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晴
(一)
一连五日,满山秋雨。
阴冷湿潮的天气往往令人感到不适,但躲在败庙中的少年少女,却过得愈发愉悦。
“你整日守着门口作甚,还嫌冷风不够刺骨吗?”
望着坐在门口的少年,坐在枯草上的木湛秋轻笑一声。
陆适庸用后背紧紧贴在木门上,这几日他一直如此,连睡觉时也不例外。
“既然胡前辈说你身上的追魂香已经消了,那些墨奴便不会寻来了。”
“万一”
木湛秋腹上的伤口已无大碍,连站起时也不会皱眉撇嘴了。
“拿着。”
木湛秋将自己的佩剑递到了陆适庸面前。
“恩人”
“你的长剑用粗布裹着,万一来了墨奴,用我这柄。”
漆黑如墨的长剑幽幽泛着寒光,刃上不知饮过多少官吏的鲜血。
“它叫化煞,七岁那年师父送给我的。”
陆适庸缓缓接过,正如上次自己拿起时,只觉着十分轻。
“为何唤作化煞,听起来有些”
“我怎么知道,”木湛秋缓缓蹲在陆适庸身旁,露出一丝坏笑来:“要不劳烦宋大侠动动心思,为我这宝剑想个名字?”
“这名字挺好,这名字挺好。”
当木湛秋的体香再次钻入鼻子,少年再次羞红了脸,他挠着头不住傻笑。
这名字确实挺好,最起码记下这两个字,依着剑名去寻也可。
“天晴了。”
木湛秋缓缓起身,拨开窗纸,一缕光线穿刺进来,将满屋的阴霾一扫而光,重新换上了温暖。
陆适庸清楚看到,木湛秋腹部的伤口已经痊愈,心中又喜又苦。
喜的是,美人终于不再受伤痛折磨;
苦的是,分别的时候快要到了。
“明天,我们便离开这里吧”
果然,自木湛秋的红唇皓齿中,还是吐出了这句话。
“好,一切都依恩人”
陆适庸嘴上应得轻松,但心中,有如善事沉重。
殊不知,少女的心中,同样满是酸苦。
“站起来。”
木湛秋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本想去揪耳朵却终究停住了。
吱呀。
庙门被打开了,红日的光芒瞬间将整间屋子照得透亮,仿佛这里是片无人问津的世外桃源,就连那被人砍去脑袋的佛像,都显得不那么可怖了。
“之前都是你去林子里猎取野味,今天换我。”
“恩人,你这伤口刚好,还是”
“安生坐着,把那木盆递给我。”
木湛秋拍了拍身上的尘垢,一步踏入了阳光下。
佳人沐浴在耀眼的日光中,若是身上换上件一尘不染的白衫,那便像极了即将返回天上的仙子。
“好美”
连陆适庸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赞叹,他竟说得如此大声。
木湛秋听到了,但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心思去开少年的玩笑,她要等,生怕耀眼的日光无法将自己脸上的红霞遮掩住。
陆适庸尚不通男女之情,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全都木湛秋的倩影,再也容不下他人了。
“老老实实在这等着,我不回来,你哪儿也不准去!”
恩人的命令,陆适庸必然遵守。
(二)
“山中常有猛兽出没,莫不是恩人半路上遇着了”
“难道是恩人太过贪心,想要再多猎些山野,因而误了时辰?”
“这剑是她师父给的,必然对她十分重要,应该不会轻易舍弃。”
“莫不是恩人撞见了搜山的墨奴”
木湛秋明明刚离开一个时辰,陆适庸便在庙中心神难安,快要坐不住了。
“怎么还不回来,不该这般迟慢”
“怎么还不回来,我忍受不住了”
“恩人,我可能要食言了。”
头顶的画卷,早已由金乌云霞唤作了圆蟾星河。
只是,少年苦苦等待的人,仍然未归
陆适庸打开庙门,两步便冲到了山路上,若是步子迈得再大些,他便要将木湛秋冲撞倒了。
“你这呆子,想要我跌下山去?”
