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染丹洋湖
丹洋湖上确实寂静非常,不管人疲累与否,身处在这份舒适的环境中很难抵挡睡意上涌。
但顾少炎翻来覆去,偏偏无法睡去,以致于彻夜未眠、两眼发乌。
“呼呼”
与顾少炎的焦虑不同,陆适庸睡得香甜,甚至还打起了鼾声,心思简单的他知道,郜家兄弟既然是徐延信任的人,那么他也应该无条件的选择信任。
“给,快吃吧!”
午间,丰三娘为二人端来了两碗鲜美的鱼汤。
“这鱼汤吃着真鲜美,”顾少炎随手夹起一块鱼肉,望着切得薄薄的鱼片,赞道:“这鱼肉都切的一般薄!”
丰三娘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两位少年又哪里知道,鱼汤鲜美,自然是因为丹阳湖的人大多以鱼蟹为生;而刀功好,则需要感谢那些躲入湖中的富商豪绅。
“你只管安心在这等着,二郎他们自有办法。”
郜家兄弟几乎带走了这几年所有的银钱积蓄,从他们迈出村子的坚定步伐来看,找不到航船势必不会归来。
“适庸,你告诉大哥,徐伯伯和你究竟是何人?”
几日的奔波告一段落,顾少炎终于有心思仔细研究一番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好兄弟。
“我也不知,从我记事起,我只有一个亲人,那便是我的师父。”
“那为何这郜家兄弟会突然对你这般亲善?!”
“我觉得,他们应是与师父有着深厚的交情。”
“你身上那枚腰牌再给我瞧瞧,说不定能从中找出答案。”
当接过腰牌,顾少炎只觉得其格外压手,稍稍一斜,那只用阴线刻出的乌鹊便清晰的显现出来,栩栩如生、好似活物。
“这这难道是”
平静的外表下,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正在狂跳。
顾少炎又将腰牌翻转过来,只见背面用金粉涂染出五个字,虽然字是古篆,但顾少炎料定这必定是个官职名称。
突的一道日光洒下,五字之下竟隐隐浮现出一只金线大鹏,振翼云汉、气吞万里。
顾少炎险些惊叫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名字:
乌鹏卫!
“大哥,你瞧出什么了?”
“没没什么,有些事情我也拿不准、瞧不透”
面对陆适庸的询问,顾少炎最终选择了隐瞒,毕竟围绕陆适庸所发生的这一切实在太过复杂。
“适庸,这腰牌你要收好了,再有外人要看,你可要仔细计较。”
虽然只是一句淡淡的提醒,但顾少炎却希望眼前的兄弟能够察觉到其中透露的危险信息。
“大哥放心,外人不给看!”
陆适庸向来听话,他将腰牌仔细收好后,又望着湖中的游鱼出神。
红日见西,清澈的湖水由蓝绿染成赤红,一只青鲤很不识相地跃出水面,生生将如镜子一般的湖面击碎,白白破坏了这份难得的静好。
在陆适庸眼里,鱼儿无拘无束、悠闲自在,而顾少炎则一脸嫌弃,暗暗讥嘲它们囚于此湖,一生无法跃门化龙。
“大哥,村里的人真的”
“都死了,估计早烧作了一团。”
顾少炎的眼中平静异常,似乎这桩惨案只是一件听来的闲谈。
“想不到那个墨奴竟然如此狠心!”
“哼,若不是我躲在自家庄院的夹墙中,只怕也遭了那老贼的毒手!”
“究竟是何人所为!?”
“那人我不认得,官职应该不低。”
“难道是谭力?”
顾少炎摇摇头,脸上的神情依旧镇定如初。
“适庸,你这性子以后可得改改。”
“大哥,我”
“自从我与你说起村里的惨事,你便一直挂在心上闷闷不乐。”
“毕竟大家旧时曾一起生活”
“如今这世道,杀伤算是常事,今日记挂这个明日牵念那个,你不累吗?”
顾少炎冷冷地望着湖面,说出这番话时,他竟像是个饱经世事的老者。
或许只是,年纪尚轻的他早已看透了人心,尝尽了冷暖。
“适庸,给我看看你的剑”
“船找到了!”
