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世界四(一)
云凝峰。
一灰衣青袍的男子,手持凛凛长剑,在漫天风雪中,不知疲倦地挥舞着。他手中的剑装饰简陋,唯有剑柄处有乌色檀木包裹,因为经年累月地被人握在手中,剑柄已经被打磨的光滑细腻。在铺满大雪的空旷地面上,剑身上折射出雪色的白光。出剑招式,虽不气势汹汹,但自有一股沉着气势。通体光滑的剑身上,隐隐有白色雾气在浮动萦绕,那便是持剑人自身所带的灵气。
那男子生的剑眉星目,一双薄唇轻抿,黑黢黢的眼眸全然落在了手中的剑上,惹得独自坐在一旁的娇俏粉衫女子不满,她轻跺着脚,用兽皮制成的靴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踩的“吱呀”作响,试图引起男子的注意,可结果是徒劳无功。粉衫女子脸颊气的通红,连声告辞都未说过,便急匆匆地跑掉了。
待谢文英收起长剑,再看向粉衫女子的身影时,却发现那里早就空空如也,连原本光滑整洁的石头,也被薄薄的一层积雪覆盖。
谢文英唇角微勾,带着无奈的笑意,向着弟子居走去。
凛冽刺骨的风迎面吹来,将谢文英身上的单薄衣衫吹得呼呼作响,他脚步沉稳,脸色如常,丝毫没有寒冷之意。谢文英并不精于束发,两缕发丝在他额角飘散,随风飘动,掠过他高耸挺拔的鼻梁,最终顺着他流畅分明的脸庞垂下,显现出周身的肆意洒脱。
还未靠近弟子居,便听闻里面叽叽喳喳热闹一片,同苦寒寂寞的云凝峰顶端,分割成了两个世界。谢文英隐隐约约听到小师妹曲玲珑的声音,她朝着众弟子埋怨道:“大师兄真是的,每日只知道练武,我在旁边等了他好久,都没分给我半个眼神……”
曲玲珑生的娇俏可爱,性子活泼,在这高耸入云的云凝峰,宛如漫天风雪中的唯一亮丽颜色。她年纪最小,在云凝峰又是辈分最低的小师妹,众弟子平日里素来是宠着她,敬着她。若换作平常,有人胆敢让这位小师妹伤心了,定然要被云凝峰弟子集体讨伐,强行按着脑袋认错。可这次惹怒曲玲珑的,竟然是大师兄谢文英,众弟子齐齐噤声,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意图说些什么新奇好玩的,重新令曲玲珑展露笑颜。并非他们畏惧谢文英的武力,而是谢文英待人宽和,对小师妹也素来疼爱有佳,只有一样是怎么都更改不掉的,那便是——痴迷武学。也是因为谢文英的“痴”,令他们这些弟子,和谢文英之间的武功造诣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听着弟子所里的热闹场景,谢文英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四方的匣子,放在门外,静悄悄地离开了。待弟子所得人打开门,才发现门外留下了一个匣子,打开仔细瞧看,是枚色泽通透的玉簪。
曲玲珑瞧那玉簪眼熟,立即将它握在手心,娇俏的脸庞上浮现出红晕,脚下急匆匆地去往门外望去。
大雪白茫茫一片,连脚步都已经被雪花覆盖,哪里还有人的身影。
曲玲珑嘴里嘟哝着:“一个小小的玉簪就把我打发了……”
有心思敏捷的弟子,猜测出这玉簪是谢文英特意送来的,语气温和地调侃道:“大师兄这般痴人,还能想到送玉簪,果真面对小师妹这种,是万年冰雪也要融化。”
距离曲玲珑最近的男子,唇角带着笑意,细细瞧着有些冷,他将玉簪握在手心,语气不明道:“玉质只能算得上中等,怎么配得上小师妹?小师妹,你若是喜欢,我去买上十只八只给你。”
白季青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未入云凝峰之前,他在俗世中的身份,是皇室子弟,见识过众多价值连城的宝物,自然能够对着一支玉簪评头论足。
曲玲珑被他三言两语吸引了注意力,心中觉得白季青所言极其正确,大师兄若是想送礼,为何不亲自前来,况且……送的还是这般玉质不佳的次品,曲玲珑心中忿忿,全然忘记了是自己在山下看重了这枚玉簪,当时只觉得它千般万般好,只是囊中羞涩,才忍痛将玉簪留下。后来曲玲珑便将事情尽数告诉了谢文英,央求他将玉簪带回来。
曲玲珑刚才心中生出的欢喜,此刻丁点也不剩了。她心不在焉地从白季青手中取回玉簪,意欲装回匣子中,再和她平日里用不上的首饰丢在一起。只是她的手尚且未接着玉簪,玉簪便从白季青手中滑落,静悄悄地落在了雪地里。玉料本就脆弱不堪,落入雪地中,不过顷刻间便成了破碎的几截。
白季青安慰她道:“不值钱的玩意儿而已,不值得小师妹为了它劳心费神。”
曲玲珑收起心中瞬间涌现的怅然慌乱,轻轻点头。
谢文英正端坐在山峰顶端,平心静气,凝神打坐,忽然有一只红喙白鹤,穿过层层云雾,落在他面前。
