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隅的祭典
夜幕降临,漫天星光闪烁，漆黑而隐秘的森林里燃起一束又一束火炬，点燃了从遥远的彼处到祭典台上的道路。
其间莹绿色的虫影缓慢随风飘摇,树叶飒飒恍若和歌。
河水映着艳丽的火焰,也同样映照着人们激动的神情。
三隅河源，本是一处丰泽的田地，人们依山而建，傍水而居，由此建立了三隅村。
每当夏日来临，种田为生的村民们便会迎来一次祭典。
他们会在祭典开始的数天前准备好所有贡品,将祈愿木牌和绳条挂在枝头装点打扮,以求神明为自己带来丰收与顺遂。
往年,他们只能迎来一位神祇，而今年不同,他们邀请到了丰收之神——丰月神。
这意味着田地干涸贫瘠的现状能够彻底改变，不必再有饱食之虑。众人无不殷切盼望，只求让神明看到自己的赤诚之心,得到爱怜。
此时,祭典召开的时间已经到了。
场地嘈杂的交谈声渐渐降低，祭台上的歌舞奏起，人们让开道路,目光全然落在路的尽头。
“妈妈,神明大人真的会来吗？”
私语声中,幼童稚嫩的声音很是清晰。
“当然了，每一年都会来的呀……”
随着母亲安慰的话语结束,有一束光亮从森林深处缓缓向前，直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是谁来了？”
“是不月神！”
“是不月神大人！”
由八名神侍抬起的神轿由远及近,上面端坐着气息凛然的黑衣神明。
人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用目光冒犯了神明，孩子们对充满压迫力的气息更为敏感，瑟缩退到家人后面。
待神侍抬着轿子远去，众人才敢小心翼翼地看上一眼。
三隅村的村民大多数不是第一次见到不月神，也不甚期待这位神明的能力，但每当见到他时，总会被对方的威严的气度震慑，不敢言语。即使只能看到神明没有表情的黑色面具，却更容易因这抹沉重的黑色心生畏惧。
很快，不月神一行来到祭台左侧预留的位置，安静等候另一参与者的到来。
“今年的不月神大人也很守时啊。”村中老者感慨道，而后向远方望去，“真希望丰月神大人能快些到来啊……”
众人闻言，一同看向通往村外的道路，即便有火束照明，温暖的火光依旧只是漆黑夜幕中极稀疏的一片。
与此同时，三日月正在赶往祭典的路上。
漆黑的森林里，散发着莹白光芒的神轿忽快忽慢地行进着，终于在一条岔路口停了下来。
“大人……”薰注目黑暗良久，回过头的微笑中带着歉意，“我们好像迷路了。”
白笠惊得一哆嗦，连带着三日月的轿子也抖了一抖。
“哎？”完全没想到神侍也会迷路的三日月愣了一下，“迷路了吗……？”
“是。非常抱歉，我们也是第一次去祭典……”柿自责地垂下了头。
虽说不月神和丰月神所在的山峰相近，可两家神侍为了避免争出先后，特意没有从中间最近的路走，而是各自从山的两侧绕行。
三日月看了看四周，夜里的山林格外静寂，想必妖怪们也爱凑热闹，所以早早地去祭典那边了，否则一路走来怎么会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此时，竟一个能问路的妖怪都没有。
难不成……这次的祭典要告终了？
“大人，我和柿去找一下旁边的路吧。”眼见时间已经浪费太多，薰忍不住道。
“不，等等。”三日月依稀想起神祇所拥有的能力，闭上眼静静感受身边的灵力。
一时间，方圆数里的气息都暴露在神思里。
散发着荧光的力量自黑暗的林中盘旋而起，吸引了无数隐藏在树叶中的萤火虫。这些虫子仿佛知道了神明的烦恼，自发列成不成型的一队，从这边一直延向森林的深处。
[丰月神大人……丰月神大人……]
像是感应到了三日月的传唤，有许多声音在轻轻回应。
[丰月神大人，顺着这条路走吧……感谢您平日的慷慨，吾等愿报答您的恩情。]
无数树根一样的藤条从神轿下方涌出，盘旋交织着向森林的一端探去，构建出一条结实而平稳的道路。它们的速度极快，上面附着的灵力极快地消耗着，甚至在干枯的枝节处拱出一个又一个散发着淡淡红光的花苞。
“大人……”薰和柿看呆了眼，他们从未见过此等盛景，更未见过地灵大方地回报神明的恩情。
三日月抬起面具，眼中映着漫天萤火与无垠花藤。这是让任何人都难以抵抗的美景，也使神明不禁露出笑容。