突然,郜忠的脑袋从水面钻了出来,深邃的眸子似乎在警告顾少炎赶紧把嘴闭上。
不一会,郜顺便摇来了一艘稍大些的舟船,从他那得意的神情来看,去往钦州的事情应是搞定了。
“你先过去,我有话与陆少侠说。”
面对郜忠冰冷的语气,顾少炎自然不敢违抗,即便心里很不是滋味。
“郜伯伯,您为何要待在这冰凉的水里,赶快上来”陆适庸伸出手,想要拉起郜忠。
“这些话确实不该我说,但如今老徐走了,我便要竭尽全力帮他完成遗愿。”
陆适庸呆呆地望着郜忠,对于眼前这个瘦小的汉子,他无比信任。
因为“老徐”这两个字,很是亲切。
“到达钦州前,你知道的所有事都要咽在肚子里,包括你的身手”
陆适庸呆呆地点点头,但他的嘴巴却有了反对意见:“大大哥他不是外人”
“你能依赖的人在钦州,唤作宋远知!”郜忠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怖,语气也非常严厉:“其他人,都是将丑恶藏在肚皮下的鬼!”
“我我”
“记下没有!?”
“记下了。”
郜忠微微点头,神情舒缓不少,而他藏在水下的双手则悄悄做了一个奇怪的手礼。
陆适庸看到了,但他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那汉子跟你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是不是偷偷授你武功了,我瞧那汉子可藏着大本事呢!”
果然,顾少炎悄悄凑了上来,一脸的好奇。
“没没有”陆适庸支吾着,显然他并不善于扯谎。
“适庸,你到底会不会武功?”
顾少炎望着陆适庸双手中的茧子,明知故问。
“我我”
“既然心中装有苦衷,大哥又怎忍为难贤弟,不答也罢,不答也罢!”
顾少炎将手一挥微笑起来,就是这份表演出来的豁达,再次赢得了陆适庸的信任与钦佩。
大船上不仅有鲜果米肉,还有数件干净的衣衫,待二人吃穿后,郜忠又仔细地将那柄宝剑用粗布包裹好。
“明日会有另一艘大船来接你,”郜忠站在陆适庸身旁,小声地说道:“若是有人打问你的姓名,你就说自己唤作宋九郎。”
陆适庸满是感激地点头记下,而一旁的顾少炎则无人理会,很是可怜。
夜幕落下,郜忠将船只停靠在岸边,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会饱受起伏颠簸,他想让少年再多感受一下大地的沉稳。
由于船头有郜家兄弟看守,所以陆适庸早早便安心睡去,这几日实在劳累,以至于少年看着像是昏了过去,从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来看,他应是与徐延在梦中相见了。
“哎”
这声叹息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抱怨。
躺在船尾的顾少炎久久无法入睡,不仅是因为他天性谨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比起陆适庸,自己这一日受到了太多“冷遇”,让他觉得自己不被人重视。
愈想愈烦、愈烦愈想,尽管昨夜未眠,此时却仍然不觉困意。
夜深了,湖中万籁俱寂,若是没有轻鼾的打扰,或许真能听到鱼虾游水的声音。
已过三更天,顾少炎依旧睁着双眼,心中为自己如何闯荡而苦苦盘算着。
未几,船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顾少炎赶忙闭上双眼。
“小兄弟,小兄弟?”耳边传来郜顺的声音。
顾少炎知道郜顺呼唤自己,但他并不愿意回应,于是躺在船上继续装睡。
郜顺又轻轻推了两下,顾少炎装作睡得深了,有模有样地翻了个身,仍旧不愿“醒来”。
“睡得真死。”
郜顺见顾少炎睡得熟了,便轻轻回到船头,与郜忠一边吃酒一边商议起来。
“哥哥,早就听说那剑乃是人间神兵、皇家宝器,这两日弟弟的魂显然被那剑勾了去。”
“能看上两眼便不错了,休要动那歪心思!”
郜家兄弟皆吃了不少酒,声音虽然只比平时稍大一点,但仍旧在这丹洋湖中显得格外“扰人”。
“哥哥,莫不如你我将那宝剑偷藏起来”
“混账!”
“哥哥莫恼,明日你我只推说夜晚宝剑掉在湖中,一时难以打捞,只待日后寻得便再想办法归还于他;小主急于奔命钦州,自然不会过多计较”
“闭嘴!”郜忠低吼一声,抬手想要抽打郜顺:“我看你是这些年杀人杀得昏了头,怎可生出如此恶胆?!休要再说,休要再说!”
郜顺不算是个善人,但他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听话。
长兄如父这句话,在他身上印证得尤为明显。
“哥哥忠义,这剑既然不取,那咱索性好事做到底,再助赤鹏一次,让他在地下能够瞑目。”
“此话何意?”
