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身不由己只想去而无憾
我坐在灯下，看着礼部给三公主准备的嫁妆名单，他们被我和姐姐骂过后，总算长了记性，用心准备了，名单除了常规的金银玉器，绫罗刺绣，珍禽异兽，还特意附上很多的书籍名单、粮食种子和我天狼国最先进的生产器具，我想了下，在礼单上写了几行字，叫他们挑选一些能工巧匠一起带过去，希望传授给他们先进的生产技术，教会他们最新手工手艺，如此才能加强两邦交流。
不得不夸一下皇上，他确实有出色的国家治理能力，藏区问题困扰天狼国数百年，在他登基之前，两国边境常年战乱，巨额的战争投入，众多苛捐杂税，压得天狼国百姓头都抬不起来，到处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各种规模的农民暴动此起彼伏，贪狼国内外交困，国之根基，危在旦夕。
皇上登基后，情况被彻底改变，他先后三次领兵亲征，用短短三年时间就将藏区各大小部落全部降服，使整个藏区归顺天狼国，成为天狼国的附属国，结束了百年战乱，解救百姓与水火之中，所以，在百姓眼中，他是个好皇帝。
我只是后宫的女人之一，我承认我的眼光狭隘，无法歌颂他的丰功伟绩，我看到的只有他为了自己的皇位，游戏于后宫与朝堂之中。
看好礼单，姐姐身边的红莲刚好进来，先给我请了安，然后将姐姐交代的事一一详细告诉我。
红莲是个十三四大的孩子，别看年纪小，做起事来老练有分寸，我和姐姐都喜欢她，已经有心帮她留意好合适的人家，等她到了年纪出宫，亲自为她做媒。
她讲完了事，没着急离开，站在书桌前，我大概猜出来她想说什么。
“前几天皇后娘娘让你去给盛大人一家送东西，可是想和我汇报这件事？”
她的小眼睛咕噜地转了一圈，想好了话，开口说道：“回女相，我奉皇后娘娘的命，去给盛大人一家送封赏的东西，他们一家子可真多人，七七八八加起来得有二十几口人，我记得什么弟弟妹妹姨娘舅舅的，都在，家里跟过年一样热闹。”
我抿嘴笑起来，“想说什么就直说，可别学了他们的坏毛病，说句藏着掖着的，叫人听了不痛快。”
“女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红莲许是看出来什么，我确实要留意下父亲一家，指不定没人管着他们，他们能把天给捅出一个窟窿来。
我问她：“我问你，他们可真把我那继母一家都接了过来，弟弟妹妹，姨娘舅舅？”
我很好奇，那么一大家子人，一个宅子怎么住得下，当初我可为了效仿皇上节俭作风，故意将宅子面积缩减了大半，三个人住宽敞，可二十几个人住，怕是住不下。
红莲说：“回女相，都来了，一个不落。”
她说话简练了起来，我喜欢。她这一句都来了，就是连家里的鸡鸭都要赶来，继母陈氏那人，指头缝里连沙子都落不出下去，家里的东西当然不舍得丢弃，能拿来的都拿来。
“女相，天气热了，京城里的诗词大会就要开了，听说今年特别热闹，托您和皇后娘娘的福，您妹妹盛春樱成了今年的热门人选，在京城中是一时风光无限好。”
红莲说的很婉转，我已经得了些消息，对盛春樱的事略有耳闻。
原先父亲和继母陈氏看不上我和姐姐，觉得我俩是扫把星、赔钱货，可用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姐妹两人可真是他们的福星、宝贝，不管干什么，前头都加上我与姐姐的名号。
我这妹妹，几年不见了，完全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被继母陈氏养的十分娇气，嚣张跋扈。我其实挺羡慕她的，她生的比我有福气，自小爹娘疼爱，没受过一天的苦，还将她娘的好容貌依样长了下来，我那继母是真真的大美人，原是江南乐坊的舞姬，水乡的女子，画中走出的美人，团扇半掩朱颜，只一眼，就勾住了我爹的魂，不然我爹也不会对她死心塌地的好，拿着本该给我娘治病的钱养她做外室。
想到这些，我胸脯开始如山峦般起伏起来，我赶紧喝口茶，定了定神。
公平一点来说，盛春樱是个美人，眉如远山，明眸善睐，婀娜身姿，又没京城小姐淑女们的拘谨呆板，小地方出来的，胆子大，敢出去玩闹，自然叫那些王公贵族的公子哥们眼前一亮，丢了魂在她身上。
