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突围
在陆卿的严刑逼供下, 狐九滚来滚去用嚎叫声充分的证明了自己的气节。最终叫声实在过于刺耳,陆卿不得不挂断电话,和宁泽面面相觑。
彼此默然一分钟后,宁泽打破了寂静:
“西老太爷是谁?”
“不知道。”陆卿道:“但被称呼为老太爷, 说明它的习性已经非常接近人类, 法力和修为都不容小觑。可最奇怪的是, 它为什么会找上我们?”
宁泽耸了耸肩:“小弟被打了老大当然要出面找场子吧?高中我打了几次群架,基本都是给人出头。要是当头的不帮下面平事情,会很伤威信的。”
“——你对当校霸倒真是挺有经验。”陆卿微微一愣:“威信不威信什么的是人类的观念,妖怪怎么会讲这个?真要是下面敢不听话,一口吞下去就行了。妖物之间是纯粹的弱肉强食,活得越长的怪物越知道审时度势趋利避害。没有足够的好处,它绝对不会冒险对付我们。”
所以……他们身上能有什么好处呢?
陆卿沉吟了片刻,突然转身从墙角摸出了一个干瘪的铁盒。费力打开后, 里面静静地躺着被符咒牢牢裹住的手术刀。
即使已经被符咒封印,杀生刃的煞气仍然锐不可当,让陆卿都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把似乎再无异样的小刀, 伸手轻触刀刃。
“这就是把普通的杀生刃而已, 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奇怪的。”陆卿低头摆弄着刀子,出声向宁泽解释:“虽然对一般的妖物裨益不小,但对大妖怪纯属鸡肋, 如果是为了这个……”
他说着抬起了头来,却突然噎住了。
以净水擦拭身体后,陆卿已经能够肉眼分辨出阴阳的痕迹。而现在他面前宁泽的阳气依然像火一样在熊熊燃烧, 但只要稍微留神,就能看到阳气火焰的末梢绸缎一样的来回晃动,像是被冷风吹拂得摇摆不定。
阳气当然不会被自然生成的气流干扰。这种迹象分明是有人在施法作祟, 悄无声息的动摇宁泽身上的阳气。阳气与人体血脉息息相关,一旦真阳势弱气脉动摇,幻想恐惧就会接踵而至,严重干扰机体的状态。
陆卿目不转睛盯着摇曳的阳气,宁泽却是浑然不知,他探头看了看铁盒中的手术刀,皱眉道:“除了这把刀之外,这里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吧?”
陆卿收回目光,低声道:“不错。”
他仍然摆弄着铁盒,但神思已经飘远:爆炸之后这间宅子的防御千疮百孔,被乘隙而入并不奇怪。怪异的是动手的时机——连入夜都等不了,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
陆卿眨了眨眼睛,瞥了一眼宁泽的脸色。对方的法术的确十分轻缓,施展起来几乎毫无痕迹,如果自己贸然提醒惊吓到了宁泽,反而会扰乱心神刺激外邪,令机体瞬间遭受重创。
所以——
陆卿一个念头还没转完,楼顶上忽地猫叫声震耳欲聋,然后是咚地一声大响,仿佛什么重物掉落到了地上。宁泽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天花板,随即醒悟了过来:“是那只猫!”
陆卿的表情和宁泽一样的惊异:原本以为爆炸后狸先生已经逃得不见猫影,没想到居然还会去而复返!他下意识站了起来想去看看情况,却听到二楼的楼梯咚咚作响,一只矫健的毛团从黑暗中跃出,随之而来的飞旋的银色方块。宁泽伸手一捞,定睛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这分明是个半旧的智能手机,翻转之后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分明是血红的大字:
“快逃!你们要被包围了!”
宁泽转过头与陆卿对视,异口同声叫道:“这只猫还会用手机?!”