“这两日你我都看到了,小主心性仁善,又知礼好义,唯独心思太直,没有城府,极易被人哄骗;照着如此性子,日后难免遭人算计,只怕是要送了性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郜忠眯起双眼,目光中透露着一丝紧张。
郜顺又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将声音压低:“那个唤作顾少炎的后生看着一副直人肠子,实际上全是阴毒心思,我一眼便看出他不是良善之辈,所以现在很担心他陪在小主身边的动机,说不定”
郜忠赶忙捂住了郜顺的嘴,但他的脑袋却微微点了两下,显然对于顾少炎,这对兄弟同时起了杀心。
“这我也看出来了,姓顾的那小子心机颇重,与小主绝非一路人,时间一长,保不齐他会生出些恶毒心思来,迟早要对小主不利。”
“所以,”郜顺缓缓抽出腰间短刀,面容变得凶狠起来:“胡认一向对海路管控得严,万一这小子从中生变,心生歹念,只怕小主走不脱啊”
郜忠没有回话,但在郜顺看来,这是默许。
“哥哥,我去将他宰了,若明日小主问起来,只推说他一人畏事逃走了,即便小主疑心不信,想必也不会跳入湖中去搜寻他的尸身。”
周围静得可怕,顾少炎万分紧张的等待着郜忠的答复,希望能有回旋的余地。
一阵凉风吹过,几条游鱼跃出水面,惊得顾少炎险些露出马脚。
“动手利索些,别弄得满船都是血迹。”
郜顺刚要起身,郜忠却又将他一把拉住,低声道:“小主刚刚睡下一个时辰,再忍耐些,等小主睡得沉了,再动手不迟。”
汗流浃背、嘴唇干颤,顾少炎偷偷掐住大腿,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扑通一声,又有一条游鱼跃出水面。似乎有意在戏弄受惊的顾少炎。
“好一对忠心护主、心狠手辣的恶奴,小爷我与你们未曾结仇,如今你却非要将爷爷拿去喂鱼!”
出身悲苦的顾少炎恨透了这个无情的世道,但他早将这一切的罪责都归于酿成这个世道的胡人身上。
“既然不许我活,那爷爷便想办法先取了你二人的狗命!”
杀意收不住了,就像那天夜里面对段杰英时一样。
登登登。
当郜顺的脚步声缓缓传来,顾少炎知道,丹阳湖畔怕是要见血了。
“哥哥,小弟想要溺尿。”
顾少炎揉搓着双眼,装作刚刚醒来的惺忪模样,身后的衣衫早已湿透。
“溺在湖中便可。”
“湖中乃是众位哥哥生计之处,小弟可万万不敢。”
“去那边。”
郜顺缓缓摇头,顺手指向湖边的树丛,他将杀意全部隐藏在微笑之中。
“多谢哥哥”
顾少炎连连应下,捂着小腹跳下船,装作急切的样子,匆匆跑向树丛。
“去吧”
再陆适庸的轻鼾声中,郜忠缓缓点头道。
郜顺在袖中藏了一把短匕,装作无事一般缓缓跟了上去,脚步轻得似是踩在了棉花上。
顾少炎最终停在了一棵树下,但他没有褪去裤子,反倒转过身子,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
“哥哥,今日有件事情,不知当不当讲?”
郜顺微微皱眉,回道:“小兄弟但讲无妨。”
“哥哥靠近些”
顾少炎假意望了望四周,伸手招呼郜顺过去。
“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郜顺正愁无从下手,见顾少炎让他靠近,不禁暗暗心喜,殊不知这句话,也在顾少炎心中不断回响。
“何事如此神秘?”
最终,郜顺在距离顾少炎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毫无防备、满怀信心。
“此事若是说出,只怕是要坏了哥哥名声”
“究竟何事?”郜顺明显变了脸色,忍不住又靠近了半步。
“今日正午,哥哥不在,我我见嫂嫂与一个汉子在湖心的船上”顾少炎低下头去,支支吾吾装作十分为难。
“快说,那二人在做什么,那汉子又是谁?!”
