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天一剑
(一)
城里城外积满了昨夜落下的银雪,贵人欢喜着出门,肆意地踏在雪上,只为听那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城外的百姓则恰恰相反,破旧的草鞋里是已经快要冻掉的双足,每迈一步都宛如刀割。
北方又在打仗了,自从尨窟人入主中原后,他们的老家便开始变得不太安稳。
想来也对,安逸舒适的生活使得尨窟贵族变得骄奢淫逸,短短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他们便不再习惯马背上的生活。
正因如此,草原上无论是旧有的可丹部还是新兴的猓鬼部,都在对地盘虎视眈眈,趁着尨窟皇帝无暇北顾时各自攻杀。
塞外的混乱局面源自十五年前塞北的三场大战,大成国的惨败使得曾以骑射称霸天下的尨窟精骑声名不再,在接连丧失极北、辽北的土地后,尨窟人也渐渐像旧日的中原王朝一样,愈加信赖坚厚的城墙,年年都要征丁防秋。
若要登天俯察,想必大地早已是千疮百孔
匆匆一别,那句“珍重”萦绕耳旁。
陆适庸掏出怀中那枚迷蝶琉璃镖看了又看,睹物思人。
此时他的背上多了一个长型的木箧,刚好可以装下那柄宝剑,日后若是再有人问,少年便会回答身后背负的尽是书卷。
陆适庸终于算是长了心眼。
孤身一人走在满是积雪的小道上,陆适庸不得不用体内的真气护住两脚,以免像流民一样被冻伤。
“滚开,滚开!”
短短一个时辰,本就狭窄的小道上便有数十骑奔驰而过。
听说,单那马蹄上的四块蹄铁,都够穷苦百姓家吃用半年的。
“前方定是出事了”
突然,少年的身旁凭空多出四名兀儿赤,他们额上环着条一指宽的绣金带,腰间悬着一块亮金牌,身上的玄衫绣着金线,外面还披着一件黑色的重裘。
这等富贵的打扮,干的却尽是腌臜事。
其中一名兀儿赤手里牵着一条绳索,尽头是一个可怜无助的女子,看起来有十八九岁的模样。
“小子,可曾见过这人?”
一张画像,画中人面容粗犷,不似善类,右耳还被削去一半。
“没没见过”
“外面冷,若是想考取功名,回去找间寺庙借读。”
听着似是善意的提醒,实则是一句警告,警告少年莫再往前走了。
四名兀儿赤向西走了,踏雪无痕、来去如风。
洁白的雪地上,只留下了女子的一串足迹,带血的足迹。
“莫要多事,只管南走。”
这句话,陆适庸反复与自己讲了不下百遍,但女子绝望无助的眼神却令他最终顿下了脚步。
“莫要南走,只管多事!”
陆适庸轻笑一声,转身奔入了西边的山林。
行了六七里,尸体便出现了。
死者是个身穿衣甲的士卒,虽然铁甲将身子护得还算周全,但他的脖子上仍旧有一道明显的伤口。
只是,这道伤口要比平常粗上不少,杀人者应是手执一柄重剑。
再进六七里,尸体多了起来,有人也有马,全都是官府的人。
致命的伤口,仍旧是一柄重剑留下的。
足迹并不难寻,那女子应该不会武功,只是脚印看上去有些凌乱,偶尔还有拖行的痕迹,想来,那女子仍是坚持不住了。
“祝南天!”
林间一声高喊,不仅惊走了枝上的寒鸦,还困住了少年的脚步。
不远处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不少尸体,大多是之前奔走小道的官兵。
积雪不再平整,显然这里刚刚有一场激烈的厮杀。
刚刚那四名兀儿赤执剑站着,一旁的女子倒在地上,冻得手足发紫、浑身颤抖。
在他们对面,是一名披头散发、身形魁梧的汉子,肩宽臂长,一件粗布衫子上满身血污与剑痕,手中一柄宽剑看似十分笨重。
“呼呼”
白气自壮汉口鼻中喷射出来,宛若一头准备顶撞的巨牛,一阵冷风吹起乱发,露出了他只剩半块的右耳。
瞬间,一名兀儿赤如飞蝗般冲杀上去。
壮汉抡起重剑,竟以极其灵动的剑法闪转腾挪,在打斗中不慌不乱,唯一可惜的是,他的身形有些颤抖,似是有些气虚。
剑气冲撞,将满地积雪震荡得四溅开来,三招过后,那名兀儿赤抽剑身退,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你身中剧毒,尚能挡我三招,当真是小瞧了你。”
说话者名叫哈良贞,尨窟人,仅仅二十三岁的他已有不少人命债。
“你你们倒也执着,追了老夫二三百里,就不怕跑断了狗腿?”
