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骨坛蛇羹
人间界,大明宏治17年,十一月十五日,雷雨。
我叫连小君。是小流星的义妹,也是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我不想承认自己的自卑,但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在他心里,或许只是像亲人一样的义妹,他会为了我放下世间任何东西,却偏偏不会放下云凤。
也许是因为,云凤长得很像我的义母,也就是小流星的娘。有她在身边,他可以骗自己永远不要长大。
义母是个很美的女人,她很少笑,只有和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她才会偶尔笑一下。
可我能确定,她的笑和云凤的完全不同,因为不止一次地,我偷看到她对着花园里的花发呆,对着看不到星星的天空发呆-----
八岁那年,我失去了义母;一年前,龙啸天也终于来了,我又失去了义父。小流星说,他要去学武、去找娘、去报仇!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再失去他,不论他去哪里,我都会用力跟上去。
行路的艰辛,毒发的痛苦,我都能承受。很庆幸,在中原武林最动荡险恶的一年里,我们都活了下来。还能一起找到义母,可以带她回家。如果真能一切顺着这样的结局走下去,那该多好―――――
原本以为,随着九幽阎罗谷的消失,一切已是尘埃落定,谁又能猜到,这其实只是另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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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两个雪青汝窑的罐子~有什么稀罕的!”老人拖长了音调不屑抢言道。
“那---那是先父先母的骨坛!”白玉郎急道。
陆少秋闻说行箱中装的竟是杜圣心夫妇的骨坛,下意识望向云凤,又看了看玉郎,见二人神情严正,方始信了。
老人双眉两下里一撇:“我说的又不是它们!~你那行箱底下,不是还有个只装了一束头发的空坛子吗!”
行箱底下确有另一骨坛,只装了白玉婵的一束头发。
当日杜圣心怒刺司马青云,误将女儿白玉婵亦穿刺于剑上。玉郎怜惜妹妹,将她与司马青云同葬在离河谷内,只带了她这束头发回去,聊作祭奠。
“磨蹭什么,你们还有其他法子吗?”众人还在惊愕,老人已经毫不客气地挽袖上前向行箱掏去。
白玉郎叹了口气:“不劳前辈,还是我来吧。”
他上前解开行箱上的油麻布,起出了装着杜圣心夫妇骨坛的柳筐。正要落地,陆少秋不忍道:“这地上已经湿了,放我娘那边去吧!”玉郎点头,把柳框让他小心抱去方才搁置包袱的干净角落。
这边玉郎忙着继续向行箱底下摸索,老人已随着陆少秋到了墙根边。反背了一手,悠闲地抚捋颌须绕墙弧行,对着地上的一包一筐嘿嘿笑道:“我就不信请不出你们来!”
那神情颇有种再见故友的兴奋,最后竟得意地大笑出声。惊得陆少秋和愣在一边的云凤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白玉郎将坛内发束小心放进怀襟暗袋,捧了那只空置的骨坛出来。
老人拍手笑道:“哈哈哈,妙极妙极,骨坛作釜,烹蛇宴友,当为天下一佳话!好娃娃!好娃娃!。”
“你没事吧?”陆少秋正去檐瀑水下洗剥大蛇,见玉郎抱着空骨坛魂不守舍地过来,担心问道。
“今天,正好是我爹和妹妹的七交回魂夜,没想到,非但没什么能好好祭奠他们,竟还要惊扰他们的骨坛!……我真是没用-----”
陆少秋顿得一顿,抬头来强打起一丝笑意,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将盛水的汤底递于他道:“等蛇羹煮好,不就有了?我相信你爹娘和玉婵姑娘,都不会怪你的。”
白玉郎苦笑一声,将汤坛放到柴架上煲煮。
老人端坐在柴垛上,含笑望着汤坛,不住地点头。
云凤见白玉郎和陆少秋哥俩主动担起了烹汤之责,老人也不再示意她伺候,便也坐到连小君身边。
“小君姐,你好些了吗?”
连小君怯怯抬头:“云凤,那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小流星到处找你,我……”
“小君姐,我已决定,和白公子回梦婵宫。”上官云凤避开她目光,断然截断她的话。
“梦婵宫?我听说梦婵宫有宫规,进去的人终生不能离开,你……”连小君刚恢复气血的脸又似白了起来。
“小君姐!”云凤握住她手,抬眼望着她焦切的双眸,轻声道:“你小声些,莫让小流星听到。”
连小君愣住,睁大了一双惹怜的杏眼追着她闪躲的目光。
“两个月前,我掉落到梦婵宫,本就不该出来的~”云凤望向篝火,声似哽咽:“都怪我任性,一心逃离,白公子不忍我被宫规责罚,才借口出来找他爹爹,陪我出了宫。……结果,短短两个月,就害他先后失去了三个最亲的人,我实在是不应该!”
“杜圣心他们的死,怎么能怪你?”