月光下,木湛秋她左手拎着两只山鸡,右手将装满溪水的木盆抵在腰间,就像是一位自溪边浣洗归来的妇人,竟又多出一份异样的美来。
她的眸子闪闪发亮,额头上挂着的汗珠同样惹人怜爱。
陆适庸想要伸手接过重物,却不料木湛秋嘿嘿一笑,主动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妩媚中带着一丝俏皮。
少年明白,只是这该死的羞意,让他的胳膊刚刚伸出去却又顿住了。
“怎么停住了,难道给恩人擦擦汗不是应该的吗?”
少年终于有了勇气,他拍了拍衣袖,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佳人擦拭着汗水,好像生怕自己的粗布衣衫将女子水嫩的额头给磨破了。
“拿着。”
“好嘞。”
狂喜的少年一手提着一只山鸡迅速跑开了,兴奋的情绪如同山间的草木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呼”
木湛秋轻轻将眼睛闭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上,似是还在回味。
微笑,满是柔情的微笑,已有好多年没有出现在她的脸上了。
“快洗洗。”
木湛秋将木盆端到了少年面前。
“这几日你老是顾及我,自己的脸反倒脏花了。”
陆适庸傻笑着,他不忍拒绝好意。
几番搓洗后,少年的脸恢复了白净,看着颇有几分英气。
“你还别说,”木湛秋背着双手凑上前来,明眸之中闪烁着一点惊喜:“看着倒还像个大侠。”
火上的山鸡虽然能够饱腹,但远不及美人的一句夸赞来得暖心。
当山鸡烤熟后,木湛秋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只不过梁上再不见那个古怪的老人了。
一人一只。
“你不必给我留,我吃着足够了。”
木湛秋瞅见少年这几日一直刻意地细嚼慢咽,当即猜透了少年的心思。
少年略显羞涩地嘿嘿一笑,便如旧时一般大口啃食起来。
“吃饱了早些歇息,明天一早咱们就上路。”
这句话,听来当真叫人不太好受,却也是无法阻止的事实。
“好”
陆适庸将手中的烤山鸡放下,缓缓向后院走去。
“呆子,你又去哪?”
“我去给恩人再割些枯草来铺下,夜里暖和点。”
“有你在那门口顶着,那凉风都吹不进来,还冷甚。”木湛秋偷偷一笑,将短匕递给陆适庸:“割些来自己铺下,今晚好好睡上一觉,瞧你那眼下乌青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一样。”
夜深了。
陆适庸这次没有听话,他依旧靠在门上,竖起两耳仔细听着。
其实,这只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他不愿睡去,还想再多看一会不远处的美人。
“还说我江湖阅历浅,自己这会不也背朝着我,毫无防备。”
少年还不懂得,这其中的信任与亲切。
渐渐的,陆适庸看得痴了,感觉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长发如瀑、削肩柳腰,再加上夜衣下那修长的双腿,这等好似天造的曼妙身姿,竟让少年不再嫌怨身后灌进的凉风袭人,反而觉得正好能将身上的旺火吹冷。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多久,直到庙外冷风渐息、燥热上涌,知道自己再难睡去的他悄悄起身,轻步走到外面,靠在柱子上发起呆来。
纱云笼月、群星竞辉,清风掠草,猿鹤争鸣,在这幽深寂静的山间,少年感觉自己仿佛是避世出尘的绝顶高手,早与天地融为一体。
“想不到,离开大哥后,不仅遇到了好多事情,还遇到了”
一想起屋中的木湛秋,陆适庸的心中便感觉溶进了蜜糖。
就算是今后再难见到,这番经历,也必定会成为甜蜜酿成的回忆。
“靠在这里充大侠吗?”
在月光的映衬下,木湛秋的眸子显得格外明澈,心思聪慧的她早将悲伤小心藏好。
“恩恩人,你怎么也没睡”
“睡不着,想事呢。”
“恩人想什么呢?”