壮汉名叫祝南天,师承东华老人,因其佩剑“南天”而得名,大新末年时便在江湖上以“南天大侠”而闻名,曾跟随名将赵简抗击尨窟人。
“若不是这贱货,今日还真留不住你”
哈良贞猛地一拽绳子,将女子拖了过来,洁白的雪地上,登时划出一条血红的痕迹。
“混蛋!!!”
祝南天怒吼一声,尚未出招却先捂着胸口剧咳起来,未几吐出了一口鲜血。
“祝大哥,竹儿不怕”
奄奄一息的女子,却变得坚强起来。
“姓祝的,”哈良贞一脚踩在女子身上,似是有意激怒祝南天:“你不说我也知道,这贱货是赵简的小女儿,对你可是用情至深啊。”
“你乖乖随我们回去,我可以保证她不死。”
明知哈良贞的话不可轻信,但祝南天别无选择。
“先先将她放了”
祝南天的脸色极差,嘴角不住有鲜血渗出。
“哈哈哈,我逗你的,”哈良贞仰天一笑,轻轻将剑提起,对准了女子的后颈:“听说人一旦吃下那十方灼气散,只要稍一动怒或是运气,胸中便如烈火焚烧一般,今日我倒要看看,你的胸腔中究竟能不能喷出火来!”
利剑落下,距离女子的后颈已不足三寸。
(二)
“他娘的,是谁!?”
哈良贞望着被飞石弹开的宝剑,忍不住怒吼一声。
陆适庸背着看似笨重的木箧,一步一步缓缓走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笔直的足迹。
“让你寻处寺庙借读,偏偏要到此处寻死!”
哈良贞冷哼一声,显然一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不足以令他感到畏怕。
“后生,这这些人是兀儿赤里的金额卫,你斗不过的,速速速逃命去吧。”
陆适庸没有回话,反而自顾自地将木箧放在地上,缓缓将裹着粗布的宝剑取出。
“傻小子,你这是要给大爷们表演戏法吗?”
哄笑声中,闪闪金光刺出,仿佛给如玉的雪地泼洒上了一片金漆。
“小子,你这剑不错,爷爷我相中了。”
哈良贞擦了擦嘴角,终于舍得将脚从女子的身上挪开。
“就怕你有命看,却没命拿”
少年的话令一旁的祝南天僵住了,劝说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剑锋所指,积雪冲成了旋涡状,激起的飞雪如同围绕在花丛中的蜂蝶,螺旋着环绕在剑身周围。
“大人,这小子不简单,留心”
哈良贞轻皱着眉头,但他不愿在手下面前露怯。
“你们作恶太多,本该一剑结果了你们的性命”
“只要将她放了,我便让你们活着回去。”
哈良贞恼怒成怒,少年的这番话让他再难忍受,使出全身功力将励翼剑刺了出去。
“小心!”
祝南天甚至准备用自己的肉身去帮少年抵住这致命一击了,但是,一切来的实在太快。
陆适庸将剑一甩,喷薄而出的剑气登时将周围的积雪纷纷震起,仿佛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厚实的雪墙。
哈良贞的视线被挡住了,进攻不由得缓慢下来。
忽来一阵逼人的杀气,只见厚重的雪墙上顷刻间裂开一道缝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那一对冰冷的眸子。
凌人的剑气自缝隙中喷涌出来,就像是大堤上绝开了一道口子,洪水滔滔而下。
哈良贞虽被少年的气势所压制,但他毕竟是兀儿赤中的佼佼者,抬手便是一招“水击千里”,以九霄剑法中最为迅猛的一招迎了上去。
老人说,盯着雪地看久了,眼睛会花。
哈良贞信了,因为他清楚看到,少年只指腕轻扭,他手中的的剑便由一柄变成了十数柄,一时分不清哪柄是真,哪柄是影。
再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了,哈良贞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须臾间,他感到手中的宝剑仿佛刺入了一团猛烈的气团中,震荡得难以抓稳。
“大人!”
一声巨大的气爆声后,哈良贞的身子飞了出去,好在他用剑做支撑,不至于狼狈倒下。
洁白的雪地上出现了一点猩红,那是自哈良贞手腕上流下来的。
“你这南奴!”