大概是没想到会有这种回复,狸猫先生在地板上猛地一个滑溜,随即气得嘶声大叫。随着叫声手机叮咚作响,锁屏页面换成了一张照片。
感谢这几年来手机厂商在镜头上前赴后继的内卷,哪怕狸先生的拍摄技巧相当不咋地(估计是爪子实在不方便),陆卿仍然能辨认清楚漆黑的夜色下漂浮的几个铁桶,铁皮上赫然标记着通红的“易燃易爆”,或者“有毒危险”。
陆卿心中一跳,随即想起了这附近好像的确有个不大不小的加油站。
“——它要用汽油来对付我们?”陆卿倒抽了一口凉气:“火攻?!”
狸先生喵了一声,点了点毛茸茸的脑袋。
陆卿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年老妖斗法居然用汽油火攻,听起来就像是哈利波特在霍格沃茨之战中掏出了机关枪。从画风上来说已经魔幻到可以无缝剪辑进鬼畜视频……话说一个修行了千年的妖怪竟然玩这种招数,难道没有一丁点修行者的尊严么?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毫无尊严的下贱招数确实有下贱的作用。虽然爆炸后防御受损,但只要稍做补救,守到天明等待救援绝无问题。但现在对方用上了火攻这种贱招,那么这栋房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挡几百斤几千斤的汽油。绝对不能再固守了。
他深深吸气,回头扫视室内。身边宁泽已经是面色铁青,显然也想到了关键:逃到漆黑一片的室外可绝对不是什么妙事,而且还有更加棘手的问题。
“现在的情况不能步行。”他低声道:“但柳镇把车给开走了,我们没有交通工具!”
“……不,我们有。”陆卿吐出了一口浊气:“你会骑三轮吗?”
宁泽:“——什么?”
·
两分钟后,宁泽跨坐在货运三轮的前座上,仍然觉得脑子里在嗡嗡作响:
“……这是怎么来的?”
后面的车斗里的陆卿咳嗽了两声,他当然不会告诉宁泽,这辆三轮是原身妄想症发作,为了随时提桶跑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运输工具。不过现在坐在车斗里闻闻气味,似乎这辆货运三轮曾经的历史倒颇为丰富……陆卿看了看铁皮里夹着的几根细长黑毛,决定控制住自己的发散思维。
宁泽叹了一口气,将两只长腿费力塞进了司机座下,一踩油门发动了三轮。他曾经在高中连过摩托飙车,现在用在三轮车上也算依样画葫芦相差无几,竟然也能开得风驰电掣。只不过行驶之中前后的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宁泽觉得自己是个城赶集的淳朴乡民,而陆卿则觉得自己是被乡民装上车的那头生猪……
但仅仅几分钟后这种别扭就全部消失了。遥远的郊外已经完全没有路灯,离开了房间灯光的照射范围之后就是一片漆黑,只有三轮车的头灯能够勉强提供一点光线。夏末的晚上本来应该颇为温暖,但迎面而来的夜风却是冰冷刺骨,激得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阴气浓郁扭曲了感知的异象,在深重的夜色下面,还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怪异的邪祟。
陆卿默不作声地抱着狸先生,睁大了眼睛盯着昏黑的前方。宁泽身上的阳火还在被法术干扰,说实话实在不是当司机的理想选择。但穿越之后陆卿已经将原身那点驾驶技术丢了个七七八八,宁泽开车只是稍有危险,自己开车估计思考的就是吃席的人该请多少了……但现在阴气层层涌来。陆卿心中的忧虑也在不断泛起。
他突地眨了眨眼睛——三轮车的灯光扫过了路边,起伏的杂草上分明蹲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里在呜呜哭泣,声音凄楚哀伤,叫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陆卿伸手戳了戳宁泽的后背。宁泽回头一看心领神会,一脚油门踩到了最大。只听嗖的一声势如奔马,三轮车风驰电掣般从女孩面前扬长而去,只留下一溜烟的尾气。
身后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就像是被噎住了。
五分钟后,三轮拐过了一道急弯。弯道茂密的树丛中一袭白衣胜雪,柔弱的小女孩半靠着土坡,稚嫩而清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颤抖着嘴唇呼救:
“请帮一帮——”
嗖的一声尘土四散,女孩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已经只能看到三轮车飘扬而去地尾灯。
她美丽的面容稍微扭曲了那么一下。
再过五分钟后,陆卿和宁泽齐刷刷的叹了口气:前面的公路上黑影憧憧,隐约又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只不过这一次白衣女孩直接跪坐了公路中央,呼救声也变成了毫无感情的复读机: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陆卿拉了拉宁泽的衣袖,示意暂时刹车。他探出身来看了一眼。
“你要我们怎么救你?”
