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守夜(十一)
对方一身藏青织金长袍,与暗室内的伏尸流血如天涯比邻。
他身量纤长,墨发单由纶巾束起,扎成极高的马尾。豆点烛火辉映发丝,衬得十分雅量高致。
若忽略满手鲜血的话,确实称得上温润如玉。
甚至有少年意气风发之感。
然他话里行间充满赤//裸裸的恶意,虽然面容依旧模糊似云雾,墨云知却能窥见内里恶欲。
这应当就是浮世镜所说,魔修中的前者——天生邪魔。
倘若他并不暴露心中恶欲,就连她也会以为对方是仙族修士。
魔修轻微抬首,嗓音冷冽刺骨:“不要窥探别人记忆哦。”
墨云知心内咯噔一声,极快意识到对方并非实体,而是大能微乎其微的灵识,镇守在王姨娘记忆中,防的就是他人通过她来窥视秘密。
沈俞白反应更快,已经捻起符文,霎时金光大炽,积融汇聚竟亮如白昼,打破乌天黑地。
“既是封禁记忆,打碎即可。”
他并不把对方设的禁制当回事,璀璨符文顺应指尖斩去。
魔修手无兵刃,空空如也。然他咧开一个笑容,竟素手接过符文!
墨云知瞳孔微缩。
对方绝不止出窍修为,甚至与她平起平坐,也是灵虚期大能。
浮世镜:“不曾想如今魔修,竟出了灵虚期级别的天才。”
“这并不是好事。”墨云知眨了眨眼,“意味着那个什么……”
“仙猎。”浮世镜及时补充。
“对对对,就是仙猎。”她双手抱胸,“意味着仙猎实力大涨,既然他们要猎杀仙族,沈俞白作为正道之首,不可能不管。是因他为这个而来。”
感到气流在急遽震动,墨云知回头去望沈俞白,看到他被愈发蓬勃的符文照得面庞发亮。
她忍不住提醒:“沈仙尊,恕我无法帮忙……拜托您除掉他。”
本命剑顺势出鞘,右手堪堪握住。沈俞白瞥她一眼:“我知道。”说罢足尖一点,乘风掠去。
几息之间,身形已闪至魔修边侧。眼瞳倒映对方身形,沈俞白手肘正对,尺素悬于肩胛,而后划拉出极漂亮的弯弧,亮起莹白如玉的光。
只闻刀剑铮铮作响。
沈俞白对上魔修似笑非笑的眼眸,下一秒术法陡然凝聚,竟以劲风化刃,与他佩剑针锋相对!
魔修泛起志在必得的笑意,灵力顷刻灌注风刃。刃尾扫出劲飑,如飙举电至,来势汹汹。
沈俞白搊起本命剑。
王姨娘不过是肉体凡胎,自然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摧残。
周遭景致开始扭曲震骇,似乎就要崩塌。墨云知心内祈祷,盼沈俞白能快速解决眼前魔修。
风刃欲与剑尖狭路相逢,然刀光剑影并未如约而至。
白剑在手,忽然掉了个头。
魔修瞳孔猛缩,可风刃一往无前,无法回绕。自知无法与渡劫期圆满的修士匹敌,他拼尽全力。
是以眼下,并无余力。
唯有束手就擒。
魔修目眦欲裂,只觉脖颈森凉,于浓烈不甘与莫大怨恨之中,这抹神识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沈俞白右手一掌,符文璀璨而至,将崩裂的场景牢牢稳固。
剑归入鞘。他于血雾中侧身,眸光始终平静散漫:“王姨娘疯癫,是因她凡胎俗骨,不能承受灵虚期修士所设的禁制。现在应当无事。”
墨云知眼眸潋滟,盯着人看时明亮而专注:“多谢仙尊。”
“不必。”沈俞白见她欲跪拜行礼,将其阻止并扶起,“既来之,便一同将回忆看完罢。”
禁制已散,残余回忆便如同画卷舒展,向两人娓娓道来。
魔修劲道极大,徒手捏碎王姨娘肩部骨骺,只闻咔咔声。
“呜呜——!!”
