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聚宝盆
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
我叫龙啸天,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冷面杀手夜无影!
除去十七岁前与诗文为伴的年月,我这大半辈子,面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江湖杀戮,而我,就是一个操刀的人,或者说,我就是别人手中的一口刀!
我厌恶血腥味,厌恶杀戮。但从我出卖灵魂以换取孝道开始,这个叫龙啸天的躯壳,便已属于一个叫杜圣心的人。他叫我去杀人,我不得不杀,不可不杀!
他是我的大师兄、恩人,同时也是我最憎恶的人!哈哈,多么矛盾可笑的人生!
死对于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所以我并没有恐惧玄天界,我本就是个习惯随波逐流的人,轻易去改变人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走到今时今日,我已彻底倦了…………。
==================
时已近午,日影斜照窗棂,吹进檐栏的风渐转和暖,天光一片靓朗,几只麻雀迎着阳光,在窗台上欢快地跳跃。
楼下店堂内,忠厚的田六儿默默收拾着残乱的桌椅,碎损的盏碟扫砌成堆。掌柜正津津有味地拨弄着楠珠算盘——方才白玉郎又打赏了一百两银子,赔付完损坏的杂什,还余下一笔可观的“小钱”,这才止住了他的嚎啕。
店面收整完毕,陆续又有用膳的食客到来,一切似又回复正常。
“这么说来,你们喝完那盅蛇羹,就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了。”龙啸天撩过桌角的壶替他们一一斟了酒,冰冷惯常的声音总算也冲破了厢厅内的沉寂。
“呵,太荒谬了,一觉醒来,就说我们已经死了,而且,还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死的!--”白玉郎苦笑着收回痴望天窗的眼,操过杯子一饮而尽,噼一声捏碎了,反手抛了一楼板的碎磁。
“今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们三个就脏兮兮湿淋淋地躺在街角的菜市口,刚才看到你,才知道,这儿不是人间---”上官云凤幽幽叹了口气道。
龙啸天看了看他们此刻光鲜整洁的衣着,眨眼道:“刚才‘锦华阁’和‘沁玉池’伺候来的衣裳和汤浴,是你们叫的?”
“唉,说来也怪,那些还真不是我们叫的!他们都说,是一个有钱的老员外叫他们送来给我们的呢!”坐在云凤对面的陆少秋摊手道。
“我怀疑的,正是这个送你们东西的人!”龙啸天直了直腰,一脸郑重:“整件事情,有很多蹊跷的地方。首先,杜圣心那封给小流星的信,一定是假的!”
“假的?不可能啊,我认得杜圣心的笔迹,云凤和我练的下半册星云彩虹剑谱,是越老子前辈从他身上缴获的手抄本,我比对过,的确是他的手迹没错。”陆少秋疑惑道。
“错就错在,他是决对不会,让你带岳雪梅回镇江去安葬的!”龙啸天专注地望向陆少秋:“你还记得,百花冰宫所在的那个谷域,叫什么名字吗?”
“啊?……”陆少秋有些芒然:“阎罗谷地盘里的,不--不都叫阎罗谷吗?”
“啊,我想起来了,叫不归谷!”云凤突然叫道。
“对,你和小君进百花冰宫的时候,难道没注意到,门口有一座十分简陋的无字碑小坟吗?”龙啸天表情凝重:“那是你娘入葬的同时,杜圣心为他自己准备的。不归谷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这话什么意思!”陆少秋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我娘和我爹合葬才是正理,杜圣心他凭什么--”
“他用血兰金丹救了你的命——就凭这个!”龙啸天一脸严正地抬头,止住了陆少秋的风雨意气。
陆少秋脸一白又一红,突然就埋下头去,不说话了。
上官云凤担惊地望着他:“小流星,你别激动,令主他----”
陆少秋眨眼转开头,许久才哑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杜圣心那封信,很可能被人动过手脚,杜圣心原来的意思,是让我把他葬在我娘陵宫外面?”