跪坐的白衣女孩卡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居然还真有回复。她愣了愣后回答道:“求好心人让我上一下车。”
陆卿默了一默:“你觉得我会答应你的要求么?”
公路上霎时间有了尴尬的沉默。好一会后,白衣女孩才沮丧的低下头。
“可能性……不太大吧。”
“那你还拦了我们三次。”陆卿道:“好歹也换个思路吧。”
“其他套路我也不会啊。”女孩小声道:“这还是我花了很久才拜师学的呢,明明大家都说,像我这种小孩子,只要在公路边装哭,肯定会有人让我上车的。其实我也觉得没练到家啦,但毕竟被请了两三次……”
陆卿皱了皱眉:“请你的人是西老太爷?”
“是啊。”小女孩赶紧点头:“它告诉我只要用鬼遮眼把你们迷惑住就行,很简单的。我才放心出来试试。”
陆卿仔细看了看这个小小的女鬼。游荡在世间阴魂都会被浊气侵蚀,渐渐失去理性和记忆。这个小女孩能够保持理智神思清醒,修为的确相当高明。老妖怪找上她其实非常合适——只不过忽视了智商的影响。
沉默了片刻之后,陆卿看了看宁泽身上摇曳不定的阳火:“你没想过上门来对付我们么?
“其实也想过。”小女孩低低道:“我之前其实去过你们家,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贴得乱七八糟的,什么黄冈什么密卷的,再一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符号,我……我就没进去。”
她弱弱的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那些卷子什么的,看着就……怪吓人的。”
夜晚冰凉的空气中滑过了隐约的尴尬。宁泽咳嗽了一声:“那你还——还打算继续对付我们么?你也没新招了吧?”
当然说这句话的时候宁泽心里在打鼓,对方虽然看起来脑子不好使,但真是一根筋非要和他们作对,估计也是不小的麻烦。但对面小女孩呆了一呆,面上却显出了明显的犹豫之色。她迟疑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西老太爷送了很多东西请我的,要是我就这么退回去,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啊?”
“——喔?”宁泽转了转眼珠,仿佛颇为有兴趣的开口:“西老太爷送了你什么?”
小女孩掰了掰手指:“水银、无根水和不化骨,很稀奇的呢。”
宁泽听得莫名其妙,但回头瞥见陆卿面色微变,就知道这几样东西想必都颇为珍贵,对方的决心可见一斑。但身边陆卿抿了抿唇,忽地嘴角翘起。
“这有什么?”他笑得非常亲切:“这样吧小姑娘,我们另外和你做一笔更简单的交易。只要你告诉我们西老太爷在附近的布置,我们就借给你——”
说着他伸手向下一抓,打着呼噜的狸先生被抓着后颈提了起来,睡眼惺忪的在半空蹬着两条后腿。
“——猫猫。”
·
在女孩狂喜乱舞的顶着狸先生冲进小树林后,陆卿面上的笑容就立刻垮了下来。
被一只猫收买的笨蛋女鬼非常豪爽的出卖了她知道的所有情报,而陆卿和宁泽听得脸色发绿——让家仙吓得连夜开溜的西老太爷确实非同寻常,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们附近已经被布置下了天罗地网。据小女孩的回忆,被西老太爷从各地召唤的鬼魂妖物已经包围了附近所有的通道,各路关卡上也准备了汽油、干柴、煤气罐等火攻封堵的材料,从天上到地下还都安排上了精明的密探。从他们走出房子开始,每一步都在西老太爷的预计与监视之中。只要在逃跑的时候被沿途的守卫稍一牵制,就会立刻迎来无穷无尽的追杀和捕猎。
他们连等候救援的时间都没有了。
陆卿回头看了看宁泽的脸,觉得自己的血色应该和他一样的惨白。
宁泽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哑:“你不是有那个什么炸了整间房子,还可以召唤雷霆的法术么?”