萍儿掀开帘子进来，手里捧着为三公主准备的册封行头，红莲知趣退下。
萍儿见我脸色不好，将静心神香点起来。
“女相，可是累着了，唐御医嘱咐过我们，不能让您太劳累，劳累伤身。”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把衣服拿过来让我看看。”
萍儿将东西放在我眼前，我示意她一起坐下来帮我仔细翻看，不想有任何瑕疵，萍儿一边看，一边发起牢骚。
“女相，您一天到晚为别人忙，都不关心下自己，您不知道，您那母亲和妹妹，都快上天了。”
“嗯，挺好，只是她们要别小心跌下来，我可没翅膀借给他们。”
我和萍儿玩笑似的说着，萍儿没好气白了我一眼，我发现这妮子胆子也越发大了。
“女相你怎么能笑出来，您不该拿出您的雷霆手段教育下他们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为人，还好意思仗着皇后娘娘和您的名号，胡作非为，那盛春樱还正当自己是高门贵女，稀罕人物一样！才进京几日，说媒的人已经踏破了他们家的门槛。”
“旁人哪管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她是皇后的妹妹，女相的妹妹，就算是个丑八怪、无盐女，只要能娶进家门，娶回去当菩萨一样供着都行。”
我抬起头，瞅着满脸涨红的萍儿，终是不忍心看她生气，拍拍她的脑袋，安慰着她：“怎么好端端说起她们来，没意思。你我好好待在宫里，两耳不闻宫外事，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可他们现在仗着皇后娘娘和您的名号，闹腾地厉害呢，您那个继母和妹妹，到处宣扬以前对您和皇后如何如何的好，不知道真情的，还以为她真的是个好继母，您怎么不出去说句实话，管管她们。”
萍儿知道我的过去，我没瞒着她。
“管，怎么管，陈氏到底算是我的母亲，我总不能忤逆她吧，皇上最重孝道，我若对他们半分不好，我这女相算是做到头了，好了，你把东西收拾一下，亲自送到三公主那里，三公主的事是大事，马虎不得，交给旁人我不放心，需你去我才放心。”
“女相，您可真是变成菩萨心肠了。”
我变成了好人？不对，我只是没空收拾他们。
临走前，萍儿替我铺好床，她知道我这会是不睡的，还是提前准备好，才亲自抱着东西，就让四个小宫女跟着，出了门。
我坐在书桌前放空了会脑子，接着拿起笔，继续看册子，刚看了半个时辰，有人来报，说是三公主来了。
我急忙起身去迎接她，三公主因身世缘故，性子沉静，不大爱讲话，平时没大事，就在自己殿里绣花、写字、读书，帮姐姐带着三个孩子玩耍，要不就是跟在我身后学习打理后宫，替我分担杂事，我和姐姐怎么能不喜欢她。
她进来，先给我施礼，问候着：“芒儿见过姨娘，姨娘身子可好了些？”
三公主自从在姐姐名下养着，就一直尊称我为姨娘，虽然我比她大不了几岁。
见她如此乖巧懂事，所以我愿意在她的婚事上多费心思。
“我早好了，你来这里坐。”
她轻轻挨着我坐下，用玉雕一般的手头摸着我头上的结疤，“姨娘的伤口这么大，当时一定很疼吧，都怪我，干嘛那个时候出宫去烧平安香，我要在，一定挡在你面前护着你，不让父皇伤害你。”
“我做错了事，就该受罚，你别担心，唐御医亲自给我调的祛疤痕的药，再涂抹上几天就看不出来了。”
三公主听了我这话，才稍微宽心一些，“唐御医的药，自然是好的。”
她说的波澜不惊，平平淡淡，像一粒石子投入湖心，本该泛起涟漪，却蹦不出半点水花，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
“怎么了，有心事？是不是害怕了，别怕，出嫁是喜事，女孩长大了都要出嫁，离开父母，你放心，我叫他们选了很多人同你一起去藏区，你不会孤独寂寞的。”
她盯着炸开花的灯芯，随手拿下头上的发簪挑去，烛光再次明亮起来。
“姨娘，你都是女相了，就不要这么节约，宫里多点点蜡烛，照亮一点，就不会觉得黑夜漫长。”
她这一句，差点惹了我的眼泪出来，果然没白疼她，还是她懂我。
“你出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走了，就没人陪我夜里说话，点再多的灯又有什么用。”