龙啸天皱了皱鼻,嗤笑:“血兰金丹被当做救急的伤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他能看着女儿在他眼前慢慢流血而死也不拿出来,最大的解释,就是专为你备下的。杜圣心做事向来算无遗策,他既早有了牺牲自己救你的打算,就绝不会有让你拒绝的理由!”
陆少秋沉默了。
确实,龙啸天没说错。
龙啸天落漠地叹气:“可惜了。百花冰宫是当世墨家第一机关圣手的得意之作,每年重阳节,在门口往生晷上找到照入不归谷的第一缕阳光所在的位置,轻轻拨一下机括就能打开,存放在里面的尸体,可千年不腐。而你拿到的所谓破解机关的方法,破坏的,很可能是整个陵宫的气脉,那座墓,也有可能已经废了。
小流星,重阳节那天我让你去不归谷看看你娘,你难道除了去找杜圣心报仇,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发现?”
“我---我哪会去想那么多嘛?我们全家找了娘这么久,到那天你才告诉我,我娘早被杜圣心害死了。我只想着杀了他为我娘报仇,哪会想到那么多!”
龙啸天望着他的脸许久。
“也不好怪你。”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为自己倒了杯酒:“你是个孝顺孩子。”
白玉郎听他们言及父亲和妹妹,一直面色郁郁,此刻方回过神来问道:“龙啸天,你怎么会对阎罗谷,对我爹这么了解?”
“他本来就是阎罗谷杜圣心手底下的人啊。”陆少秋道:“我以为你知道,就没和你说过。”
“我不但是他手底下的杀手,还是从小就一起学艺的师弟,我在阎罗谷已经快20年了。”
“什么?你还是杜圣心的师弟?那这么说来,你也是我娘的师兄了?”陆少秋似乎也是一惊:“我原本一直以为,你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才不得不替他杀人。”
龙啸天保持了一个端杯的姿势很久,半晌才涩叹道:“对,确实是‘把柄’。”
“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杜圣心的吗?为什么总像……在替他说话?”云凤疑惑。
“哼!替他说话,不表示我不讨厌他!”
上官云凤和白玉郎齐齐一呆。
陆少秋比较了解龙啸天对杜圣心那种矛盾的感情,急忙打岔:“不说这个了,你刚才说整个事有很多的问题,除了这,其它呢?”
“其他已经不重要了,骗小流星去取岳雪梅的骨灰,又用水灾和雷雨把你们困在离河谷外桥廊里;你们前脚刚到玄天界,转头就能给你们送东西,这本身就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况且,我绝不相信当今人世,还能有同时杀你们三个的高手存在!……所以我怀疑,你们三个的死,或许就和那古怪老头有关!”
“哈哈哈哈,和老头有没有关不要紧,你们几个今天的死,就会和我们有关!”龙啸天刚说完,一个粗豪的男人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正端着托盘往这厢送菜的全福脚下一拐,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躲了开去。
陆少秋抬头,五六个衣破裤损,坑脏邋遢的乞丐右肩缝着一个倒扣盆碗样的革囊,手上拿着各式怪样的兵器,朝他们桌悠游过来。
“嗨!漂亮小孩儿们一边儿去!我们纪老大恩怨分明,不想伤着你们!”刚才那个粗豪声音的黑脸胖子朝对面的白玉郎举刀唬了唬。
白玉郎低下头笑,好脾气地没搭腔。
右边的云凤刚一抬头,就有两个乞丐两眼放光地围过来:“耶——这妞儿长得可真标志~”
“蒲墩,铁头三!”乞丐群中一个吊额坦鼻的头人冷冷喝斥他们道:“办正事呢,不许犯混!
“你终于来了。”龙啸天为自己倒着酒:“大当家纪连是吗?”
那头人正是聚宝盆火银盆大当家纪连,闻言跨上一步逼视他后脊:“刚才就是你在这里大言不惭,欺负我火银盆的二当家,还砍了我们兄弟的一只手?”
“是在——问我话吗?”龙啸天咧咧嘴:“照你们聚宝盆的规矩,问个话,三百两!”