“你应该知道啊。”陆卿无力的笑了笑:“那个法术需要准备很长的仪式,我们没有这个时间了。”
他迟疑了一会,伸手进怀里,拿出了一个干瘪的铁盒。
“……还有,一个办法。”陆卿很慢很慢的说:“等一下我封住你的气脉,你就,就带着这把手术刀迅速乘车离开。妖物是凭借阳气感应活人的。只要——只要减弱你的阳气,离开的把握是很大的。就算遇到了落单的妖怪,也能用杀生刃收买。我会帮你牵制它们……”
他看了看宁泽的神色,终于闭上了嘴。
昏黄的灯光中宁泽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他只是深深的看着陆卿,深邃的黑眸里跳跃着灯火的微光,以及深深浅浅的阴影。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宁泽终于开了口。
“如果我现在给你两耳光清醒清醒,会不会妨碍等会你念咒?”他淡淡道。
陆卿默了一默,感觉喉咙有些火辣辣的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你真不走?”
宁泽哂笑:“你真要吃两耳光?”
“好吧。”陆卿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那么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我们硬闯。”
他第二次伸手进怀,摸出了几根枯萎的干草,只是屈指轻轻一弹,就见干草临空旋转,轻飘飘的落到了公路的东南方向上。陆卿打量了一下方位,这一次摸出了线香和几张朱砂点染的白纸,就在车斗上一一插好。
陆卿仔细调整着线香的位置,头也不抬的向宁泽阐述计划:
“用蓍草可以占卜出最有利的方位。等一会你开着车全力冲刺,我用最强的法术打破防线,趁着对方的援军还没有合拢,设法突出包围,逃到最近的城镇去。”
这个计划听起来相当简单,但宁泽却敏锐抓住了关键:“最强的法术?你还有比之前的爆炸更强的招数么?”
“这已经不算是我的招数了。”陆卿直起了身,扫视着挂在车斗栏杆上的三张白纸:“真要打破封锁,我的力量当然是远远不够,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神明的眷顾……”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用线香祭祀朱砂书写的牌位,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原始的请神术。被这种法术奉迎下来的,就不再仅仅是神灵的法力,甚至还包括了天神伟大的意志。但凡人的灵魂何等弱小,怎么能承受如此强大的意识?如果没有坚定卓绝的心念,恐怕会在降神之后逐渐疯癫。
但他们现在已经没得选了。
陆卿咬了咬嘴唇,弹指点燃了线香。在细弱的火光下,是雪白纸面上闪动的朱砂红字:
“九霄南宫辅佐真君”
“翊圣玄元真君”
“太玄清源帝君”
在郊外荒凉的公路两侧,是漆黑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丛丛密林。摇晃起伏的树叶中冷风吹拂,只有头顶隐约投下的一点惨淡月光。
仿佛过了很久,被落叶层层覆盖的地面细细簌簌的轻响,钻出了一只小小的黄鼠狼脑袋。
这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挣了挣,终于从地面钻了出来。它踮着脚三蹦两蹦抖掉树叶,跳到了旁边晃动的树影下。黄鼠狼的鼻子凑过去轻轻一嗅,随后爪子一挥。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小节黑黢黢的东西落在了枯叶上。
