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十年
正如人们预想的一样,三日月把推锅全程听得清清楚楚。
此刻,他的内心大受震撼。
该说两百年前的民风强悍吗?还是妖怪世界人类的想法要更加大胆一些呢?不……这种事对不月神来说好像太残忍了些。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啊大人!”薰听见三日月无意识感叹说出的话,连忙提高了声音提醒。
“问题在于,人类除妖师一直将您当做不月神。他们不是想对不月神做什么,而是想对您做什么!”柿心底直呼您心真大,加快语速解释。
嗯嗯,原来是这样吗……等等。
三日月忽然反应过来这样不对。
像是应和神侍的说法,的场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上次是我唐突了,这次专门带了赔罪的礼物。不知阁下可否接受?”
说完,青年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人,别下去。”薰拽住了三日月的衣角,凑近了低语,“我先前便看见他画了许多阵法掩盖在山里,这一定是陷阱。”
柿也是同样的想法,眼中乍现出莹蓝微光,准备直接动手了。
三日月趁着面具还没完全合上,向下望了一眼,冷硬的土地已经被积雪盖住,四处都是刺眼的雪白和灰色的脚印,但也不是没有异样,譬如混着朱砂色的雪和硕大的正圆形划痕,在高处看着十分醒目。
加上一旁青年脸上目的性极强的微笑,不用想也能知道下面等待他的是什么。
……虽然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没关系。”三日月宽慰道,“我去看看。”
“可是!”薰的手指又收紧了。
“他会回来是因为我,如果不处理好这件事,今后不月神还要遇到不少麻烦。”三日月笑道,“我怎么能让不月神因我困扰呢?”
薰和柿不再阻挠,他们也知道,就算是神明之间,也会有因果报应这类因缘。
对付这种贪得无厌不知界限的人类,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让他重新进入轮回。可那样丰月神大人身上也会背负罪债,抵消信仰功绩,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不仅白费,说不定还要降临更严重的惩罚。
……只能听大人的了。
下方,不月神与除妖师站得很近,人类脸上或贪婪或谄媚或喜悦的丑恶嘴脸他都看在眼里,在听到的场的邀请时,他第一反应是让丰月神不要下来。
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却犹豫了。
他应该站在什么立场说这句话呢?
力量强大的歉收之神,在与邻友相处这条道路上比内向的人类还要谨慎内敛。
犹豫的时间里,美丽的神明便已然从云端高处跳下来了。
冬日干净清冽的风将那华美的头冠吹起,如同绽放了大片绚丽的牡丹,宽大的袖摆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显现出几分透明的质感。有些除妖师虽不是第一次见美丽的事物,也依然陷入了痴迷。
的场卯也同样赞叹这份美丽,但他更希望神明成为自己式神后,再对着慢慢欣赏。
机会来了。
就在三日月落地的一瞬间,法阵启动,黑发白衣的青年口中念动咒语,催发术式,比血还深一点的链条从法阵四周骤然升起,构建成牢笼的模样,将那淡紫色的身影紧紧束缚在其中。
其他家族的人见势,也纷纷念起咒语,召出各自的式神护法。
忙乱中,在场众人竟无一在意不月神——以他们的经验,丰月神与不月神这两种本质立场相对、又住得极近的神祇,关系恐怕没有多好,必然会像妖怪一样互相争夺撕扯,分给你我高下。
果然,不月神没有动弹。
众人万分欣喜,更加集中注意力去封印当前的丰月神。
旁边站着的黑笠们心惊胆战,他们上一次见过这种阵法的威力,丰月神一介新神能否抵挡得住?
“不月神大人——”
神侍们仰起头刚要呼唤,便被自家主人平日未曾见过的气息震慑住了。
不月神已然怒不可遏。
但更揪心的是,丰月神竟没能破阵出来。
他握紧掩在宽大袖子下面的手,长久以来从未释放过的沉沉死意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在他眼中,这些人类已经变成了腐朽的白骨。
就在不月神打算就此处死这些人类时,法阵忽然发出一阵颤动,破碎成浓浓的白雾。紧接着,除妖师皆发出痛苦的呻/吟,嘴角溢出鲜血,陆续倒地,狼狈得像是受了重创。
有那么一瞬间,不月神感觉在白雾里看到了樱花。
“啊呀,一不小心就太用力了。”带着笑意的声音还在雾里,又一阵冷风吹过后,优雅华美的身影终于彻底显现出来。
没有人回答,因为也没有人能回答。
冷厚的雪地里躺了一片,各家式神搀扶着自己的主人,慌张不已。
他们与签订契约的主人魂系一体,已经感觉到他们的灵魂变得虚弱了。明明只是一个不见经传的神明……居然能使出如此极端的力量吗?