“哈哈你在问我要钱?”纪连不可置信地朝左右昂了昂。三两步绕到侧面,似乎想看清楚出此狂言的家伙长得怎般三头六臂。
“朋友,玄天界最缺的是银子,最不缺的也是银子!你大可去妄来当铺估个身,三百两银子,说不定够赎你个全魂全魄!一开口就要三百两,未免欺人太甚了吧!”纪连强压怒火,倒不失他一堂之主的风范。
“噢~原来你的全魂全魄,就只值三百两。”龙啸天眯起眼来轻笑:“你那二当家,当日就是从我手里要走了你好几个“全魂全魄”,刚才我不过是想帮你讨回来,怎么,才这么会儿功夫,就心急火燎亲自送来,可真乖顺!”
白玉郎抬头盯着纪连脸上走马灯转般变换扭曲的表情,急忙拿杯子掩住笑。
“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在天阳万盛街上,还没人敢对我们这么说话,更没人敢向我们开口要钱的!”纪连终于是怒了。
“当然知道,你们不过是天应堡养的一群专吸人血不吐骨头的臭虫蜱子!”龙啸天冷着脸,始现了杀气。
“既知我们专吸人血不吐骨头,你就该知道敢惹到我们头上的下场!亮家伙吧,我也不以多欺少,给你个全尸,明天我亲手送你上阴阳竹筏!”
“龙大哥,阴阳竹筏是什么?”云凤不懂就问。
“噗——哈哈哈哈哈--”她对面咬着筷头看热闹正看得起劲的陆少秋再也忍不住了,笑得筷子差点折断在嘴里。
“小子,你笑什么!”一个矮个子乞丐逼上来怒瞪陆少秋。
“我说,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就敢来寻他晦气啊?”陆少秋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水,虚指龙啸天道。
“你说他是谁?”
“呶——”陆少秋朝楼栏那头竖靠在九龙盘纹柱上一柄极为普通的木柄朴刀努了努嘴:“看到那把刀了吗?还不知道他是谁?”
“嗯?一把破刀!”纪连身后那黑胖子举刀便砍:“臭小子,敢耍我们!”
刀风刚起,白玉郎右手执杯,左手漫不经心撩了上去,当一声,一支两尺银笛凭空出现,震得那胖子跌出去三步,“碰”得撞在楼栏上,险险翻出栏去。
方才调戏云凤的蒲墩和铁头三离得最近,两柄鬼头刀一左一右向陆白二人冲削进来,陆少秋保持着握筷的手势一拨,荡开蒲敦的刀。白玉郎银笛一横架住铁头三手腕,翻指飞转笛身,乒乒两声脆响,两把鬼头刀交错相击到一处,被陆白二人一筷一笛死死卡住。
“啊!大哥,这两小鬼有两下子!”
“给我剁了他们!”铁头三那一喊,群丐立时围涌上来刀剑齐上。
“喂喂喂喂…你们不讲理!”陆少秋一边冲着那片雪亮兵刃大喊,一边忙不迭撒手跳开,脚尖下意识挑勾起靠在桌脚边的心剑:“说好的一对一不倚多为胜的!”
“云凤你坐着别动!”白玉郎横笛又格开两柄朝他和云凤方位照呼的刀,还不忘怜香惜玉。
上官云凤微笑着端杯慢酌,抬头看他哥两忙活。
“你们的兵刃随你们来了玄天界,也可算是这连串怪事里的一件。”龙啸天平淡的声音在一片刀剑声里清晰地传进来。
“对唉,你的那把刀好像不太一样了,不是你原先那把?”陆少秋拿剑带鞘敲开又一个扑上来的乞丐道。
“人世间的东西,除了你死时的随身物件,生魂是带不来玄天界的,这只是我前些天在街口兵器铺随手挑的。”龙啸天一边倒酒,一边随手把酒斜泼出去,飙退了一个偷袭云凤的罗喽。
“生魂?”白玉郎扭身一挟,金钢笛死死扣住一对鸳鸯钺,回头问道。
“在人世叫人,到了玄天界就叫生魂。”龙啸天不紧不慢道。
“啊,原来我们这会儿都是魂体啊,怪不得,你那胳膊也好好的长回去了呢!”陆少秋一直因龙啸天为他偿情而断的左臂耿耿于怀,此刻总算得了丝宽慰。
“你们聊够了没!”纪连终于忍无可忍,操刀剜切进来。一刀势威力猛,逼得陆少秋不得不双手持剑鞘抵格,一触之下,虎口震得生疼,朝纪连抱怨大叫:“我说你这么拼命干嘛!别逼我心剑出鞘哦!”