哈良贞恼恨得两眼喷火,急忙封住手臂上列缺、孔最二穴,防止伤口血喷。
“把人放了,我可以留你一命。”
“你的剑太慢了,若是五六年前,你或许能赢我”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哈良贞那高傲的自尊心便被彻底击碎。
“狂妄!!!”
哈良贞抬起头高喝一声,但未等出招,一道凌厉的剑气便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这位金额卫愣住了,那道强大到霸道的剑气擦着自己的左耳划了过去,他甚至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扑通一声。
身后的一名手下倒在了地上,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滚到了哈良贞的脚边,面相中全是惊恐。
“我刚刚说过了,莫再碰她。”
原来那名死去的兀儿赤,刚刚想要抓起女子作为人质。
“小小子,你你这是什么剑法,又又是谁教你的功夫”
“滚”
少年的声音很低,却又很冷,冷得让人不敢拒绝。
“不能放他们走!”
突然,祝南天高喊一声,他向来对恶人斩草除根,生怕留下后患。
谁知这声大喊,不仅吓了陆适庸一跳,同样也将哈良贞吓得失魂。
“不许过来!”
哈良贞将剑死死抵在女子的咽喉,为求活命,他决定拼上一回。
“你将她放了,我不追你们便是。”
“呸,”哈良贞此时已如惊弓之鸟,他瞪眼呲牙,看起来像个疯子:“你们要爷爷死,那就都别活!”
剑刃已经将女子的脖子割出了伤口,一丝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滑下,最后重重砸在雪地上,消融出一个小深坑。
“我说话算话,你将她放”
陆适庸有些慌了,并不单单是女子受制于歹人之手,还有
少年的胸口莫名传来一阵剧痛,像是真气积堵在了胸口,致使脉络气息无法周游全身,异常痛苦。
“祝大哥,谢谢你这些年时常来照顾我”
女子流下泪来,从她那哀伤的表情中,陆适庸似乎看到了一丝释然,对于死亡的释然。
“竹儿,不要”
祝南天跪在地上,他同样从话语和表情中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太多的感情埋藏在心里,还没有来得及去诉说。
女子踏出了她人生中最为勇敢的一步,剑刃深深埋进了她的玉颈,喷溅而出的鲜血有如绽开的一朵艳花,将人世的悲苦、不甘以及藏在心底的那份痴爱统统泼洒出来。
浓烈的血腥气,让陆适庸最后的理智断了线。
少年知道杀戮不好,但自打饮马川上亲手宰了谭力后,他的杀性便如决堤东奔的江河水,再也收不住了。
“竹儿!”
在祝南天响彻云霄的悲号中,陆适庸冲了上去。
尽管胸中剧痛无比,但心头的怒气,只能用杀戮平息。
看似平平无奇的横砍,却是千虹剑法中最为刚猛的一招:名著春秋。
强行催起的真气自掌中源源不断地涌向剑身,原本乌青光亮的剑刃仿佛染上了一层薄霜。
哈良贞执剑去挡,不惜拼上全部气力。
两刃相接,顿时激起一阵火花,同时,也有一道裂纹缓缓出现在了剑身之上。
哈良贞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手上的这柄精铁铸造、血水洗炼的励翼剑,竟脆得像张薄纸。
崩裂的剑尖飞旋上天,陆适庸又将长剑一挥,正好击打上去。
这块碎刃成为了离弦的弩箭,裹挟着强大的劲力,先后穿透另两名兀儿赤的胸膛,最后深深嵌进一颗枯树之中。
“你你”
哈良贞忍不住后撤两步,望着手中的断剑,剑首那处只有顶尖高手才配装饰的金虎头,此时显得格外可笑。
陆适庸收剑回身,杀气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你你不杀我?”