唯一还算站着的的场卯,脸色亦是苍白无比,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果然……他的感觉没有错。
先前他惊叹于“不月神”的强大,才产生了再次前来封印的想法,却没想到是认错了神明。如今见到真正的不月神,丰月神身上微妙的气息便明朗起来了。
从两神身上的灵力来看,虽然不月神更胜一筹,但两神给他的感觉却截然相反――丰月神似乎才是更强的那个,而且,远不止表面所看到的那样。
正因如此,丰月神才能破了他专门准备的阵法,如此轻松,甚至于反噬了他们。
的场卯喘息着捂住左臂,右手紧紧攥着,鲜血已经渗透了他的衣服。刚刚好像被什么阵中弹出的什么东西划到了,此刻正一抽一抽地疼。
眼见神明一步步朝这边走来,青年额上的冷汗也不知因何流下,“要杀了我吗……?”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唯一遗憾的……怕只是没在最后让这神祇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吧。
“执着也不算什么好事哦。”年轻人。三日月叹息。
的场卯抬眼,神明的面具眼部有一块破碎了,露出一只浮着新月的眼眸。
“真美啊……”他轻笑,像是逞强,“很难不想要。”
这个人是认真的。
就连不月神也听得出来,他径直走到三日月身边,低声询问:“要杀了他吗?”
“嘛,这就不需要了。”三日月感受到了不月神的好意,转头笑着道。
不月神定定看了三日月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道:“好。”接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的部分,“你的面具,坏掉了。”
“啊……确实。”三日月笑得眉眼弯弯,就说怎么视线突然清晰起来了呢,好像是刚刚不小心被阵法震碎的,“真是麻烦啊。”
不月神默不作声,面具下紧抿的唇已然暴露了他的心情。
总算明白了对方为何要日日戴着面具……不月神想,如果露出来的话,应该会吸引无数人类信奉追捧吧?或者是,更危险更不敬的想法。
因为实在是……很美。
另一边,黑笠们已经开始进行清扫工作。
“哎呀,大人,您的头饰丢了。”正要走时,薰发现神明原本戴着鲜花的鬓处空空如也,四下巡视也没能找到。
“头饰……?”三日月只知道自己脑袋上的东西太多了,当即摆了摆手,“不必在意。”
“不能不在意呀。”薰道,“您身上的东西都带着神力,若是被不安好心的人捡走可怎么办?”
“大概是在阵中被卷碎了吧。”三日月也想不到能在什么时候丢了它,只说作罢。
最后,不月神将一群人扔下了山,并强化了山脚的结界。
天空又纷纷扬扬飘起雪来,将一众躺着的人盖了大半,忠心的式神们手忙脚乱地准备将其带回家中,精心修养。
的场笑着,将紧攥的右手张开。
满是伤痕的手心里,躺着一串鲜活烂漫的山樱。
……
此后几年风平浪静。
两山之间来往逐渐密切,携礼相赠,同饮泉茶。
某一天,两神坐在百岁老树上,闲聊起往事,丰收之神还笑道“老爷爷年纪大了,都有些忘记了”。
不月神饮下一杯茶,沉默思索。
可他忘不了。
在那件事发生过后的第二年,他就去挨个寻了那十一个除妖家族。
那些除妖师及其家族好像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下去了,等到灾祸悄然降临到他们头上后,才哭泣追悔。
当然,已经来不及了。
他没有放过那些人类,甚至于往后三代也逃脱不了神的惩戒。虽不伤及性命,也够让他们长长记性。他要让他们知道——人类,究竟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是痴心妄想。
觊觎他们不能觊觎的神明,几百年都无法洗脱这一罪名。
至于那个最强的除妖师……
不月神又满上一杯茶,递到唇边。
他有得是办法。
……
而后又过了数年,三隅村祭典的十年之约再一次到来了。
这日,三日月又与不月神在一起喝茶闲聊,说到此事时,犹豫半晌后终于道:“关于三隅村的祭典……”
不月神抬了抬头,示意继续说。
三日月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打算接管三隅村吗?如果没有信仰之力……对你来说也不太好吧?”
不月神怔然,心底涌起数不清的暖意。
丰月神是在关心他吗?
是在担心他缺少信仰之力吗……
不月神捏着茶盏的手指动了几下,“没事。”
他又道:“关于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但他还是怕对方误解自己的意思,再次加了一句,“输与赢,到时候顺其自然就好。”
不,怎么可能想顺其自然?
三日月顿时觉得甜瀑布旁摘下的茶也不香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轮班制啊。”
“轮班?”不月神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什么意思?”
“我管十年,你管十年。”三日月的声音里诚意满满。
“不行。”不月神下意识答道。他不想让人类遭受饥困之苦,也不想抢夺丰月神的信仰之力。
三日月没预料到对方会一口回绝,“可是……”
“没有这个必要。”不月神站起来,落荒而逃似的跑了。
属于他的茶盏里还冒着热气。
三日月掀开面具,眨了眨眼,流露出些许惆怅。
十年了,他的工作表也划了十个叉。
好不容易熬到有换班的机会,而他最亲密的同事居然也不理解他。
……这个世界还能熬到一个长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