凄冷的月光下,这节疙疙瘩瘩的东西闪动着惨绿色的光芒。黄鼠狼左右看了几眼,忽地伸长了脖子,发出了嘻嘻嘻尖利的笑声。
“唉,老蜥蜴呀老蜥蜴,修炼七百年,就只有这个下场!”黄鼠狼的声音又细又尖:“前几年你还在蛇七面前耀武扬威,现在连自己的尸首都保不住啦!嘿嘿嘿,我早就说过,凭你那个脾气,早晚有一天要被收拾。哼,脑子没有几根弦的蠢货,当年还敢嘲笑老子胆小,骂老子狗腿?现在老子抱住了大腿,选好了靠山,安稳得不得了。像你这种白痴,下辈子倒是可以慢慢学学……”
舒舒服服的在死对头的尸体前泄了一通愤,黄鼠狼转了转黝黑细小的眼珠,尖细的声音里又多了某种滑稽的阴险:
“——不过,老蜥蜴,也算大家相识一场,我也不能看着你就这么含冤带屈。现在老太爷带着我们一帮人要收拾你的仇家,你要是在天有灵,不妨把那仇人引到我这里来。等到老子给你报了仇,到老太爷那里领了赏赐,逢年过节,也好给你烧一炷香。”
说完这番怪里怪气的祝祷,黄鼠狼顺手将蜥蜴尾巴丢下,蹦跶着跳到了树影前面。在枯黄的叶片上微风吹拂,四只小小的白纸旗帜从树叶中探出头来,中间是一节小小的白色蜡烛。上面的火苗摇摇晃晃,却依旧鲜亮旺盛。
黄鼠狼瞪着小眼珠子盯了蜡烛好久,还是觉得不可理喻。这只蜡烛上跳动的阳火属于被老太爷下令围捕的某个人类。只要它能干扰这只蜡烛的火焰,人类的阳气也将相应波动,最后就会颠倒错乱,发癫发狂。这种法术非常隐蔽不易发觉,本来是它极其熟稔的拿手好戏。怎么现在干扰了这么久,阳气一点也不见减弱?
啥人啊这是?生产队的驴都没有这么旺盛的阳气啊!
黄鼠狼颇为人性化的叹了口气,心想无怪乎西老太爷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围捕小小两个人类,一个个果然不同凡响。
它抬起头来,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打量荒凉静寂的四周。黄鼠狼奉命把守的是郊外公路的西南角。这里僻静幽深荒无人烟,那两个人类逃到这里来的可能相当之小。尽管它对老太爷的赏赐垂涎三尺,但也清楚自己估计只能捞点辛苦奖。
静候片刻之后,黄鼠狼摇了摇头,打算钻到树叶下再小睡一会。但它还没直起身子,就听到脚下扑扑轻响,插着的四面白纸小旗微微晃动,突然吐出了黄色的烟雾。
黄鼠狼眼珠一缩,随后胡须挺得笔直:
来了!
它屏住呼吸,运足法力,轻轻吹了一口气。黄色的烟雾随着气息飘荡开来,在漆黑的半空缓缓铺开,淡黄色的烟雾中微光闪烁,渐渐浮现出了两个细长的人影。
黄鼠狼眨巴着眼睛仔细确认,不可自信的狂喜涌上了心头——来了,大肥鱼来了!老太爷的赏赐来了!
当然,按照老太爷的吩咐,发现猎物的踪迹后应该立刻发出消息。但黄鼠狼却没有动弹。它很清楚老太爷的那些手下是什么货色,要想煮熟的鸭子能够顺顺利利到手,自己就得独占首功。最好一点汤都不给旁人留下。
自然,老太爷曾经三番五次警告过猎物的危险。但黄鼠狼并不担心。论本身的法力它并不算出众,但黄鼠狼自信自己在迷阵上的功夫是无双无对。正面交锋它或许不是对手,但现在它埋伏在暗处,而两只猎物已经走进了它耗尽心血精心布置的迷阵中……只要迷阵发挥作用,就算是修为高出它数倍的大妖巨魔,它也能一举擒获!
在这片刻的思索之中,烟雾中晃动的景象已经渐渐清晰,果然是老太爷发给它们的那两个人类。只是这两个猎物的装束实在是颇为奇葩,个子高大的那个弯腰猛蹬三轮车,后面车斗上坐着的人胸贴白纸头缠红布,手上还捏着一根半米来长的树枝,闭目一动不动。
这副大半倒活像是黄鼠狼曾经在疯人院里见过的奇景。它微微一愣,看到前面蹬车的男人忽地左右顾盼,神色之间现出了明显的焦虑。黄鼠狼立刻注意到了端倪,心下登时大喜:这是迷阵开始生效的标志,这两个人已经是自己的瓮中之鳖!