他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再将面具合上，“走吧。”
于是，神轿重新开始出发了。
……
祭典这边。
孩子们不理解这次祭典意味着什么，自顾自和小伙伴们玩耍着；成人们则一直惴惴不安，时不时看一眼路口的方向。
忽然，有异动从黑暗的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摇摇晃晃。
“快看！那是什么？”有人惊呼。
不月神正端着人类敬的美酒，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来。
无数树藤织就的道路铺展延伸，直到盘绕在丰月神应在的位置才停下。淡红色的花苞将要绽放，随着夜风传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无论是妖怪还是不月神的神侍都惊叹于此景——要知道，驱使山灵贡献养分是非常难得的事，每一株花苞都是山灵的养料。而山灵却将这些贡献出了，这代表了什么？妖怪惊讶到连酒都忘了喝，任凭杯盏倾倒。
众人目光放远，有一抹浅色的身影已缓缓到来了。
亦是由八名神侍抬着的神轿，上方的神明或许因为衣着色浅，光芒更甚。轻风拂过，清香自留，树梢系着的绳结抚摸神明的面具，头冠垂下的檀纸悠然扬起，露出一点神明的脖颈和耳后的发。
与不月神到来时的反应完全相悖，看到丰月神的刹那，在场所有人与妖都禁不住睁大双眼仰望、追逐，人类甚至忘记了村长要求低头闭眼、以示对神明的敬畏的嘱咐。
这一刻，好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仙乐。那是一曲和着神乐铃与弦的歌，闪烁着高天原金黄色的光点，昭示着神明到来，如此隆重而辉煌。
队伍在根藤铺就的红毯上缓缓行进，曲折根藤上的花苞也缓缓绽开，露出内里闪耀着的灿金色花芯，好似无数团燃烧的照明之火。
一如‘丰收’表意般绚烂。
“是丰月神……！是丰月神啊！”有人欢呼起来，带起一片更沸腾的欢呼。
伴随着人类的跟随与注目，三日月乘坐的神轿终于到达了预留的地点。紧接着，有人把场地中央最大的一束篝火燃起。
祭典，正式开始。
虽说两神落脚的位置只有一尺之隔，但人们更多偏向站在丰月神这一方。他们聚集在一起互相报喜，向神明祈愿，甚至有几个胆大的孩子绕道神轿后侧，踮起脚想要触碰神明华美的衣角。
一时间，不月神这边成了寂寞的写照。
黑笠们意识到不能就这样尴尬下去，不服地窃窃私语：“切，排场这么大有什么用，还不是赢不过我们不月神大人。”
得到同伴们一致认同后，领头一黑笠拍了拍胸脯，“不月神大人放心，下次我们整得肯定比这有排面！”
不月神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冷静地喝了一口酒。
借着余光，他看到丰月神面前的酒水瓜果丝毫未动，连带着脸上的面具也未露出一丝缝隙。
分毫都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吗……？
不月神差不多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丰月神遮住双目，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无法视物的事实……加上之前在山上看到他需要神侍搀扶才能行走，于是愈发深信了。
此时，祭典的歌舞已经表演完将近一半，篝火燃烧得更加旺盛，氛围却随着夜深逐渐冷淡下来。在场的人们相互从对方眼中看到不安，又一齐看向似乎正在欣赏祭典的两位神明，咽了口唾沫。
掌控三隅村命运的比赛，即将开始了。
在几名男村民的陪同下，年迈的村长端着两坛美酒走到两位神明面前。
“两位大人。”老者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感谢你们能答应我们无礼的请求，这是我们献上的一点心意。”
精心酿制的陈年美酒，坛子未开封便已然闻到从里面飘散出来的香气，上面搭着两条饱满的麦穗。
