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螳螂捕蝉
(一)
全州南郊集聚了大量避难的流民,他们绝大多数面有饥色、衣衫破烂。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南面正在打仗,不久前效忠旧廷的义军接连攻下横州、宾州、象州、浔州,而北边的柳州、桂州想必也难以持久。如今整个广南西路已经被义军占去了大半,兵威直逼东边的广州。
胡庭震怒之下,不仅斩杀了许多守官,还逼令境内所辖的百姓全部迁出广南西路,若有强留不去者,一律扑杀。
可怜百姓本就饥苦,许多人忍着劳累日夜奔走,不得好歇,官道上饿殍遍地、哀声震天,可谓惨绝。
在全州南面一条荒无人烟的小道上,隐隐传来一阵蹄声,月色下陆续出现十余骑,将一辆装饰豪奢的马车紧紧围护在中央。
这一行人正拼命向北赶去,但目的地好像并非全州城。
“快些,再快些,速速命人多派人手前来,我必须活着见到那人!”
马车中惊惧万分的人是桂州知州濮一阳,按照尨窟律法,知州临战怯走必是祸及全族的重罪,但他此时正携带家眷往北逃窜,显然在他心里,还有比亲眷性命更为重要的事。
“大人,北边三十里便到全州城了,要不要去城中择换马匹?!”
“不不不!”濮一阳不肯答应,他自窗口探出脑袋来,一脸惊慌地向四周察看,急切令道:“务必趁夜穿过湘山,天亮前必须赶到全州北面的硖口寨!”
目下虽是刚刚入春,但两广之地不比北方,早已是一片生机、温热宜人,但坐在马车上的濮一阳却冷汗直冒、浑身颤抖,就连夜里的一声鸟鸣都能将他吓个半死。
近来,几位同僚的死令濮一阳心中惴惴不安,尤其是好友邝如意的死,更令他日夜惊惧,仿佛死期将近。
说到底,濮一阳与邝如意等人都算是“南党”,也就是偏向慕长风、高荷恩等外族朝臣的官员。
车马在小道上不顾颠簸、一路疾行,濮一阳的小女儿因受耐不住奔苦而大声嚎哭起来。
啪!
濮一阳平日里对这个小女儿百般疼爱,若是换成从前,他必定会好言哄劝,但今夜他偏偏不同,他变得十分凶戾,不仅怒视着自己的爱女,还伸手赏了她一记耳光。
别看濮一阳的小女儿年近六岁,但却颇知轻重,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自己捂住口鼻小声抽泣着。
但为时已晚,女孩子的哭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宛如一支号箭,实在太过刺耳。
一阵悲鸣后,只见跑在前面开路的四名护卫纷纷落马倒毙,剩下十名长枪厚甲的护卫旋即勒马。
月光下站,宽敞的官道上站着两名头戴面甲的女子,身材虽是纤细,但腾腾杀气却偏将去路堵个严实。
“何何人拦住去去路”
马车里面的濮一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能抱着脑袋懊丧落泪。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拦官府车驾!”
话音方落,只见寒光一闪,一位夜衣女子竟不知何时跨上了骑兵的战马,轻轻搂住了士卒的腰身,语调甚是柔媚。
“哎哟,哥哥莫要气恼,妹妹在这给你消消气可好?”
只听一声惨叫,那名骑兵的咽喉便被美女割破,喷出来的鲜血溅在了马车的帷帘上,惊得车内又是一阵哀嚎。
几支弩箭应弦而出,却都扑了个空。
那名女杀手身手甚是敏捷,不仅闪身避过了十数支弩箭还顺手刺死三名护卫。
趁众人还未装填弩箭,那女子竟一个轻步跳开两丈远,几步便踏上了一棵大树,双脚踩在树枝上竟没压下半分,足见其轻功非凡。
眼见女子轻功了得,护卫再不敢轻易发射弩箭,只得两眼紧盯着。而躲在车中的濮一阳听见外面半天没有了动静,还以为刺客已被射死,于是悄悄自车内探出脑袋来查看。
“大人小心!”
未料那女子动如猿猴,见濮一阳露出脑袋来,竟自树上跳下,手中一柄短剑直刺向这名州官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夜色中跳出一人,只一剑便削断了女子手中的短剑,跟上一脚又将女子踢出好远。
心惊胆裂的濮一阳没有感到痛苦,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未曾流血,这才慌忙摸着自己面颊,并庆幸脑袋还完好无损的长在自己的脖子上。
来者黑衫黑袍,乌冠墨靴,唯一映出光亮的便是手中那柄铸造不易的宝剑。
濮一阳满脸兴奋,因为他一看便认出了那柄宝剑正是兀儿赤必备的励翼剑!