“可对白玉郎来说,这就是事实!”云凤斩钉截铁:“小君姐,很多事,冥冥中,就已经注定了。这一次,我认了---”
“可你和小流星……”
“你和小流星是未婚的夫妻!小流星本来就是小君姐你的啊!”云凤握紧小君的手顿了顿:“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么多,小流星心里一直只有你……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劝他好好回家读书,不要在江湖上漂泊了!陆家和岳家,甚至整个无极门的根脉,都只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可你……”
“哈,你不必担心我,”上官云凤强笑道:“我5岁就跟着爹爹四处卖艺讨生活,到哪儿都一样。梦婵宫是个世外桃源,白公子待我很好,我们……哈,我们都会好好的!”
连小君再三确认般盯着她看了许久,幽幽叹了声:“云凤~我真是羡慕你,可以那么通透洒脱!不像我——我一生下来娘就死了,3岁懂事起就一直和小流星他们一家住在陆家庄。8岁那年陆家庄出了事,义母走了,义父疯疯癫癫的放火烧了庄园,不久,我们连家人也都死了。这些年,我们住在陆家老宅,一边照顾义父,一边等义母。我这辈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小流星,所有要做的事,也都只为了小流星……若是,若是没了小流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小君姐……别哭,以后,小流星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是……”连小君偷偷望了眼正在火堆边有说有笑的的哥儿两:“你就这么走了,不和他说一声吗?”
上官云凤笑笑:“不用说,他会明白的。”
那一边,汤坛开始沽沽沸起,一缕腥淡肉香飘散开来。陆少秋满足得大吁了口气:“啊~终于成了!想不到,煮个蛇羹比烤野味儿难多了啊……”
白玉郎回头见上官云凤面色郁郁,问道:“云凤姑娘,你在想什么?”
云凤一振,回神来:“嗷……我是……我只觉得……有好多事----很不对劲!”
众人闻言,都抬眼望向她。
云凤整理了下思绪,微颦细眉:“毗罗教炸离河水坝的阴谋已被司马青云破坏,可好好的大坝怎地说溃就溃,发了这么大的水,害得我们滞留到今天。”
“也许……是巧合吧……”陆少秋不以为意。
“还有,大冬天怎会有这么可怕的雷雨?而又这么巧,把我们四个聚在这个桥廊里。整件事的背后,有种说不出的……蹊跷!”
众人闻言皆面显异色。
“还有件更奇怪的事,”云凤续道:“我听杜圣心说过,阎罗谷里种丹铃草和藤萝香,是为了驱避蛇虫的。蛇虫之类最怕沾得它们的气息,而这条蛇怎会偏偏爬在藤萝香上呢?”
“是啊,说起来,我还从来没在阎罗谷见到过一条虫子呢。”陆少秋微一沉吟,随即又蛮不在乎笑道:“不过,世事无绝对,或许这山上的蛇是异种,不怕藤萝香。”
他言及此突得止住,喃喃道:“但要说怪事……这次我和小君回阎罗谷,倒还还真碰到了一件。
“什么怪事?”
众人聊得热切,将老人远远弃在角落,他竟也不生气,懒卧柴上闭目养神。
“阎罗谷里的百花苑和梅舍——不见了。”陆少秋幽幽道。
“百花苑和梅舍不见了?这---这是什么意思?”云凤惊问道。
白玉郎忍不住插话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云凤和陆少秋皆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互望着吱唔难言。
“白公子,百花苑和梅舍,都是杜圣心为我义母修筑的。是阎罗谷里最美的景致。”连小君知少秋为难,忙接话道,她细观白玉郎神色,见他并不为怪,心下一宽,续道:
“那天我陪小流星到阎罗谷接义母,收拾完义母骨灰出来的时候,怎也找不着出谷的路。后来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松燕岭谷口,百花苑和梅舍,几乎是整个阎罗谷,都消失不见了!”
连小君声音本就幽弱,此番话语夹杂在廊外的风雨怪响,听得众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竟有这等事?”