面对“不解风情”的少年,木湛秋瞥了一眼,嘟嘴笑道:“那天,真的是你自己把我从墨奴手中救出来的?”
少年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害羞,好似在等待美人的夸赞。
“老实说,是不是另有高人出手,这才让你捡了便宜?”
木湛秋坏笑着,其实她根本不在乎答案。
少年一向不愿逞能,既然美人不信,他也不再过多争辩,只是挠着头傻笑。
寒月西偏、东方露白,还有太多的话没有出口。
只得拣着重点的说。
“说实话,我我竟还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
陆适庸将双手抱在脑后,两眼望着天边出神。
“是舍不得这安逸的环境还是舍不得我?”
明明是句打趣的话,木湛秋的心中却隐隐有些期待。
“这这里既有鲜鲜美的野兔,甘冽的山泉,又没有墨奴的打扰,若是再打扫一下,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仅此而已?”
木湛秋将身子凑了凑,一脸坏笑。
“是”
陆适庸说了谎,其实他更在意木湛秋的陪伴。
木湛秋轻轻一笑,抽出长剑擦拭起来,映射出的月光抚在她白净的面庞上,看上去更加迷人了。
“其实,我也舍不得这里”
“为何?”
陆适庸略显激动,瞪着一双大眼直瞅过来,同样很是期待。
“有人乖乖伺候着,当然舍不得了。”
美人坏坏笑着,习惯性地眯起双眼。
与少年共处的这段日子,木湛秋的心中早已生起了一股暖意,让她很是不舍,或者说是留恋。她不知道,当再次回到那个冷冰冰的门派中后,是否会逼迫自己忘却这段别样的时光
“到了象州,便不走了?”
看似随意的询问,实则饱含着深意。
“其实我”
“听说南边正在打仗呢,你呆头呆脑的、身子看着又不强,还是不要走动,万一哪天再被人卖了!”
又是一句玩笑,其实是善意的劝告。
“恩人要回师门去吧?”
陆适庸将问题抛了回去。
“是,没有刺”
木湛秋终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其实夜侯弟子,没有刺杀任务便会一直待在那冰冷的门派中,根本无法外出。
“恩人,以后若是再有人说夜侯的坏话,我会上去与他争辩的。”
木湛秋噗嗤一笑,侧过脑袋来问道:“就你那张笨嘴,只怕说上两句又被人说得憋红了脸。”
“那也要争。”
“不必,”木湛秋咯咯直笑,她拍了拍少年的肩头,直言道:“我从小便不会在乎这些,也懒得去争辩这些,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愿管。”
“你可记住了,若是你因为为我或夜侯争辩吃了苦头,我可不会念你的好。”
少年哪里知道,这句玩笑话中,其实包含了美人的千万关心。
“记住没有?”
“记下了,恩人是善人,我心里记下便是”
木湛秋微微一怔,望着眼前的少年又笑了出来。
这段时间,远比过去几年笑的还多。
“呆子,”木湛秋突然转过头来,神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深情:“谢谢你愿意陪我讲话、愿意相信我”
陆适庸本想回话,但他望着美人柔情如水的目光,竟又呆住了。
“哈哈哈哈,”木湛秋捂着嘴笑了起来,脆如黄莺的声音传出好远:“你瞧瞧你,恩人我就跟你客气客气,还当真了。”
一句玩笑,将本该到来的沉默击碎。
只是两人笑着笑着,离愁再次不分时宜地涌上了心头。
对于重逢的未知,使二人慢慢收起了笑容,心中的悲伤化作了一阵酸楚,呛得人想要流泪。
“恩人,你我还会再见吗?”
终是陆适庸没有忍住,大胆地问了出来。
“怎么,你难道还会想我啊?”
木湛秋有意避开正面回答,想要用玩笑来堵住少年的嘴。
她是个杀手,从小到大师门教会她的是冷面、狠手和孤独;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做杀手多久,还会依命去杀多少人,说不定哪日自己稍一失手,便会丧命某处、无人收尸。
所以,不是木湛秋不愿回答,而是她不敢回答,不敢对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年轻易许下承诺。
“我相信一定会与恩人再见的!”