“濮大人,我没有来迟吧?”
那位兀儿赤声音低沉,一听便知内力深厚,当他缓缓转过身来,濮一阳更是宽心许多,眼前这人与寻常州府里的兀儿赤不同,额上环着一条嵌着青白玉的细锦带,那是尊贵身份的象征。
玉额卫,全天下也只有六人。
濮一阳十分恭敬地跳下车来,施礼道:“薛大人,下官拜谢您救命之恩,待到了京”
这位头戴玉额带的兀儿赤将左手背负身后,挺身怒眉的样子甚是潇洒,他并未理会濮一阳,而是向着前方大声喊道:“给我追!”
剑锋一指,登时自黑影中窜出六名兀儿赤来,个个是护卫皇亲国戚、京师贵族的兀儿赤金额卫!
近半个月,濮一阳的脸上终于展现出笑容,他搓着手走到玉额卫身旁,本想恭维几句。
“濮大人,你手中的东西实在重要,带在身边必会招来杀身之祸!若想活命,不如将它们交与我,到时再由尊使直接面呈天家!”
这名玉额卫并没有给濮一阳好脸色,说话的语气更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正是,正是!”
濮一阳连连点头,返身钻入马车后小心拆开包袱,寻得几件厚衣竟开始剪割起来
(二)
“莫要追了。”
跑在最前的一名金额兀儿赤突然停下了脚步,伸手拦下了身后的众人。
“任她们跑去。”
兀儿赤的轻功本事与前朝的乌鹏卫一般,习学的都是那部恣意抟飞功,而金额兀儿赤对于轻功的要求更是严苛,需要练至七层。论起来,这六名金额兀儿赤应是不难追赶那两名女杀手,但他们似乎别有目的,看起来非是为了抓捕而来。
“等上一刻我们便回。”
六名金额兀儿赤慵懒地靠在树上休息,殊不知在他们的头顶,一位名唤陆适庸的少年早已偷听多时。
“老三,待会回去,你拿了剑再给那两个娘们送来。”
“大哥,她们要那剑作甚?”
“我只知道要是没这剑,这帮娘们还真不会陪我们演这出戏。”
“听说这夜侯女子个个貌美如花,比京城里泉月楼的美妓还要勾人呢”
“老三,待会你回来时,代哥几个剥了那面甲,好好看看。”
男子猥琐的笑声穿透了林间,但并不足以传到濮一阳的耳中。
“薛大人,所有的账簿、信件都在此处,拜托您千万要亲手交与高尊使,切莫让”
濮一阳俯身作礼,他刚刚交出的是几十份重要的物证,那里面详细记录了这两年来右院大王戈罗克扣两广军饷、贪墨东南财税的罪行,甚至还有授意两广部署养寇自重、增备军费的信件,以借机中饱私囊。
若是这些罪行坐实,依照库勒甲南“大功薄赏、小罪厚诛”的暴戾性格,戈罗甚至其亲眷必是活不成了。
这名玉额卫冷冷看着身旁的濮一阳,未几竟拆开一封信件细细阅读起来,这一举动搞得濮一阳有些疑惑,但玉额卫终究是太原来的京官,濮一阳并不敢开口多问。
“濮大人,就这些了?”玉额卫斜眼问了一句。
这一问,令濮一阳当即起了疑心,但他混迹官场多年,早已摸透了人心谋算,只见其压下疑容、咧嘴笑道:“下官怎敢私藏,一应罪证尽皆在此。”
玉额卫同样微微一笑,露出一副亲善面容说道:“听尊使说,濮大人与院相并非仇敌,却为何偏在此时要将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非是下官胡乱攀咬,实在是那戈罗不给下官留活路啊!”
濮一阳骇得跪了下去,声音也逐渐颤抖起来。
“此番南贼气焰凶戾、兵锋尤盛,下官纵然有心抵御,怎奈军饷粮资紧缺、援助久待不至,一番细查之下,果然有所收获”
“什么收获?”玉额卫微微弓身,嘴角透出一丝杀气。
“此次戈罗暗中克扣粮饷,意欲将拒战不力的罪责全部推与两广州官,待置我等于死地之后再换上心腹接任,这分明就是在排除异己!”