白鹤细长的腿上,绑着一条细长的丝绸系带,卷成圆筒的纸卷被包裹在其中。这只白鹤,是用来传递书信的信使。云凝峰定有规矩,除非约定俗成的日子,或者师父有令,否则寻常时间,门中弟子是不能下山的。而在那些不能下山的日子,连接云凝峰的弟子和俗世之间的沟通联系的,便是这通体雪色的白鹤。
看着一贯有灵气,能辨认清楚门中弟子的白鹤,驻足在自己面前。谢文英的心中生出几分古怪来。他很早便变得孤苦无依,在俗世中也无人会牵挂于他,又会有何人会通过白鹤送信给他。
谢文英解开丝绸系带,打开纸卷,几行小字渐渐展露在他的面前。
过去世间,若是有人费尽心力,寻求长生之道,定然会被人认为白费心思,徒劳之举。可在此世间,已经逐渐摸到了仙人仙境的门道,能从世间万物中,寻找到灵气的存在,再潜心修炼,不说能求与天地同寿,比之从前体质与寿命能延续许久。诸如云凝峰这种,下接俗世,上临仙境的山峰,有修炼得法的前辈,愿意以周身资历经验相教。因此,在此等世间,众人皆痴迷武道,向往仙人境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运转灵气,能以周身气息调转灵气的,可谓是千万人之中,才有一人。剩余众人,进不得山峰凝气修行,便只能待在俗世,好在灵气被发现后,众人的寿命比从前多上许多,也足以享受世间欢乐。
谢文英痴迷武道,并不是为了长生,他向往武学的至高境界。例如有人爱财,便连就寝时,都想要搂抱着金银珠宝一起入梦,有人喜欢美色,便要夜夜笙歌,身旁佳人不断,而谢文英钟情武道,便沉溺于练习剑术,凝神聚气,而且在其中自得其乐。
谢文英并不是一开始便入得云凝峰,那时他年纪尚小,少年郎一个,漂泊流离,别无去处,便寻找了处练武的门派,意图学些本领养活自己。那是个末流门派,门派中人并不算多,且个个面容冷漠。当时的谢文英,心中惴惴不安,但门派的掌门态度可亲,声音温和,问他会些什么,先行演练一番。谢文英轻轻舒气,给掌门展示了自己琢磨出的拳法,模样毫无美感。
掌门从上首走下来,声音缥缈,他说他不能收谢文英为徒弟。看着谢文英紧绷的身子,掌门解释道,不是因为谢文英不好,与之相反,是因为谢文英太好了,他教不了这样的徒弟。掌门知道,以自己的资质,定然会终身待在俗世中,可谢文英不一样。他愿意给谢文英居所,饭食,教会他普通的武功。但这个小小的门派,终究不是谢文英这种人的终点,只是踏板而已。而后的谢文英,果真不负众望,学有所成,步步稳妥,成了以武功能力论尊卑的,云凝峰的大师兄。
过去的岁月时光,如同眼前的小小纸卷,随着字迹的渐渐浮现,尽数出现在谢文英的眼前。时至今日,他仍旧清晰的记得,掌门走到他身旁,对他的殷切嘱托。谢文英的心头渐渐软化,信上说道,掌门名下有一女,名唤宝扇,因为胎中受寒,导致不足月便落地。日后更是汤药不断,身子虚弱。掌门为爱女宝扇,请来许多高人看诊,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此女身有恙,气血有亏,恐不能熬过二十芳辰。
二十岁,即使是在无灵气萦绕的以往世间,这样的年纪也算的上早早夭折之兆,何况是在如今,众人寿命延长,普通人拥有百岁高龄,已经算得上寻常至极。
信中,掌门言辞恳切:爱女体弱,身为血亲却无能为力,本就心中惭愧。又因身份所限,不能让爱女得以观望大好河山,领悟灵气萦绕的仙境,是谓无能。只是爱女时日无多,老朽不敢也不忍再耽搁她,得知文英在云凝峰久居,可否将小女接到身边,照料一二,以全老朽心愿。老朽自知行为突兀,恐会给文英带来麻烦,若有为难,自当谅解。近日寒气加重,烦请文英珍重身体。
对于掌门的音容笑貌,谢文英已经记不清楚,只恍惚记得,是个模样宽和但偶尔也会发怒的长辈。再看信中,字字句句都是掌门的爱女之心,让人不禁心生动容。谢文英的手掌,摩挲到最后一行字——“珍重身体”。
已经许久未有人提醒过,要他珍重身体,虽寒气逼人,但有灵气在体内萦绕,谢文英自然不畏惧这些普通的风霜雨雪。但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幅幅场景,也是在下雪天,掌门见他周身单薄,特意拿来了缝制厚实的棉衣,让他换上。
那样的温暖,又怎么能是灵气可以比拟的。
白鹤仍旧停留在谢文英的脚边,谢文英并没有多做犹豫,当即修书一封,绑在白鹤细长的腿上。
身为云凝峰的大弟子,按照门规,他自然可以接亲近之人,来云凝峰小住,这般是合乎规矩的。
白鹤轻轻展开翅膀,朝着层层云雾飞去。谢文英盘腿打坐,心中对从未见过面的掌门爱女,生出了一丝好奇。
他离开掌门身边时,掌门夫人已经有身孕,她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目光满是柔和。
谢文英离开时,还听到掌门和夫人的低声言语。
“……我们的孩儿,定然要像文英那般,能引灵气入体内。”
“……我倒是希望,孩子平安康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