少年这次虽然烫红了脸,但他却没有回避。
“怎么,你看上我了?”
“不不是,我我只是觉得,跟跟恩人一起很舒心。”
这一次,少年的话虽是有些磕巴,但听来也绝非玩笑。
“给,”内心欣喜的木湛秋取出一个形似璇玑的小飞镖,缓缓放在陆适庸身旁:“日后若是遇着危险,便将这个抛扔出去,或许能够救你一命。”
“这是什么?”
“迷蝶琉璃镖,摔破后能够产生大量致人昏厥的飞尘,就算是内力深厚之人,也会被暂迷心智,眼前似有百碟齐飞。”
“你在水阳镇见识过的。”
木湛秋偷瞧了一眼少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这么贵重的宝宝物,我可不能拿”
少年连连摆手,并不是客套。
“我不会施发暗器,再说恩人把这宝物给了我,自己”
“呆子,谁教你往人身上掷了,”木湛秋敲了敲少年的脑袋,又道:“快拿着吧,这玩意我还有呢。”
“既然如此,那便谢谢恩人了,哈哈哈”
陆适庸小心将飞镖收在怀中,虽是件暗器,却也是个珍贵的礼物。
“恩人,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身上却没有什么可以赠送的”
“行了,”木湛秋缓缓起身,虽是一夜未眠,却是精神百倍:“收拾收拾,我们该走了。”
少年并不知道,在木湛秋的怀里,还小心保留有半盒天桂固血膏,那是她不舍得涂用而偷偷省下的。
其实,就算是盒再普通不过的创药,她依旧会视若珍宝。
对于这位“冷血”的杀手而言,有这块小小的药膏揣在怀中,当真会暖心不少。
东方,云层如同火烧一般,就像是神仙炼丹的仙炉倾倒了,泼洒出一片暖人心房的圣汤。
又会是一个晴好天。
岔口前,木湛秋有意放缓着步子,而陆适庸也飞快地赶了上来。
“身上如何这般脏破?”
“我将庙中的剩骨、灰烬都用衣服抽打净了,免得被那些墨奴起疑。”
木湛秋不顾脏污,上前帮着少年拍打起来。
“等到了西边的镇子,看看能否讨件旧衣换上。”
“不必不必,”陆适庸咧嘴笑着,毫不在意地说道:“这衣上就是沾了些灰烬,又不碍着防寒,换了岂不可惜了;再说百姓本就疾苦,这将要入冬之际,拿人衣物他们便要受冻了”
“呆子”
少年的心性令木湛秋欣喜无比,一颗春心跳动着,正如同那欲要破土发芽的种子。
“这呆子,虽然心思简单,性子却是纯善,全不似如今那些富家子弟,个个以病柔为美、斗富为乐。”
“他会为百姓的生计着想,说不定说不定他真的能够成为受人敬仰的大侠”
想着想着,心里那股暖意让木湛秋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胳膊,她想摸摸少年的面庞。
“恩人?”
美人缓过神来,最终在少年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呆子,可别忘了你的恩人。”
“好”
岔口仅有四五步的距离,但两人谁也不愿迈大步子。
“恩人,你先走吧,我看着你”
“你倒是有心。”
明明心中酸苦,但木湛秋还是强起精神,露出一个看着有些勉强的笑容。
“我偏要你先走,我要看着你。”
陆适庸缓缓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离愁扰了美人的笑意。
“好好做个大侠,遇事留个心眼。”
木湛秋冲着逐渐远去的陆适庸大喊起来,而少年则是举起手臂挥了挥,有一种说不出的侠气。
其实,少年不是不愿回头再看一眼,只是害怕自己眼底发红,再惹来美人的一阵“嘲笑”。
“傻瓜,有缘再见”
趁着眼泪掉下来前,木湛秋快速戴上了面具。
她总是习惯将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