我颇有伤怀之情，我不愿意如此表露心思，可能没了娴妃她们陪伴，三公主又要嫁人，宫里更加冷清不热闹，我才会变成这样。
三公主重新插上发簪，她没有悲伤，反而十分坦然。她心里明白，和亲远嫁，是她最明智的选择，在天狼国，她不见得能有更好的归宿，皇上摆明了不待见她，姐姐虽然对她有心，可终究以皇上为大，不会违背他的意愿；我十分愿意帮她的忙，想到我自己的婚姻都一塌糊涂，她指定对我的安排没有信心。
我们两个没说话，默默喝着茶，她不爱说话，我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感情的事，我最不擅长。
终于，她打破了沉默。
“姨娘，这次真谢谢你为我准备这么好的嫁妆，若没你，我可能嫁不了这么风光。”
她微微攒着细眉，手里拨弄着茶碗，眼角露出了不舍。
我只能说：“虽然藏区偏远高寒，可藏王是条汉子，他既真心求娶你，就不会怠慢了你，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只管往前看，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嗯，我知道，他对我有情，我也对他有意，我该不怕的，可是，离家好远，我嫁过去，怕是再也见不到，见不到母后和您了。”
她没说出口的那个人，是皇上，血脉亲情，岂能简单割舍，在三公主心中，她一定极其渴望过父爱，我搂过了她的肩膀，让她可以靠在我不算宽阔的肩头上。
“姨娘，藏区好远呀，要走一年才能走到呢，走过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害怕，我害怕我坚持不住想回家。”
我抱着她，她才十几岁的孩子呀，为了什么国家大义去和亲，国家的事，何时需要女人来扛，都是骗子，骗一个小女孩去牺牲，藏王是对她有情，可他有了老婆，公主嫁过去还不是王后，我不忍，落下了泪。
三公主替我擦了泪。
“姨娘不要哭，我是心甘情愿的，我觉得离开这皇宫是喜事，这皇宫太大太大，尤其到了晚上，静悄悄的，太可怕，我害怕一个人睡，我就是舍不得母后和您，我走后，你们也会想我吧。”
我含泪点头，“皇后娘娘和我，都会想着你，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给你送信，我不会放你在那里不管。”
“那就好，姨娘。我能求你个事吗？”
“你说。”
现在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愿意给她摘下来。
可三公主不要星星，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在静夜中垂下粉嫩的脸庞，贝齿轻咬着手中的绣帕，思忖多时，才低语道：“姨娘，你能帮忙安排我与唐御医单独见一面吗？”
我震惊，她与唐晏什么时候的事？这孩子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就没发现情况。
我先稳住好奇的心，伸出两个指头，凑到一起，问她：“你和唐御医？”
三公主急忙解释道：“姨娘，您误会了，我与唐御医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仰慕他许久，想在出嫁前与他单独说句话。”
“姨娘，您放心，我只是想和唐御医说句，无关紧要的话，不会破坏宫里的规矩。我这一走，就真的回不来了，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是呀，她回不来了。
“我虽是天子之女，贵为公主，可活的还不如普通人家女儿幸福。她们可以有小心思，可以与心悦之人见面说话，我却连这份心思都不能有，想都不能想。我生来就是皇家的祭品，要为皇权牺牲，姨娘，我只想和他说说话，我就去而无憾了。”
“别说了，我懂，我什么都懂，我明天就让你们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