王姨娘初尝碎骨之痛,早就泫然流涕,泣不成声。她挣命扭动,偏叫魔修牢牢按住,徒劳无功。
许是哭喊声太大,原本专注于食魂吞肉的虞恒,竟抬起头来。
他看见涕泪纵横的王姨娘,面容闪过一丝疑惑不解。很快,她痛苦的神情如此刀子扎进他的眼。
虞恒认出了王姨娘。
些许理智被唤回,虞恒半梦半醒,跌跌撞撞向王姨娘扑去。
魔修身子一侧,他就扑了个空。即便摔倒在地,虞恒也不气馁,伸出手去抓魔修的袍角。
他眼里浸了泪。
灵魂与心魔相互对峙,是非常煎熬与痛苦的过程。
可虞恒还是咬碎银牙,拼了劲拽住魔修衣衫,话语甚是无力,卑微祈求道:“放……放过她……”
怪异的是。
魔修还真就松了手。王姨娘随之倒下,她吃痛去摸肩膀,摸到汩汩温热,那是碎骨的血。
虞恒最后一点气力也没了。
就见黑气再次浓烈起来,他才刚饱腹,竟又饥肠辘辘。
他颤巍伸手,离王姨娘越来越近,而她已被逼得癫狂。对于不曾入道的凡人而言,她的生活本该风平浪静,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但王姨娘还是有常识的,她知道这种状况叫做入魇。
入魇之人无法彻底痊愈。
虞恒这是饿极了,要吃肉。每个中招的人都是这般,疯了魔似的杀人。他们只吃人肉,不吃就会死。
“夫君……”尚存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再尝试几次,“夫君,是我。你、你真的要吃我么?……”
虞恒没有反应。
就在他快要抓到王姨娘时,指骨被魔修踩得粉碎:“喂,刚不是要我放过她?白放了,嗯?”
他继而弯下腰,手抬起虞恒的下巴,又瞥了眼王姨娘。
“我不轻易放人。凡事都有代价,既然你选择救她,那就受着吧。”
魔修从怀中拿出一颗种子,如同血红的玉珠。他捏住下颚,强行把种子喂给虞恒,动作十分粗暴。
是医家·血芳华的种子。
墨云知突然疑惑:“既是用来对付魔修的术法,怎会有种子形态?”
浮世镜:“我不知道。”
“但我听说过,医家血芳华诞生之初,好像就是枚种子。”
墨云知更加疑惑了:“他不是魔修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浮世镜:“……”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沈俞白沉吟不语,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墨云知并不能从他表情探究什么,目前只知虞恒体内的血芳华,是眼前的魔修故意种下,其余一概不知。
而魔修恰好解答部分疑惑:“就借由你身,用作实验。”
他站起身,拍拍双手的灰。
王姨娘瑟缩在墙角,不可置信地看着魔修,却无法阻止。
“哎呀,差点忘了。”魔修轻笑,缓缓走到王姨娘面前,“该怎么办呢,我要如何处理你?”
王姨娘瑟瑟发抖:“我……”
魔修拽住她的头发,逼她与自己对视:“怕什么?我说过要放你了。这样吧,傻人有傻福。”
他轻点王姨娘眉心,设下记忆屏障,又搅乱她的灵台。
墨云知恍然大悟,恰好沈俞白回眸看她,立马挤出几滴泪,语气凄切悲伤,又有几分痛恨,浑然天成:“原来娘亲是这样被逼疯的……”
魔修布置完一切后,轻捏她的下巴,喟叹道:“就这样疯疯癫癫,得过且过地活下去吧。”
记忆戛然而止。
虞夫人也未入道,不能跟着沈仙尊一同去看王姨娘的记忆。
她在院落等候许久,始终不见两人出来。旁边王姨娘时而昏迷,时而痛苦大叫,一会又流泪。
她简直要被逼疯了。
不知道沈仙尊到底看到了什么?虞夫人咬住下唇,心中跼蹐不安,偏又无能为力,十分焦躁。
待看到两人平安出来,虞夫人噗通一声又跪下了。
她紧紧抓住沈俞白的衣袖,如云霓之望:“沈仙尊,我们不……”
沈俞白抽开她的手,面无表情道:“入魇而已,我已将虞恒心魔压下。如无意外,今后不会再发作。”
虞夫人瞳孔微微睁大,默了一瞬后,忙不迭磕了几个响头。
她磕得格外用力,石板也染上诡谲血色。待磕完后,虞夫人目露冀色,小心翼翼道:“不知那血芳华……”
“并未根除。”沈俞白瞥一眼虞恒,嗓音掷地人心,“我们通过王姨娘的记忆,知晓了事情始末。”
他顿了顿,“是魔修刻意为之,种在他体内的。我已泯灭过一次,血芳华生长缓慢,数十年内无忧。”
虞夫人心中感激,接过沈俞白递来的一枚符印。
“这是我的信令,今后若有麻烦,可凭此入长青山。切记,若真出事,当务之急是将符文捏碎。”
墨云知盯着那符印。
三百年前,沈俞白也给过一枚,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自那之后,她凭首徒信令,长青山内畅通无阻。
不过早就碎了。
“捏碎信令后,会生出金钟,暂时压制一切。符印会在你体内烙印,之后便能来长青。另外。”
沈俞白眸光稍动。
“我虽管辖长墟境,但也能插手南境事务。若真有那一天,不必去找南境仙君,优先找我。”
虞夫人连忙点头:“好。”
墨云知:“为何不找南境仙君?”
浮世镜猜测:“或许是他们之间有隔阂吧。总而言之,南境仙君好像不知道,沈仙尊为何来此。”
沈俞白叮嘱完,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墨云知:“你要去北境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