“嘿嘿”
没有半点迟疑、未带丝毫犹豫。
郜顺双目圆瞪、口唇发颤,望着眼前一脸阴狠的少年,他竟然惊怕得忘了呼喊。
他也不能叫喊了,毕竟口喉中满是鲜血。
望着刺入郜顺脖颈的短匕,再次杀人的顾少炎只感觉内心多了一分欢庆与兴奋,少了一丝惊恐与不安。
当鲜血喷溅出来,顾少炎急忙扶住郜顺瘫软的身子,见他确实死透,便又拿起匕首,深呼一口后,对着自己的左臂猛地扎去
“看来阿顺得手了。”
当丛中传来一声低呼,郜忠以为自己的弟弟已经办妥,不禁暗暗为顾少炎感到一丝可惜。
“哥哥救我”
郜忠万万没有想到,活着的人顾少炎,满身污垢、一脸惊恐,左臂上还淌着鲜血。
“怎么回事!?”
“林中有贼,已经害了哥哥性命,我抵挡不住,亦被那凶贼所伤”
郜忠一听郜顺被害,心思也被打乱,他又怎会想到武功高强的弟弟会被顾少炎所杀。
心中慌乱的郜忠根本没有理会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顾少炎,两三步飞到丛中,果然见到郜顺倒毙在地,伤口不断喷溅鲜血。
“阿顺!!!”
郜忠抱起尸身,后背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正欲抵抗,后心又被刺伤,可怜这位汉子顿时失了气力,倒在地上低声哀号,浑身抽搐。
“你”
郜忠虚弱的倒在地上,终于看清了凶手的面容,正是月光下顾少炎那张阴狠的脸!
“就凭你们两个水贼,也敢坏小爷我的性命?!”
郜忠是活不成了,顾少炎也终于安心了。
平静的湖面上躺着一艘舣岸的大船,大船之上,则躺着一位深眠未醒的少年。
那柄神兵利器就被陆适庸紧紧抱在怀中,尽管外面裹着粗布,但它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生生将顾少炎心中的贪邪念想勾引出来。
月光下拍打在顾少炎的脸上,微微上扬的嘴角配着焚烧毒火的双目,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像是一头贪婪的大虫,随时都要吃人。
杀戮果然会使人变得疯狂。
“夺了这剑,夺了这剑”
顾少炎的杀心竟有些收不住了,他的心中已萌生出来可怕的想法,且越想越烈
顾少炎的右手渐渐抬起,脸上是一种既狠辣又迟疑的复杂模样,一柄染血的短匕正冲着陆适庸的咽喉
“哎”
最终,在一声轻叹之后,顾少炎狠狠赏了自己一个耳光。
“贤弟,速速随我离开!”
睡得正香的陆适庸反应过来,他慌忙背起宝剑,一个健步跳到岸边,用警惕的目光巡视着四周,那股神情十分可怕。
顾少炎明白,这不觉间溢出的杀气,已表明这位兄弟必是身怀武艺。
顾少炎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丛中飘出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郜家兄弟白天去寻大船时被官府盯上了,他们刚刚被墨奴杀死,”顾少炎指着自己受伤的左臂低吼道:“他们死前叫我带你速速离开!”
不出所料,呆傻的陆适庸果然想要去为郜家兄弟报仇,但顾少炎早已想好了对策。
“郜二哥千叮万嘱,不惜以死相拼,为的就是让我们能够快速脱身,你若是再跑回去白白送掉性命,那他们才真是白死了!”
“好”陆适庸摸了摸胸口。
怀里还揣着两本剑法,这是师父临终前托付的,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哪怕自己并不明白其中原委。
月光下,两位少年沿着小道一路向南狂奔,竟连马匹也不顾了。不同的是,陆适庸的脸上泛着晶莹的泪光,而顾少炎脸上则是劫后余生的窃喜。
“二郎说,把那个孩子送到南方去后便与我好生过日子,哪天跟伯伯说说,让二郎将那赌习戒了,攒钱换条大船”
当一股浓烈的腥气传来,丰三娘的一只玉手缓缓拨开篮中的美酒,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刀。
船上早已不见了众人踪影,丰三娘花容失色,却又不得不顺着气息找去。
“这是血腥气”
顺着气味,丰三娘最终在草丛中找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郜家兄弟,她彻底崩溃了,一把丢掉防身的短刀,慌忙抱起死去的丈夫痛哭起来。
“三娘”
突然,丰三娘听到身旁传来轻声的呼唤,抬头望去,月光下郜忠微微张开双眼,尚未气绝。
丰三娘急忙跑到郜忠身旁,泣问仇家是谁。
郜忠满脸痛苦,浑身颤抖,使尽全身仅剩的一丝气力,终于喊出了那三个字:
顾少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