濮一阳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试图掩盖自己的慌乱。
“更令下官惊惧的是,两广的官职要员大多是亲近戈罗之人,他们不顾国家安危,私通贼寇、克扣军饷,大发国难之财。所以,下官既已走入绝路,便不得不提前为自己的家眷谋条生路”
濮一阳讲得十分认真,听上去绝非编造出的假话。
“很好,”那名玉额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濮一阳扶起道:“濮大人确实不易,在下能够理解;有了这些证据,想必扳倒戈罗不难,只是”
玉额卫突然止住话语,骇得濮一阳心跳加速、冷汗直下,瞪着两眼一动也不敢动。
“只是,濮大人是否知道,这兀儿赤中亦有戈罗的人?”
“知道知道,所以下官才遣人将密信送与高尊使”
“看来濮大人虽在南地,却也深知兀儿赤中的玄机”
“不敢不敢,下官”
“濮大人,”玉额卫打断了濮一阳的话,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我听说你最近得了一柄宝剑,唤作‘牧云’。”
濮一阳呆住了,因为他清楚记得,关于这把剑,只有自己和家中的一位老仆知道。
而那名老仆,前几日刚刚被自己处死,只因他是戈罗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耳报神。
“你”
话没说完,濮一阳的胸前便传来一阵酸麻,紧接着他便感到四肢僵直、口舌不利,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名玉额卫微微一笑,终于肯露出一副阴狠模样来,他轻轻抽出宝剑,仅仅几招过后,在场的所有护卫均倒毙马下,每个人的咽喉上仅有一处伤痕,但却足以致命。
濮一阳发出“呜呜”的呜咽声,但已被点中穴道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玉额卫缓缓钻入车中。
随着几声凄厉的尖叫,周围终于又恢复了初时的平静。
濮一阳痛不欲生,泪水在悲愤的刺激下化为了两条水柱,仿佛是挂在脸上的瀑布,直砸向脚边的土地。
“果然是把好剑。”
那名玉额卫微笑着自车中走出,左手拿着一柄白玉镶金的长剑,右手则提着他最为疼爱的小女儿。
只是,原本活泼懂事的小女儿此时身上满是血污,脑袋歪向一旁,早已没了气息
折磨还在继续,玉额卫在将尸体扔在地上后,竟出手解开了濮一阳的穴道。
“你你不是薛”
这位玉额卫露出一副傲慢且得意的猎人模样,他看着满脸悲痛、如同困兽一般的濮一阳,笑声令人后脊发凉。
这时,先前去抓捕杀手的六名兀儿赤跑了回来。
“接着,”玉额卫将牧云剑扔给了其中一人,淡淡说道:“莫要多言,快去快回。”
濮一阳终于明白,从始至终,这都是早已安排好的一场戏,杀人的戏。
“濮大人,”玉额卫终于肯将背负在身后的左手移到身前,执剑冷笑道:“入夜寒凉,我这人心善,不忍心你与家人在黄泉路上再受冻苦,故而特意前来为你送些暖意”
濮一阳抱着自己小女儿的尸身,面如死灰、一脸哀相,两眼无神的他对于自己的下场已是全无畏惧。
未几,这名玉额卫将西域引来的黑油泼洒在了车马与濮一阳的身上,伴随着迅速燃起的火焰,那些书信、账簿与濮一阳一起逐渐化成一团焦黑。
满是臭气。
从来畏死怕事的濮一阳面对浑身传来的剧痛,他竟未发出一声惨呼。
在这位桂州知州失去意识前,他清楚地看到眼前的玉额卫正肆意地大笑着,而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
黑火油烧得猛烈,连最为坚硬的人骨都烧得劈啪作响。
直到濮一阳烧成焦炭一般,玉额卫这才放下心来。
“老三怎么还没回来?”
“大人,小人已派人去催。”
未几,不远处隐隐传来动静,玉额卫轻皱眉头,只因他在脚步声中感受到了一丝慌乱。
“出事了。”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只见一名兀儿赤带着刚刚那两名女杀手匆匆奔回。
“废物,何事慌乱?”
望着跪倒在地的金额卫,玉额卫抬手便是一巴掌,这才将慌乱的手下打清醒些。
“大大人老老三他”
“老三怎么了?”
“老老三被人割割了喉宝剑也也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