人类供奉之物，神明一旦收下，便要遵守承诺。
黑笠们轻车熟路地接过，放在自家主人面前的桌子上。不月神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封倒酒，而是朝另一边看了一眼。
果然，丰月神没有半分要喝的打算，直接示意侍从们将酒坛收至一边。
就连村民也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事先说好的丰月神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大人，您不喝下这酒……”
“就算不喝这酒，我们大人也必然不会食言。”柿冷冷道。这些人类，本就没有资格目睹丰月神的真容。
“罢了罢了。”村长摆手示意身后的年轻人消停点，“丰月神大人能来，我们已经很感谢了。”
“那么，恳请两位大人赏脸，比赛就此开始吧。”
这次比赛集结了众人的智慧，以“祝福”为主题，准备纸和笔，让两神明分别写下自己对村庄的祝愿。
获胜者，将会得到今后掌管村庄的权力。
村民们目光灼灼地盯着三日月，黑幕已经备好——就算丰月神写得再拉胯，他们也能闭着眼夸好。
为了使双方不能互相模仿，村民们还特地准备了帷幕，将两神隔开。
“出乎意料的简单呢……”三日月喃喃，在封闭的空间里总算能掀开面具写起来。
另一旁，不月神也迅速地写好了。
待帷幕揭开，两神的成果也由村民们拿出来展示。
在看到三日月所作的一瞬间，人们都惊叹起来。
“丰月神大人有心了……”
“居然用了我们的……”
只见两张等宽的纸张上，不月神的那张布满绚烂华丽的笔画，而丰月神这张却用了人类的语言。
「秋日行雁飞，谷穗一大堆。」
戴着面具的三日月看不见人类的表情，只是听着都在谈论他，便觉奇怪。
他特意用了没什么文采的语言写出奇形怪状的诽句，为何都在夸赞他？
黑笠们抬头看了看自家大人写的——「￥￥」
“明明很好啊！人类真是不长眼睛！审美差劲！”
“别说了。”不月神道。他不知道丰月神是如何做到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还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但有一种东西看得分明：丰月神，为了人类甘愿做许多本不用做的事。
如果他夺去了丰月神的希望，从今往后，他们只能是仇敌。
何况……得人心者才是胜利的一方。
在人类的一片赞美声中，不月神淡淡道：“我认输。”
三日月面具下的笑容凝固了。
薰与柿喜不自胜：“太好了……！”
村民们倒是没想到不月神会主动认输，互相看了半晌，没能推出一个人说话，不敢得罪。
黑笠们却不愿意：“丰月神连神文都没写，能比我们大人有诚意？”
神明的文字，即使是书写出来也蕴藏着灵力。
三日月暗暗点头，是啊，胜者应为不月神才对。
所以说……那些信件果然是不月神写的了。三日月想着那些如符印一般晦涩的文字，居然真的让他猜对了。
但职责是万万不能接的，他道：“不月神阁下无理由退出，我胜之不武，不能胜任这份职责。”
却听不月神道：“我输得心甘情愿。”
三日月正迷惑之时，又听他加了一句：“在垂怜人类这方面，我比不过你。”
更迷惑了。
他不禁想，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让人类惦记了他的恩情？
“整座三隅村都感谢于您的恩赐，大人何不接受他们的供奉？”薰轻声问道。
三日月有苦难言地摇头，手中却被递了纸笔，身旁还有村民请求道：“大人，您是最合适掌管这一方土地的神明，就请用神文写下祈愿吧！这样，我们就能将其世代留存起来了。”
附着灵力的纸张，不像普通纸张那样几年就会变得脆弱不堪，上面的字迹能保留数百年。
有的村民甚至以为是黑笠的话动摇了丰月神的心思，忙道：“大人，用您自己的文字写吧！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就这样，三日月左手按着纸张，执笔的右手在空中凝滞。
看起来是在沉思，实际上想的是——
真好呢，完全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