哈良贞暗自欢喜,满心以为断剑代替了断头。
咽喉处虽有些痒,但透过明亮的剑身,这名金额卫看到要害处并没有伤口,不禁放下心来。
忍不住挠了两下。
“血”
望着指间的鲜血,哈良贞彻底慌了,一道细长的血痕渐渐清晰起来,再想闭气止血已是徒劳。
“我背您。”
陆适庸走到祝南天面前,身后传来了一声闷响。
(三)
夜里,风雪又急了些。
由于找不到避风去处,陆适庸只能选在一块巨石后,勉强挨过呼啸的寒风。
“少年郎,你还好吧”
就在刚刚,陆适庸呕出了一小口黑血,就像当初的徐延一般。
“前辈,我无事,”陆适庸摇了摇头,此时他的胸中全无痛意:“我帮您运功驱毒。”
祝南天摆了摆手,又看向一旁女子的尸体,眼里的痛苦顿时化去,化作了一团柔情。
“少年郎,我只求你一件事。”
“前辈请讲。”
“待我死后,将我们二人合葬一处。”
陆适庸不肯死心,双掌暗暗聚起真气,但他不知道,祝南天所中的剧毒早已渗入骨髓。
“这十方灼气散乃是唐门奇毒,若无解药必死无疑,”祝南天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抓着少年的手劝道:“此毒摧人内力,散人功法,就算是世外高人,最多也撑不过五日。”
“前辈,你为何”
“老夫交友不慎,误中了奸人的诡计”
两日前,祝南天来到歙州与老友相聚,却不料罗剑门弟子暗中杀出,用涂有剧毒的飞针刺伤了他。
“仇人是谁”陆适庸咬牙问道。
“罗剑门势力庞大,又有胡庭倚仗,你斗不过的”
祝南天摇摇头,无论少年如何询问,他都闭口不谈。
这位老人并非胆怯,而是不忍让一个年轻有为的江湖后辈因自己而白白送了性命。
见祝南天不愿说出,陆适庸赶忙坐定,伸出两掌又道:“前辈,我还是试上一试”
“来不及了”
在咳出几口鲜血后,祝南天缓缓自怀中掏出一本剑谱。
“我自幼跟随师父苦修剑术,师父赐我这柄重剑时,曾说其中暗藏玄机,只可惜我天资鲁钝,习练四十余年始终没有参透,”祝南天将书剑一齐交出,笑道:“我一生从未收徒,你若不嫌弃这剑法粗笨,便将这些统统收着,给我行个入门礼便可”
祝南天的声音越来越低,双眼快要睁不开了。
“徒儿宋宋九,叩拜师父!”
陆适庸明白,他万万不能拂逆一个将死之人的善意。
“好好”
祝南天艰难撑起身子,无力的他将脑袋抵在陆适庸的肩头,尽量提高声音。
“今夜,我便将这南天剑法的口诀传与你”
“跟我念”
“凝神运气,往复周身,曲指展臂,肘腋生风”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幸亏那柄宝剑能够借来光亮。
这已足够了。
“去,耍几招给为师看看,不许偷懒”
这熟悉的话令陆适庸动容,他记得,徐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他还怪怨师父太过严苛;此刻,少年恨不得听上千遍万遍。
雪夜中,宝剑与疾风摩擦出的声音令人心神振奋,少年一刻也不敢停歇,哪怕浑身如同冒着蒸腾的热气,哪怕手足已是酸麻肿痛。
保持专注,这是陆适庸小时候最缺乏的,如今,却成了他逼迫自己养成的习惯。
天终于亮了,而那招“南天一剑”,少年也终于练成。
“师父,我”
当陆适庸转过身去,只见祝南天的脑袋歪在一边,似是安详地睡去,一只手还轻轻搭在女子那紫青的面庞上。
陆适庸闭着双眼,努力不让泪水流下。
自从徐延离开,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却总是习惯不了。
南天剑很沉,足有二十六斤,奇怪的是,剑柄处却偏偏轻巧无比。
“师父,你我虽是只做了一日师徒,但今后我无论身处何地,总会念着这里。”
陆适庸将南天剑与南天剑法放回了祝南天的身边,他终是做了个“不肖子弟”,没有舍得将这珍贵的东西带走。
“将来,我会带着酒肉回来,孝敬师父”
少年挖出了一个巨坑,将一男一女、一书一剑仔细埋在了一颗枣树下,他在坟前跪了许久,最后三叩而去。
“罗剑门”
陆适庸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了。
陆适庸想要将南天剑法发扬光大;
若有可能,他还想去趟罗剑门,找出谋害祝南天的凶手。
金乌在浓云后面躲藏了三日,终于舍得露出脸来,路边偶尔可以看见冻死的尸体,有老人也有婴童。
一辆马车在林间的小道上飞奔过去,看似十分匆忙。
幸运的是,车里坐着归乡的商旅;
更为幸运的是,他们的目的地是在南面。
乱世多匪寇,山林不太平。
商旅自然不缺银钱,他缺少的是一份安全感,而少年的出现则让他稍加安心,毕竟谁又会对一名略显稚嫩的少年感到畏怕。
“小子,上车吧。”
“近来南方正打仗呢,我只能捎你到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