让温郎转意,我趁着一日大雨躲入他家,任凭他如何劝说始终不肯挪开半步。我不怕受人闲话,也不怕家人痛骂,就在榻上痴痴坐着,直等到温郎同意与我成亲的那天”
木湛秋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流下泪来,或许游二娘的话真的刺中了她内心一直想要掩藏的的痛处。
“时至今日,我仍为自己当初的冲动而感到庆幸。”
“我我我是我”
木湛秋语无伦次,哭得越来越厉害,一向内心强大的她今日竟在一个生人面前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
这是杀手的大忌,但她此刻偏偏忍耐不住。
“我我配不上”
自己是人人诟骂、江湖唾弃的夜侯杀手,手上还沾着人命。
所以,“配不上”这三个字,正是扎在木湛秋心头的一根针刺,哪怕自己中意的人只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少年。
“妹妹,我不想看到一段佳缘就此错过,所以才与你说出这番话来,你要好好想想”
木湛秋点点头,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生怕被陆适庸看到。
“妹妹你记住,不论你是何出身,只要两人互有深情,那便值得去拼!”游二娘的表情一下变得温柔起来,她像个大姐姐一样抚摸着木湛秋的后背,又轻声说道:“何况缘分是自己积福修来的,可不能让那些无关紧要的偏见与非议给生生抹消掉啊”
走出前屋,凉风扑在木湛秋的脸上,似乎有意替她将泪渍抹去;高悬天边的残月比刚刚更加夺目,誓要将木湛秋心头的阴云全部驱散。
木湛秋暗暗告诉自己:
缘分,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