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重返故地, 闵危甚是平静。
冷风阵阵,他立于高阁之上,透过敞开的繁复菱窗, 俯视着下方的桂殿兰宫。远处的高墙将这座辉煌靡丽的皇宫,与外界隔绝开来。时不时从哪处的宫殿传来惨叫声, 那是在处置旧朝的宫人和后妃。
新朝不需他们的存在, 哪怕是方出生未足月的遗脉, 更是要斩草除根地除去。
这里是世间最高权利的所在, 也是最为残酷冷情的杀戮地。
前世, 他为了站在这里, 得到生杀予夺的权利, 失去了很多,但他从未后悔。
唯有遗憾, 就是林良善。
而现今,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他得站此地, 她也尚在,而不是白骨一堆。
他终是可以全了这份埋在心中许久的缺憾。
太监袁才今岁已三十二, 此前职责是旧朝在御书房侍候笔墨的。宫乱的那夜,他跟着周遭的一众宫人欲逃出去,却是各处宫门被叛军封死。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却没料到天降喜事。不仅是得了活命的机会, 还升做了总管太监。而他那位好干爹被砍了一刀,圆圆的脑袋咕噜咕噜地滚下台阶去。实在快意地很啊!
而这些,都是面前的镇北王二子,不对,是陛下的赐予。袁才在心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这两日, 后宫之人需全部处理妥当。”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沉声。
袁才忙不迭地应道:“陛下放心,奴定当办好此事。”
陛下定是瞧着旧朝宫妃烦心,才急着让他督办此事。
江咏思自在金銮殿上就是离魂之状,他的官职未升未降,仍是中书侍郎。出了宫门,更是听到一众官员的喜声或是连声叹气。见着他,却是底下悄悄地谈论着什么。
莫岑不知是何缘由,被闵危留在殿中。江咏思绕过他们,朝前走去。
待他处理好政事,回到江府,天色已暗。原先江府外看守的百数兵卒也因撤令离开,府中众人都喜极而泣,此前他们以为会被抄家斩杀,如今是放下心来。
贺氏和江二爷得知
自己的儿仍能在新朝中做官,皆流着泪笑道:“闵危放过我们江氏就好,就好。”
倒是与此前态度截然不同。其余家眷一一称是,能留得命就好。
“平昌侯府的人是被逮捕入了大狱,还不是如何是好呢?”一旁江三爷的妻子用帕掩面,抽泣道:“寄月和辛簌方才回来,是哭得差点断过气去,辛锐现不知是死是活?”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江咏思的手,道:“咏思,你去求求闵危,不,你去求求新帝,让他放过平昌侯府吧,即便不行,放过辛锐也是可的。要不然寄月此后该怎么办啊?”
江三爷未阻止她,也在待侄子回应。
自己的女儿自嫁进平昌侯府,就让自己的夫君搭线,让江咏思顺利地和那时是太子的段治交好。不若以江家是先太子段昇的党羽,又岂会那么容易?即便段治有意江氏,但也需一个机会。
现今,寄月的夫家也因是段治的亲党,而被闵危剪除。
可再如何,总得试试,难道要让自己年仅三岁的孙女再没有父亲吗?
江咏思有些震住,他问道:“寄月和辛簌回来了?”
“是,如今正在她屋里呢,谁也不肯见。”江三爷道,再想及孙女的可怜模样,难受道。
江二爷自然不想让儿子再去冒这个险。原本多年前就与镇北王府有隔阂,这回闵危是放过他们了,难不成还要自己扑过去求死吗?
更何况七日前叛军攻城的声响和架势,犹在耳畔,是那样的令人惊惧。似乎下一刻,那些叛军的刀剑就要朝江家而来。
这日,他更是听说了京城中有些官员府邸被抄地一干二净,人没了,几十年积攒暗吞的财物也全冲进国库。
“三弟,这事怕是咏思难做。”江二爷干巴巴地道。
贺氏可就不客气了,尖利的嗓门一开:“三弟,你这是要让咏思去死吗?谁不知那闵危是个心狠的,这朝中死了多少官员,你也不是不清楚!”
“寄月和辛簌能回来,能保住命,已算的很好。”
江三爷的妻子心疼女儿和孙女,与之争吵起来。
江咏思看着眼前此景,竟不知该如何说,最后也只能道:“叔父叔母,抱歉,此事我难承担。”
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出门去了。
正遇学素从外回来,对他道:“公子,我已去过林府,那处还是重兵守卫着,尚未撤离。”
江咏思默了默,夜风贯入他的衣袖中,让他难以前行。面上微有凉意,他抬头,原是天冷,空中开始掉落雪米。
申时末,闵危到了林府,让秦易等人在外等候。
花厅中,林原今早方见过他肃穆严整的模样,这回却见他换了一副笑意的脸面,心下紧张。
“内兄不必如此多礼。”闵危瞧着林原严阵以待的模样,笑道,只是眸中冷然。
林原被这称呼梗住。
这都是个什么事啊?先前还能直接拒掉,现下借他一百个胆,还能再拒吗?且这四年多,林良善跟着闵危一处,那该发生不该发生的,应该都发生了。
他如今担忧地也正是这个,林良善此后该如何?
想到此处,林原看向他,道:“你既称呼我一声内兄,我便想与你商议一事,关于善善。”
“我今日来此,也正为了此事。”
闵危放下手中的茶杯,薄唇边的笑意加深:“我意娶她为妻,不知这回内兄可会同意?而非上次般言行不一?”