“对,就是一夜之间的事。”连小君仿佛记起些什么,突然冲口道:“对了,我们那天,在百花坛边见到过一个白胡子白眉的老人家。”
“你说的,是那个在火盆边画画的怪老头?”陆少秋突问道。
“画画的老头?”云凤听的云里雾里,
“对,他正对着百花坛画画,画一张烧一张,看上去还很高兴的样子。”陆少秋蓦得忆起何事般皱了皱眉,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柴垛上的老人,对云凤续道:“而且他画的画,跟眼前见到的东西不一样。我明明见他对着一棵被砍断的树,却画着它枝繁叶茂的样子。”
“他画的,或许是从前的百花苑-----。”云凤的声音开始滑向远方,仿佛心神已回到当时繁花似锦的百花苑边。
“也许吧……”陆少秋轻叹了一声,“可惜当日攻破阎罗谷的时候,根本没料到江湖上的那些朋友会哄抢阎罗谷的物产,就连一个花苑都不放过,糟蹋得厉害!如果那间梅舍的玉片窗格不是那么牢的话,只怕也被人抠了去。”
他尤有遗憾地低下声:“想不到我们进到百花冰宫才一夜,就连阎罗谷的一点残迹都见不到了,也实在有些可惜。----”
“哼,儿子亲自带人来,毁了仇人为母亲建的花苑,就当是为她雪耻尽孝,也不为过!既然人人叱之以鼻,毁都毁了,有什么好可惜的!”白玉郎突然一声冷笑,从地上抓起一把梗草,恨恨丢进火里。
“噼”的一声,柴梗炸了个响。
玉郎和妹妹,自小便从母亲的叹息和哭泣声中,知道这世上有个叫岳雪梅的女人的存在。正因了她,父亲才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舍弃了他们母子三人,虽然他和小婵在与杜圣心相认的时候一点都未曾介意过父辈们的情恨纠葛,但此时闻得陆少秋这不咸不淡的话,心头蓦得升起一股无名火,将这几句挖苦之言脱口说出。
云凤未曾亲睹阎罗谷被毁的经过,听得别人说起时,也只觉有些惋惜失落,此时听得白玉郎为母不平的话外之音,再想到杜圣心对自己的种种“爱屋及乌”,心头像被压了千钧巨石,不由得埋头看着地上渗淌的雨水走了神。
白玉郎语毕刹那也觉后悔,他本无意伤害陆少秋,可此时又不屑向他言歉,呆呆望着骨坛里翻滚的汤水,心头一片酸楚。
蛇汤的浓香渐渐溢满了整个桥廊,方才的一片融洽却僵凝得冰砌铁铸。
“娃娃们!”蓦地,一旁冷观半晌的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地怎么闹起别扭来了?蛇汤煮好了,先向先人们敬上一盏,哥俩重归于好!就这么办了!”
他懒散的声音突然变得刚劲,不由得令人诚服。
连小君示意地向白玉郎和少秋瞟了几眼。云凤会意,拿来地上备以盛汤的两只竹筒,满满盛了一份送到陆少秋手里,朝他向玉郎使了个眼色。
陆少秋心中不快,自觉无甚过错,竟作不见般偏过头去。云凤大急,硬将竹筒塞进他手里。
陆少秋接过竹筒,抬头望了望神情凄楚的白玉郎,不情不愿地将竹筒向他递去:“莫生气了,替我向你爹娘敬盏汤吧!今天是杜----是你爹头七,我不方便拜祭他,请你代劳吧---“
陆少秋神情依然不悦,说到杜圣心时,话语上却不自觉地温软了下来。
“对不起,小流星!”玉郎未等他说完,已自强笑着转过头来,敛起眼中泪沫哽声道:“是我失言了。”
他转身接过云凤递上的另一只竹筒,笑着向他道:“也请你……替我向你娘请罪!”
陆少秋望着他红红的眼眶,不禁也是百味交陈,抬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微笑着与他交换了手中的竹筒。
哥俩相视一笑,芥蒂尽去。并肩走向放置骨坛的墙跟,恭敬跪下。
时隔多年,陆少秋记忆中的母亲,已只剩了模糊的片末。
这次重入阎罗谷祭坛,他心中便坠着几许莫铭的悲凉。母亲遗体火化的那一刻,他和小君回忆幼年时有母亲陪伴玩耍的情景失声痛哭。
收拾完母亲的骨灰,他心里才轻松许多,寻找多年的母亲终于将回归故里,他坎坷艰险的江湖之行,也可告一段落。
但那天离开阎罗谷时,他心里竟有种若有所失的忐忑,茫茫然在阎罗谷残墟上搜索,直至和小君惊觉到阎罗谷不可思议的变化。
“娘,真是奇怪,百花苑和梅舍怎么会不见了呢?该不是你们带走了?-----”跪在骨坛前,陆少秋情不自禁嘟哝起来。
“小流星!你庄重点!”连小君忍不住责斥他道。
“噢---”陆少秋讪讪回过神,心里暗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会说这样的话?”他紧张地定了定神,偷眼望了望身边的白玉郎。
白玉郎这几日来想通了很多事,他不想责怪任何人,只是觉得心神俱疲。“子欲养而亲不在。怎是一个悔字了得!”他心中只道:“如果爹爹从来不曾离开过梦婵宫,一家人过着开开心心的日子,这会儿应是全家围坐着,吃着晚饭吧---”
“唉——”俩人忽然同时叹了一声。
各自从纷乱思绪中醒来,庄重地将筒内汤水撒入骨坛前的地下,向先人磕了三个头。
整个祭礼简单庄重,透着淡淡哀凉。
祭礼毕,坛内蛇肉业已熟烂,浓浓汤汁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味。老人窜起大嚷:“喝汤喝汤!我老人家渴得紧了!”
众人忙着撤坛分汤,桥廊内又恢复得一片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