在彷徨了片刻之后,高个的男子忽然转身拍打车斗。头缠红布的少年立刻睁开了眼睛,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了过来,直接盯住了黄鼠狼的方位。
被少年这么一盯,黄鼠狼倒是微微有些惊异。这双眼睛的瞳仁不知道怎么的特别大,被看了一眼后有种从心里发冷的错觉。当然,这也只是错觉而已。迷阵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它的身影,对方不管望向哪里,都只不过是巧合……
一念未完,烟雾中少年已经反手握住了树枝,笔直向前,轻轻一挥。
那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黄鼠狼眨了眨眼睛:在它的眼前四只纸旗微微晃动,而后轻柔和煦的气息从烟雾中迎面而来,如柳絮拂过发梢丝绸滑过肌肤,刹那间好似春风拂过四肢百骸,所到之处真气精元法力无不冰消雪融,又仿佛是三月江河解冻百川东流,浩浩然尽数随气息倾泻而出,融融泄泄中已经尽皆化为乌有。
黄鼠狼惨叫一声,翻身想要遁走,但它周身骨软筋酥皮□□散,一瞬间竟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黄鼠狼倒在地上,恍惚间看到了夜色下蜥蜴的尾巴在闪烁发光。刹那中惊骇欲绝,它脱口而出:
“哥!哥!你在天之灵,真的没必要这么灵——”
话音未落,四只纸旗和蜡烛已经旋转着飞上了半空。
·
僻静的荒野外月华朗照,乌鸦的叫声单调刺耳,激起了阵阵的回音。茂密的草丛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匆匆踏过野草,在一块巨石前毕恭毕敬的弯下腰来:
“老太爷,黄三浪的油灯刚刚灭了。”
巨石的阴影下缓缓转过来一个花白的头颅,苍老的脸上生着半指来长的黑毛。老头的声音嘶哑难听,就像是陈年的老烟嗓里额外含了一把沙子。
“是凡人杀的?”
黑影低头道:“是的。”
老头顿了顿,随后哑声发笑。
“真是一群自作聪明的蠢货。”他赫赫冷笑:“居然会向东南角来,看来八成有点占卜的本事。”
黑影赶紧道:“就算再神机妙算,又怎么能逃过老太爷的谋略?老太爷的心思胜过凡人千百万倍!”
老头缓缓颔首,苍老的面皮上不动声色。他挥手令侍卫退下,而后缓缓缩回手臂。就着月光打量着自己那只青筋暴露、黑斑横生的老手。
在旷野中,老头佝偻细弱的身影已经一览无余。如果稍有法力的生灵靠近,大概都会惊讶的不敢相信——无论用什么方法仔细感知,在老太爷这具衰老枯朽的身体里,都只能感受道衰弱得不成样子的修为。
老太爷布满褶子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意。
这才是他最后,也是最自傲的布置。
老太爷知道,人类中某些特殊的个体会本能的感知强弱,趋吉避凶,往往能够做出不可思议的奇迹。因此他苦心布置,特意留在了东南角……无论用什么方式测算,都只会在东南角感知到它孱弱的法力。等到人类抱着侥幸走近,它就会掀开自己的底牌,欣赏那些愚蠢的灵长类脸上恐惧惊愕的表情。
它遥望着深邃的夜空。想到如此天赋异禀的人类将成为自己的食粮,忍不住的心头泛出了难耐的喜悦。能够一路杀到它的面前,想必那些人类已经是不同凡响,甚至聪颖绝伦。他们那些机灵的小脑瓜,说不定已经充分分析了自己的所有信息,制定出了万无一失的计划。
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千年老妖怎么会蠢到泄露消息?他们唯一知道的,最多也就是所谓西老太爷的名号……妖物的姓名与本体息息相关,那两个人类会如何揣度自己的原身?——蜥蜴?犀牛?想来他们做梦也不可能猜到,那个“西”字,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爱吃西瓜。