“臭小子,小心风大闪了舌头!”纪连刀法颇厉,绞住了他身似风轮,陆少秋不得不腾身离桌,引他杀开丈外。
“唉唉,告诉你啊,你们就是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打不过我们三个小的中的一个,”陆少秋心剑不得不出鞘,一招“剑横三江泄”挑开纪连,一边续道:“而我们三个加在一起呢,也打不过他这个老的!你觉得这场架还要接着打吗?”
“哼!我还真不信,你小子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纪连看到他那把平平无奇又锈又短的心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刹时间眼中杀气大盛。
“喂喂,龙啸天!我说你怎么混的,他们好像真的不认识你唉!”陆少秋终于急了,手下一个没收住,下意识一剑“剑归山中云”,差点削掉纪连左肩。
“你收着点力~”龙啸天不在乎的笑笑:“他们应该是玄天界出生的原天生魂,不是从人间来的。”
“他在拼命唉!我……”
“等等!”纪连突然虚劈一刀跳开,逼视着陆少秋道:“你刚才叫他什么?”
“嘿嘿,龙啸天啊!你们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陆少秋朝他们笑得露出八个白牙。
纪连又瞥了眼那把靠在柱子上的朴刀,凛神道:‘长刀噬魂夜无影,冷面杀手龙啸天’。你就是这几天刚来的九幽阎罗谷的龙啸天?”
“啊?九幽阎罗谷的人!”
“就是前几天妩烟楼的那…”
“嘘你轻点声!……不要命了!”
纪连一语甫毕,群丐面显惧色,窃议着齐刷刷收了兵器后退。
“哎——这才对了嘛!”陆少秋得意洋洋收剑回鞘,大咧咧回桌边拿酒解渴。
上官云凤望着他这淘气模样,眼中尽是一片温柔甜蜜。
“那你们三位是……”纪连再望这三个年轻人,目光也警惕也起来。
“我啊?”陆少秋眼珠一转,指着龙啸天道:“我算是他徒弟,我姓陆,大名叫陆少秋,人家都叫我小流星。”
“那他呢?”手还被白玉郎的笛子震得生疼的铁头三虚指了白玉郎道。
“啊,他可厉害了,他爹是当世武功男人中的第一,他娘是女人中的第一!”
“嗯?爹娘两个当世第一?难道是雄少堡主?”
“蠢蛋吗你!雄少堡主快40岁啦,这人看起来才20出头!”旁边蒲墩和铁头三小声的争论起来。
“哎哎哎哎!——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熊烧包子狗烧包子的,早饭没吃饱吗,大中午了还在琢磨包子!”
这一回是龙啸天都忍不住笑了。
“小流星,你别逗他们了。”白玉郎看纪连已无杀意,起身朝他抱拳道:“在下梦婵宫白玉郎,要说起关系,我爹是龙啸天的师兄,而这位,上官姑娘,是我爹的女弟子。我们三人今天刚到贵宝地,还请这位纪……啊,纪堂主,行个方便!”
“不敢!”纪连看他眸正神清彬彬有礼,心头大生好感,朝他抱了一拳礼,眼神微转,睨向龙啸天没好气道:“龙大侠又何故砍下我兄弟一只手,可当说出个理由来!”
“看来,你这个大当家也有被蒙在鼓里的时候。”龙啸天冷笑道:“你可去问那矮脚冯七,几天前在前缁坊妄来当铺后巷,干过些什么!”
“嗯?妄来当铺?”纪连面色铁黑了起来,咬牙朝下属道:“把冯老七那个畜生给我拎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