这句话沉沉出口,让林原难动分毫。今时不同往日,他再难说什么。
却也是此时,门忽地从外被推开。寒风裹着细白的雪粒吹进屋内,门外站着一个着绯裙的女子,她紧抿着唇,杏眸一直盯着那个居于上位的男人,而后进屋来。
“善善。”闵危丝毫不被她的出现惊到,似乎是早预料到的。
他站起身,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关切道:“这梁京不比明州,夜间天冷,又落了雪,你还是不要出门的好,我原打算和你哥哥说些事,等会再去找你。”
一旁的林原尴尬异常,不知是该出去还是继续留着了。
林良善甩开他的
手,侧目道:“哥哥你先出去。”
林原望向她,又被一道带笑的目光看着,只能心存担忧地先出去了。
“今日钦天监监正方与我说一月二十三日是良时吉日,我预那时改元换国,也想那时娶你。”
“时日确实紧了些,也怕委屈了你。若你有何要求,现下说与我听,我都可满足。”闵危将她乌发上的雪擦去,又拉过她冰冷的手,用温热的掌心捂着。
这回林良善挣不脱了,也早惯着他的脾性,不再抽离,对上他含笑的凤眸,道:“我没同意。”
闵危的笑淡了几分,语气和煦道:“是我近来事忙,忽略了你,若你因此生气,合该是我的错。我要如何赔罪,你才能消了这气?”
“闵危,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良善气地踹他一脚。
“若这样解气,你便多踹几下。”
到了如今地步,闵危虽事忙,但也放松许多。凡事再难构成威胁,他倒是任林良善发泄怒气。
他这话刚出,林良善也不客气地再踹他一脚,原先干净的深靛蓝色衣袍下摆是脏了。
林良善自然知道闵危的决定难以更改,这些年来,便是很好的证明。现今,是更难了。更何况她也得知了林原升职的事情。
闵危看着垂着脑袋的她,忍不住摸了摸,似安抚。他轻声道:“善善,这是我欠你的,”
他亏欠她许多,也该一件件弥补回来。皇后之位,他前世未予任何人,可也未追封她为后。自始至终,他都是孤家寡人。
可这世,他要她在他身边。深深宫阙,只他一人,太难过了些。
林良善垂眸道:“若我就是不同意呢?”
“善善,你别忘了在金州答应我的事,以后会好好待在我身边,不会再想着离开。”闵危笑了笑,道:“你该不会想反悔?”
他的记忆委实好的很,与她相处的每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林良善继续沉默不语。事实上,她与闵危之间的争执,向来都是他赢了。少数时候她胜了,也是他让着她。
现下他好脾气地
说话,是因自金州后,他们都是这般相处。林良善也没忘了他发火生怒的时候,跟疯了似地,实在吓人。
闵危挑起她的下巴,专注地望进那双杏眸,轻佻地笑道:“难道这些年你没有一点喜欢我吗?”
林良善不知,可他很能察人心,明显地感觉到她对待他的态度有变。虽然这距离他想要的,还差许多,但已经满足。
她心软,也嘴硬。他可以继续等,总归他有这辈子的时日与她消耗。
只要两人相处地够久,迟早,那些过去也会淡忘。
林良善被这话一激,挥掉他的手,怒道:“你还能要点脸吗?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也不如何讨厌了,对吗?”
在她的巴掌要打到他脸上时,闵危把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他的下颚轻抵在她的头顶,语调温柔道:“善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他的温柔中,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梁京城发生了许多事。
譬如大雍国灭,叛臣闵危对朝中官员进行大规模的清算,调任斩杀羁押等手段,是让底下的官员不敢再多言,就连那前朝的莫岑竟是被封丞相之职。而那些跟随闵危谋逆的将领也得了封赏赐宅;
譬如早已被旧帝下旨封死的镇北王府是再度开启,三子闵容将镇北王闵戈的遗骸亲迎回梁京下葬;
又譬如那四年多前,死在雨夜大火中的林小姐竟还活着,更令人吃惊的是,新帝将迎娶她为后。朝中官员是备了诸多的礼品,要往林府去,却又被府外看守的重兵拦回。只除了来量身的宫中绣娘。
……
林府外有一个资质端丽的女子苦等,面上泪水不断。
“还要麻烦将军去与林小姐说声,我想要见她,我是她的好友,是有要事商议,麻烦将军了。”她的话颠来倒去,含糊不清。
那在外的重兵首领看她一眼,只道:“这位夫人,我不是什么将军,也不能放你进去。”
“只是麻烦你去传个话,多多麻烦你了。”江寄月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子,想要塞
到他的手中,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实在麻烦你。”她哽咽道。
重兵首领自然不会接过那些银钱,军中纪律严苛。若是被检举,他准是没命了。
“夫人还是不要为难我。”上头早已传令,是不允闲杂人等进林府的。
江寄月不愿离开,自己的夫君进了大牢,是死是活还犹未可知。为何那些叛军只放了她和女儿?想到此处,她又是落下泪来。
林良善还活着,不管为何还活着。她马上就要嫁与那叛臣闵危为后,依着曾经闵危对她的情意,兴许夫君还有救。
现今,也唯有林良善能对那逆臣说上一二。
可要是再见不着她,夫君怕要在大牢里撑不下去了。
江寄月捂脸哭起来,身侧一个稚嫩小女儿拉着娘亲的衣角,也哭起来,小胖手擦着泪水:“娘,是不是救不了爹爹了,舅舅是不是骗人的?”
“呜呜呜,我要爹爹啊。”