甚至——甚至连“老太爷”也是假的。除了族里最亲近的侍卫之外,没有人知道它的排行。没有人能想到,真正的“老太爷”其实是它的大哥。只不过嘛,这个族里最有希望的天才,这个天赋远远超过它的兄长,在即将炼化横骨的时候,居然因为贪吃溜到了田里偷瓜,叫一个带着项圈的少年活生生叉死了……
从见到大哥尸体地那一刻起,它就知道了世间的至理:只有谨慎小心,才是性命的根本。
老太爷仰躺在巨石上,颇为愉快的畅想着那两个人类在计划落空时那副恐怖怪异的神情,直到不远处的公路传来了嘟嘟的发动机声。它翻身坐起,看到月光下红色的运货三轮疾驰而至,车上肃立的少年手把木棍额系红布,活像是乡土喜剧拍摄现场。
老太爷怔了一怔,靠近公路的两个侍卫却已经抢先反应了过来。它们怒喝一声凌空跃起,驾着罡风扶摇直上,齐刷刷扑向了运货三轮。
能被选为老太爷的侍卫,这两个妖物的本领当然非同寻常。这一扑势道猛恶法力强劲,罡风所到之处泥土崩散水泥炸裂,噼噼啪啪声中公路开裂出了无数细长的裂缝。真要是一招中的,怕不是连小山都能撞断。
但三轮上的少年岿然不动,只是随意举起木棍,轻轻往前一刺。
一瞬间似乎悄无声息。但很快老太爷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扑在半空中的两个身影忽地僵在了原地,像是月光下两幅怪异的剪影。而后清风拂过,悬在半空的剪影布片一样地分散碎裂飘舞,残片蝴蝶般的翩翩飞散,飘洒过整片天空。
老太爷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手指上沾了一片断裂地碎片。这焦黑的碎片像是纸一样在指尖微微晃动,随着微风起伏不定。
这是被最狂猛的高温瞬间炙烤之后,遗留的那点碳化的残渣。
两个侍卫的死法如此诡异,即使最强硬的心性也难以承受了。守在巨石旁的亲卫颤抖着转过头,长着黑毛的脸上已经是五官抽搐:“二——二爷……”
最心腹的亲信恐惧不禁,竟然叫出了主子不为人知的排行。
老太爷皱了皱眉,老脸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还带着某种轻蔑的倦意。亲卫偷偷瞧了瞧主人淡漠的神色,惶恐的心境终于渐渐平复。它想起来了——主人不是一向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么?主人的智慧与谋略不是无人能敌么?它这几百年来看到过多少不可一世神力滔天的对手,但谁能逃脱主人的算计?
自己的经验知识何等浅薄愚蠢,怎么敢猜度主人的神通法力?
亲卫羞惭的低下了头,只觉得火辣辣的耻辱感渐渐升腾了起来,几乎烧得自己无法站立。它偷偷一瞥,看到主人缓缓做了一个手势,随即心中狂跳:这是主人要亲自动手的标志,自己即将看到最深不可测的谋划,见识最深远的智谋!
它深深吸了口气,退下去打算旁观盛景。然而刚刚转过身去,亲卫便觉得胸口炸裂一样的疼痛。它骇然低下头来,看到胸前穿出来一只血淋淋的老手!
老太爷抽手将亲卫的尸体抛开,凌空一个旋转,猛虎落地式跪倒磕头,高声喝道:
“两位祖宗容禀!小的原是人族安插在妖物内的奸细,多年卧底盗取情报,有代号峨眉峰的便是!只恨小的道行低微,被这几只妖物随时监视,一直不能传出消息。今天幸有两位祖宗出手帮我扫除障碍,小的才能传递情报,完成任务。小的多谢两位祖宗!”
说罢以头撞地,碰得草地都在砰砰响动。情况这样急剧变化,饶是三轮车上的两位见多识广,一时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后,坐在司机座的高个男人突地开口:
“它刚刚……是不是叫你二爷来着?”
老太爷浑身一抖抬起头来,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祖宗客气了。叫我小二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西老太爷是一只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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